第二部  二之18

章节字数:8264  更新时间:10-11-17 1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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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鹘汗国幅员辽阔,极北有浩淼大泊,号为小海,即后世之贝加尔湖。海中延伸出一条汹涌宽阔的娑陵水,南下分出数条支流,最大的三条为嗢昆、独乐与同罗,河流所到尽是沃土,哺育着汗国的心脏地区。这一片水草肥美之地叫做鹿浑海,可敦城在鹿浑海东面靠近独乐水,可汗城却在西面嗢昆水上游之左,双城遥对,河流分岔处便是幕天席地、欢宴宾客的大草原。

    回鹘民风尚武,即使是招待唐家来使的宴会,也不脱牧民本色。可敦城居民尽出,草原上开办赛马斗捷会,只许不满十五岁的男儿报名与赛,少年骑手们并马一字排开,横列队伍竟有十余里,听得号角声响,各自驰缰,疾如箭射,迅如风飈,前四十名为胜出者。除了奖励金帛,可敦还亲手斟酒,由侍从官递与头名少年,观众大呼“英贺弗”——勇士无双之意——于是痛饮马酪酒,均极欢忭。

    这第一场宴会纯属迎宾,不便就谈正事,看完赛马,郭光庭只能跟着段越石与新结识的回鹘贵族一一喝过酒来。漠北可敦之名位,非但是可汗的配偶封号,也是汗国至高无上的实权官位,除了带兵,自家还有两位宰相辅佐,一是契苾部的酋长之子,一是十回纥的大姓葛萨氏,段越石加意结纳,把酒相谈。那葛萨宰相会一些粗浅的汉语,而段越石为人聪明,这一路北来,也学了不少回鹘言语,两人开始还要通译,渐渐聊得熟了,居然直接交谈起来。郭光庭突厥语不精,也不擅和人扯淡,在他们身边站了一会儿只好走开,另外找人喝酒。

    因为赛马,宴会席面排得极广,回鹘待客用的是毡车载酒,每一车宰一口羊,放无数囊酒,随到随喝,都无拘束。三四百辆毡车走不到半圈,红日已醺然欲落,人群里看见孙同忠喝得半醉,招呼声传了过来:“郭将军,水边醒酒去?”

    所谓醒酒其实就是去解手,但欢宴之际,独乐水边也不乏青年男女,趁着暮色歌呼相应,踏鞠戏耍。两人不好意思当着妇女解手,往水畔向南又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块寂静地方,方便过后去水边洗手,洒了点水在面上,才觉得酒意半消,看见水面千万碎金荡漾不定,回头望去,只见夕阳半面已没入暮霭,兀自散着余晖,金红四射,宛如一枝巨笔挥洒下淋漓朱砂,染的天地都赤。

    孙同忠忽然指道:“啊,那一处是墓地。”夕阳中见到一片灵幡招展,幡幡都绘着展翅苍鹰。郭光庭知道突厥人风俗,以为人死后灵魂会化鹰飞去,所以常常以“鹰飞”来形容死亡,原来回鹘风俗也是同样,于是便告诉孙同忠。孙同忠点头道:“都一样的,你看回鹘人坟前,也一般树立杀人石——漠北男儿,杀一人便树一石,这就是身后的英雄事迹!”他呵的一笑:“郭将军,你说郡王借得回鹘兵,光复洛阳城,到时候你我刀头,怕不饮了千百斛人血?我们的坟前……”郭光庭双手交握,道:“要见太平,说不得我们坟前,将来也要树石成林。”

    蓦地一静,听见草原喧声远远传来。郭光庭道:“孙将军,回去罢。”孙同忠却道:“暂去墓地看看。”

    墓地其实没什么好看,各墓之前的杀人石果然树立如林,斜影密密麻麻。墓地旁却有搭建的高架,乃是插旗帜用的,回鹘下葬和祭祀的风俗也都要赛马射箭,这旗台做得分外结实,风吹日晒都不见毁坏。两人虽然带酒,身手还是有的,毫不费力爬上架顶,身在高处,登时见草原人头如蚁,独乐水横流如带。孙同忠笑道:“我不耐喝酒,更叵耐见挞不也那厮狗脸!这处好!”

    他平时沉默,此刻带酒话多,郭光庭也只好听着。孙同忠指着独乐水,说道:“回鹘人所谓‘独乐’,也就是你唐人数字之‘九’。铁勒人最是尊九,突厥九帐,回鹘九姓,都是以九为多,这独乐水,也就是他们心爱的河流了。”郭光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水畔墓地独多,想必生死于斯。”孙同忠自顾自道:“我契丹人,却是尊八——我们先祖骑白马、乘青牛,在木叶山相遇结合,生了八个儿子,就是契丹八部的由来……”

    他说着说着话声渐低,浑如梦呓,猛然一顿:“……可是如今已不止八部,再往后,也没有八部了罢!”

    郭光庭不知道契丹的纠纷,只能听他自语,唤了一声:“孙将军?”孙同忠摇头一笑,道:“郭将军见我与挞不也好生相拗,定道我们有解不开的冤仇?”郭光庭道:“将军归了幽州,是以与契丹为仇?”孙同忠笑道:“将军明知故问了,我不与契丹为仇,如何归了幽州?”

    郭光庭心想叛族为仇,多半有难叙之痛,孙同忠倒是语气轻松,片刻解惑:“实则也没甚大事,末将叛族归唐,只是看迭刺部不惯。”郭光庭道:“迭刺部,莫不是当初收留东突厥可汗的契丹部落?今日所见的李光义,是部落里面的显贵罢?”孙同忠道:“正是,东突厥可汗附我契丹,不日回鹘逼迫,迭刺部又斫了突厥人的头颅献给回鹘。反复无常也罢了,甘心做铁勒人的牧奴也罢了……”

    他突然站起来,指向更远处,道:“看取!那边可还是草原?”郭光庭也起身望去,时当盛夏,暮霭中极目都是草色,随风绿浪起伏,好似一块巨大的绿锦铺了开去,再凝神细看,见到绿锦中又有经纬纵横交错。他望了一晌,道:“是田地,此处田地规模不小,一路都未见如此广阔。”孙同忠哼了一声:“那是将军还未到可汗城,那一片愈加阡陌交通,耕牛成群,连你唐家的河北、河东,都见不到这般广田农作。”

    郭光庭不禁黯然:“唐家土地,多半为着战火连年,尽数抛荒,哪得如此太平耕种?何况河东河北多有山地,也没有恁般广阔的平原沃土……”孙同忠微微笑道:“汉儿家真是耕种惯了,原来只道寻常事。”他坐倒台顶,向天挥了挥手:“可是我漠北男儿马上生死,只会弯弓横刀,哪堪扶犁翻土?铁勒人要将骏马套上木轭,背负犁耙,也就由他,好笑我契丹人奉了回鹘汗国为主,也就跟从风俗,居然也在西楼收留汉儿,种起田来……”

    猛地听到有人高声呼叫:“郭将军!”郭光庭应了一声,半晌马蹄踏踏,有人笑道:“二位将军却在这个所在逃席,教人好找!”却是段越石骑着一匹果下马,带了两个从卒过来。郭光庭俯身向他招呼,便拉孙同忠:“段司马到了,下去相见。”

    孙同忠酒意发作,却已颓然,兀自絮叨不住:“好笑,好笑!骑马射箭的契丹男儿,草地山林,哪一处不是讨生活,偏要学汉儿一般农作?挞不也那厮,越发谄媚,特地改名,奉承夷离堇的主张!俺眼里最见不得这般孱货,也罢!与其看犁头挖到木叶山脚底下,还不如归顺了你唐家,索性穿戴衣冠,便做了啖米面的汉家儿郎……”

    段越石仰头看见他们,哈哈大笑:“孙将军原来大醉,又絮叨他族中琐事了。”听孙同忠大骂挞不也,于是解释一句:“契丹言‘挞不也’,便是种田之意。孙将军最是鄙夷农事,最嫌农夫卑贱,不若战士英雄,免不得连挞不也的名字也迁怒了。却不知道这世上可贵者莫过于耕种,没有农夫,战士岂非都要饿死?”郭光庭听了也觉好笑,又推推孙同忠:“相见司马。”却见孙同忠倚着一根歪斜的旗杆,早已睡着了。

    他只好招手让段越石的从卒上来,相助将孙同忠身躯搬下去。段越石骑的果下马个头矮小,站在马背上也接不住孙同忠,索性下马也爬上来搭一把手,几个人协助,将沉沉醉倒的孙同忠放置上马鞍,段越石吩咐:“送孙将军回去歇息。”见郭光庭要下来,便自拦住:“不消,段某也正要逃席,这所在清静,和郭将军一道吹吹夜风也好。”

    郭光庭知道他有话同自己私谈,便答应了,段越石也攀上旗台坐着,半晌却不说话,只是仰头看天。西边的暮霭已渐渐由暗红变成紫灰,又变作一块黑幕拉将下来,罩住了广阔原野、万顷良田。昏黑中长庚星却煜煜生明,闪烁着微黄的光芒,慢慢也随夕阳沉没下去,再过一会儿,天幕上便是满天星斗争辉了。

    段越石忽问:“郭将军学兵法,想是会看天文?”兵法中原有观天之术,郭光庭却不擅长,说道:“军中寻常也只看北斗,定方向,不至于荒野迷途而已,哪里懂得天文?”因向西指道:“何况裴将军曾经言道:战事还是人事,天文岂能测度?比如说眼下,便是郭某也可以故弄玄虚,说一句:‘太白带芒,刀兵之象。’偏生却是我们自家策划,要动刀兵,这是天文呢,还是人事呢?”

    段越石忍俊不禁:“郭将军果然也带酒了,分外能言会道,方才便该扯住不教走,同段某一道与葛萨宰相打话才是。”郭光庭问:“葛萨宰相说了什么?”段越石道:“也无甚大事,只是言道,天家使臣只在后路,可汗城已派出大相远去迎接。”

    回鹘制度共有内外九个宰相,以大相最为尊贵,为可汗之下第一人。幽州来使是可敦遣达干来接,而天使却是可汗遣大相去接,这其间重视态度还是大有区别,郭光庭听了不觉一惊,不免又问:“天家使臣,却是谁人?”段越石道:“是崔尚书、郑将军、颜虞侯,郭将军想必相识?”郭光庭叹了口气:“哪得不识?不料……天子却用这几位。”

    原来崔尚书就是从前的相国崔令言,因怂恿李濬逼裴显出战,导致潼关大败,李濬幸蜀后贬斥了他。但此人并非无才,在地方上颇有政绩,举荐有功,渐渐又从地方升迁回朝,只是绝无可能自罪臣一跃而至尚书之位,其实是戴罪出使,假三品官衔以尊其事。郭光庭不怎么精通政事,对其中的关节也难以尽数明白,只想到皇帝居然又重用谗害裴将军的佞臣办事,便是说不出的失望,都懒得多说此人,只是跟段越石介绍了一下另外两名武将:“郑将军郑钦,也去过幽州的,段司马想必还记得——郑将军当日潼关败阵,本当处斩,因他拼死收拢残兵,追随圣上车驾,途中还压服了一支鼓噪要返京的禁军,为此圣上便不加罪,还是继续用他在军。”段越石含笑道:“圣上宽刑,自是天家度量。”郭光庭道:“颜虞侯名讳叫做颜正本,本来姓梁,因为拜了颜中尉做阿父,所以改姓为颜,在长安的时候圣上也不甚用他,不料如今却担当重任——”段越石接口道:“——想是颜中尉的举荐。”郭光庭道:“也想是圣上终究不放心,甚事都要安插内家心腹!”

    他到底掩饰不住愤懑,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激烈,段越石跟着叹息一声,拍拍他肩:“天家行事,你我也管不得,不若饮一口酒排解排解,只索罢了!”

    他腰间挂着酒囊,解下来递给郭光庭。马酪酒入口酸苦,并不好喝,但满腹苦楚的时候,饮来却是如醴之甘,扬起脸来,冲到眼底的泪花便流淌不出,只看见天上银河淡淡,如一条玉绳垂挂,横贯南北,恍若接通着天地之间。

    带酒意的时候,说话更为直白。郭光庭道:“段司马,这番说服可汗可敦借兵幽州,回绝天家,究竟有几成胜算?”段越石反问:“郭将军看回鹘兵力,可借几许?”郭光庭道:“我为幽州计算,大约借他五六千兵,也便足够,断断不可过万。我看他家兵力,一骑足当汉儿八人,骑射之精,奔驰之迅,非我可及。倘若做对手,幽州铁甲尚能对阵,我忠义军万万不堪搦敌。”段越石道:“忠义军来去如电,怎说不敌?将军过谦了。”郭光庭正色道:“忠义军长于巷战,长于山野,长于河谷,平原对阵最是短处,怎堪回鹘冲击?不过依我看来,他家兵更适宜野战,攻城还须我们。不妨诱贼外出决战,使回鹘歼灭贼兵主力,我方趁势攻城。城内不利铁骑,若得胜利,唐军占取洛阳城,先据皇城与宫城要隘,便也不畏回鹘生出异心了。”说完了又好笑:“这般兵法好生寻常,幽州哪有不晓?郭某醉言乱道,教段司马见笑了。”

    段越石也觉得他真有些醉了,便也笑笑不接话。郭光庭又问:“段司马究竟有几成把握,说服可汗?”段越石道:“段某既来,便不能无功而返,将军安心。”郭光庭道:“朝廷许了回鹘什么?剑南财帛富足,定不吝啬……”段越石道:“幽州财力,自然不及益州。”郭光庭道:“那么……”段越石微微而笑:“天下大利,未必定在财帛。”

    他眼神里面闪烁着点点星光,无比从容又无比自信,郭光庭忽然心底一紧:“段司马,有些勾当……万万做不得!”

    他蓦地一把握住段越石手腕,提高声音道:“段司马,你莫非许诺回鹘,要割唐家土地?不然这世上……”段越石拂开他手,道:“郭将军真个醉了!段某是割地求乞的人么?便是要割,这天下也须不由得幽州做主。”郭光庭道:“然而……你家郡王……未尝不能做主!”

    他说话的时候逼视着段越石,眼睛里却只看见对方眼底光芒灿烂,是满天繁星的倒影。郭光庭此刻醉意涌动,许多事一起浮上心来,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只是语无伦次:“段司马,我见过你家郡王……那回幽州军入长安,旋即撤离,范阳王临去,和你我共登丹凤门,遥望含元殿。那也是这般中夜,繁星交辉……”

    冷冽星光之下,万物都蒙着黑纱,失去了君主的含元殿,也如敛翼的凤凰,静静栖息在大明宫中,浑不似白日底下巍峨壮丽。战乱后夜风分外凄清,铁甲如冰裹在身间,忽然听见年轻的郡王,喃喃自语了一句话:“原来……含元殿也不过如许大!”

    回忆不受控制地直扑过来,郭光庭声音却慢慢凝重:“我知晓你家郡王,心气正高,不是等闲。含元殿不过如许,长安城也不过如许,这世间,更大的是天下。”

    他觉得今夜自己真是醉了,平日里不敢想象的事,居然说出来如此平静。然而段越石显然也是醉到大胆了,否则不会如此镇定,甚至看着自己,慢慢笑出声来:“将军,天下最大,人心却更大呢。”

    他握着旗杆站起来,解开衣襟当风,烈烈夜风中意气豪迈:“将军直言不隐,段某也不怕直说!你不懵懂,便也合该知晓——既然天下最大,便是寸土必争,怎堪抛弃,怎堪割舍?”

    郭光庭道:“那么……”段越石打断道:“要不是有所顾忌,我何必问你幽州兵力如何制衡回鹘?回鹘强盛,倘若得了边境州府,势必为中国大害,我怎敢做这等遗祸无穷之事!段越石不是君子,却也不叛国家,有我主事,定然不割大唐一寸土,你且放心!”

    他语气郑重,镇得郭光庭愣了一晌,这才致歉:“郭某无礼,得罪司马,该死!”段越石大笑,道:“将军是酒后失言,该罚!”郭光庭便提起酒囊猛饮一口,道:“确实该罚!司马恁般好汉,是郭某多疑了。”段越石笑道:“将军也疑得是!这番话说出来,段某转要相疑,不免问一句,段某誓不负国家,那么将军呢?将军却不负天家?”

    郭光庭道:“郭某早负天家,有甚可说?”段越石道:“当真?”郭光庭道:“忠义军流落草莽,难道是假?”段越石道:“然而忠义军,毕竟认定天无二日,尊奉剑南行宫……”

    这一句话隐有试探之意,却没有说完,转而接了一句:“想来天子圣人,终究是天下之主,岂可不尊。”

    郭光庭无法接话,只是饮酒,半晌说道:“忠义军并无他想,只要天下太平,人间安乐。”

    可是烽烟数年,何日能见太平?纵使见太平之后,是否便得安乐?适才那一股使酒的意气,忽然又消退了,不敢继续接段越石的话头说下去,只是漫漫长叹:“究竟要如何,才能太平?……难道真要刀头饮血千百斛,坟前杀人石矗立如树林……”

    夏夜的风在脚底墓场中吹拂,掠过丛立的杀人石,卷上浓郁腥味,大约心中恍惚,初闻觉得是尽是血腥,再一分辨却是青草的气息。细想不论是杀是被杀,到底化作草底泥土。霎时万感都来,各自茫然默然,只听见东侧独乐水哗哗奔腾不息,再凝神,远处还有鼓笛喧响,是回鹘人的夜宴,正在载歌载舞。

    醉意正浓的时候,也不记得段越石后来又劝勉了什么言语,也不记得他是几时离去。马酪酒已饮空了,兀自握着酒囊不放,因为台上无人,索性躺倒仰望夜空群星——其实不止会辨认北斗,军中训练,也指得出三垣四象。当年在天山上夜空最清,星斗最明,去国万里的安西军士,便会指着北极天区互相鼓励:“看!紫微垣星斗灿烂,浑无翳障,兆示我大唐天子圣明,国泰民安。”

    此刻想要寻找三垣帝星,却是醉眼生花,群星都化作一片朦胧又璀璨的亮光,辨析不出。忽然想起这般独在高台,一个人仰天寻星的经历,并非初次:“其实范阳王藐视含元殿不过如许大,我也寻思过含元殿无非脚下砖石垒砌得如许高——我曾比郡王更敢僭越,独自登过含元殿。”

    大明宫中的正殿,大唐统治的圣所,便是天子无事,都不能擅自开启,随便使用;自己纵然位列金吾将军,也要到元旦朝贺、国家大典,才能引着仪仗,在殿前长长龙尾道侧押班而前,卫护朝臣们迤逦入朝,也不知何年何月,擢升高品,才能同朱紫卿相一般鱼贯入殿,正式拜舞万人之上那一人?郭光庭想,其实万乘之尊的七郎,是自己并不识得的,正如作为大典朝所的含元殿,也是自己并不熟悉的——虽然从幼及长,千百次自他们身侧擦肩,乃至于停驻凝视,乃至于敬仰爱戴。

    可是那一次独登,却是决计弃置长安而去的时候,决绝之心已下,留恋之情未息,独自扪着膝下砖石向宫殿仰望的时候,霎时间觉得大殿如压,劈头盖脸直欲谴责:“我是大唐含元殿,你奉命守长安,怎能弃我落贼手!”

    郭光庭觉得自己已经醉倒睡着了,因为恍惚间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夜,砌道的砖石整齐而冰冷,道面抹着混杂了朱砂的石灰,平如水磨,扪在手底有一种肃穆气息。四周并无士卒,甚至连灯火也无,是自己要走之前,独自来拜谒含元殿,告别长安城。

    他梦见自己终于站起身来,头一回沿着正中龙尾道,向北而上。那是天家专用的御道,自己踏足已是僭越,何况直上而行?大殿巍峨,砖道漫长,两侧扶栏的青石柱上雕刻的螭首在黑暗中狞厉瞪视,仿佛要将擅行御道的悖逆之徒一口吞下,却毕竟是僵硬的死物,无能为力。

    平道走到尽头,就是拾级而上的坡道。春季的夜空没有银河,星光不如今夜的明亮,其实看不见坡道台阶的方砖上镌刻的莲花纹,但是梦境中自动加上了想象,那一条梯道的花纹闪耀了起来,仿佛漂浮一般的蜿蜒在前路,引向天子的御座。他梦见自己那夜宛如站在银河之前,漫步走上的是天梯,朵朵莲花脚下绽开,直通天衢。

    忽然想看四周的景物,转头顾盼,却已经望不见大殿两侧的飞阁翔鸾与栖凤。这两座楼阁是朝臣等候谒见的场所,也是含元殿必不可少的辅筑,但凡在远处眺望,都可以看见这两阁犹如巨大的双翼在正殿两旁展开,给大殿增添了灵动飞扬的气势。郭光庭从来没想过不见了双阁的含元殿是否还成其为含元殿,那时却头一回惊觉,原来在正殿门口,是看不见大明宫中这只最大凤凰的双翼的,因为它太庞大,人太渺小,当站到它胸脯之前,视野就被它全部攫取了,连天地都为之逼仄。

    可是若是转过身来,转过身来——又能看见什么?

    转过身来,那便是君临天下的角度:近处是长安城躺在脚下,安静而驯良,远处是终南山顿首案前,有如掌上盆景般历历可玩——这是天子的视野,可以傲然俯视一切,这天地最大,江山如画。

    梦里自己对自己说:“可是七郎,他还是有看不见的——他看不见近处的凤阁双翼,也看不见长安城中的血泪呼号,看不见关中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他梦见自己终究没有转过身去试图俯视天下,而是继续仰起头来,看向更高的天幕,只看见星辰灿然,点缀出广漠苍穹生气勃勃。巨凤般的含元殿在这般天地间其实微不足道,而这天地之间,也须得另有一些什么,才能引得自己注目相看,生死以之。

    中夜的星辰在天顶闪烁,有如眨动的人眼。梦里星光渐渐重叠,幻化成无数熟识的眼睛,有悲有喜,有怒有笑,最后慢慢凝成一双常常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神,笑里带着七分揶揄,三分引导:“驹奴,人间的苦,你知悉较多;天下的事,你却还不甚懂。”

    郭光庭蓦地惊唤了一声:“七郎!”声音叫出口的时候,自己也惊醒了。梦境有如泡沫破灭,瞬息全无,睁眼只见一片微明,天穹的黑色正被东边泛出来的曙光迅速驱赶消退,原来这一觉,居然睡了一夜。

    他一时不免自笑:“如何梦见七郎!”翻身起来,只见朝阳尚自未出,东边的独乐水却已泛出了点点亮光。水边尽是人声和牲畜的鸣叫,是牧民早起放牧饮水。夜宴的余欢似乎还缭绕在草原上,感染得牧民也喧笑不绝,风里远远传将过来,反复吟唱他们的歌谣。郭光庭忽然觉得耳熟:“原来回鹘歌谣,却和突厥人一般!”

    回鹘和突厥源出同族,语言本来是一样的,只是他在安西都护府学会的西突厥语言,和这边草原上的东突厥却有方言的差异。郭光庭学话不是很聪明,语音有异就听不懂也说不来,是以基本不能和回鹘人对话。但是唱歌和说话不同,纵然方言有别,歌谣的调子却是一样的,这支歌在天山南北听过,甚至自己也跟突厥降卒学过几句,知道大致意思,听那边反复歌唱,粗略翻译过来是这样一句话:

    “勇士魂飞化苍鹰,杀人石上记功名。……”

    这却是一支葬歌,只是前半阙调子高昂,竟带着快活的豁达之意。郭光庭听了半晌,听见反复就是这一句,睡后余醉兀自不曾全消,忽然忍不住,放开嗓子,将后面的歌词接下去唱了出来:

    “……悲哉不如沙上草,年年刈尽复还生。”

    他外族语言说不流利,唱出来也是西突厥的语音,但曲调相同,一听而知唱的是同样一首歌。偏生这转调悲伤苍凉,不复颂扬,放歌的牧民原本不会唱到的,被他一接,高台传响又远,那边的歌声顿时停了。

    郭光庭从旗台下去的时候,已经听到水边有马蹄声过来,他只道是被打断唱歌的牧民过来看看,也未回头,正踏着一根横木意欲借力一跳落下地,却听有人大声叫道:“郭将军,怎地还在这里?夜间教我先走,说是片刻即回,害我早起往你帐中去寻不见人!快快下来,段某给你引见特勤屈律啜,汗国尊贵的王弟。”

    郭光庭跳下地来的时候,段越石和另一人也已经引马到了面前,他们是从独乐水畔过来,东面的朝晖从身后洒落,两乘马都如沐浴在金粉里。郭光庭逆着光,一时看不清来者面目,只见那回鹘王弟身材魁梧,仪态不凡。

    【所谓突厥/回鹘葬歌,乃作者信笔捏造,突厥/回鹘史上并没有这么一支歌,请勿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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