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669 更新时间:11-01-11 04:49
“仓满不须储,国丰不愁贫。九重金帐顶辉煌,回鹘汗国国中心。
驰骋惜马蹄,劳役怜奴儿。莫视奴隶无轻重,汗国未到昌盛时。
七十万骅骝,真珠络脑马头缀。六十万马驹,匹匹马鞍皆齐备。噫!家家骏马皆齐备,部落福气无双对!
健儿七十万,日日为我可汗战。控弦六十万,人人繁忙如轮转。噫!日日夜夜如轮转,为国效力福不浅!”
铁勒语的颂歌飘扬在嗢昆水两岸,黑白双羊悬挂在旗杆顶端,这是回鹘汗国最盛大的议事场面。跋涉万里,穿越两河三原,终究抵达使命的终点——拥有辉煌金帐的可汗城。
六七十万的战马与胜兵,实力之雄厚,足以傲视北国各部落,这般骄傲的心态完全表露在草原上反复强调数字的吟诵歌谣里,传在集会的回鹘人耳朵里,也同样流传在回鹘汗国的属部契丹、库莫奚、室韦、黠戛斯、沙陀……等东西诸部贡使耳朵里,更直接敲打在远道而来,欲借雄兵动起干戈的大唐来使心头上。郭光庭举起马酪酒的时候,心中一时竟有些恍惚:“竟是成事?便恁般为范阳王借得八千铁骑,回返大唐?”
那夜与宜国公主单独会晤,“全然败给七郎了”的颓唐之感兀自压在心底,似乎今日眼前的一切都不甚真实,然而最后的场景,却又是那么深刻,是郑钦认输之后仍然亲密携起自己的手,给了一个近乎殷勤的祝福:“恭喜将军事成,恭喜范阳王功成!老奴无福,不得面见可汗,便托公主致意,左右都是借兵唐家,替天子廓清贼尘,何分彼此?愿两家联手,期必战胜,光复唐土,大家在剑南闻得佳音,也必欢喜不胜。”
他辞别的背影全无颓然,似乎刚刚被下令驱逐回返、不允许拜谒可汗的耻辱并没有将之击倒。郭光庭知道不但是他,连方始在路途上受到回鹘大相隆重接待、尚未赶到可汗城的唐使崔令言、颜正本也一并被驱逐回国。李濬的使臣,未曾见到可汗之前,便已分出了胜负——手握重兵的回鹘可敦,到底将赌注押在了范阳王李承序一边。
才派重臣热情接待,转眼驱逐出境,回鹘可汗这翻脸来得如此之快,理由却又如此正大:“唐家遣使,奈何半是阉奴?回鹘要见好男儿,几曾眼孔惯见腌臜人来?回报桃花石可汗,郑重遣使,再与会盟!”
“桃花石可汗”是西域对大唐天子的称呼,回鹘汗国对大唐皇帝,尊称还是用的,会盟之约也貌似不曾断绝,但剑南行宫与回鹘可汗城,相去万余里,中间还隔着反叛的关内道、敌对的吐蕃国,这一拒使,李濬再派一趟人来,等抵达嗢昆河怕不得又过一年半载?这个时间差打过来,都足够回鹘与幽州喝一千碗结盟酒、说一万句盟誓话了。
结盟酒是杀了草原上比风还快的烈马,鲜血滴沥入碗,红得有如燃烧的朝阳,一碗碗端与回鹘君臣、属部贡使、大唐贵宾之前。冲鼻的血腥气是战场间闻惯了的,郭光庭和段越石都无所谓的双手接过,捧在当心。郭光庭这时看向端坐着的可汗夫妇,却见宜国公主也瞧着自己这边,茜袍金冠,笑靥依然,平日里宝相庄严的回鹘可敦,与那日间明艳尖锐的大唐公主,一霎时似乎统一了起来。他不自觉目光上仰,不知道自己是否勉强在笑,却见得宜国公主向这边莞尔一笑,率先举酒,唤了声:“特勤屈律啜,药逻葛光!”
加沙特勤立即捧着血酒上前,态度殷勤,恰如那夜郭光庭意志颓然,知觉大败的时候,他忽然不通名而入帐,用极其恭谨而又极其熟稔的语气唤了一声:“乌买女神一般的可敦,药逻葛氏的当家女主人呵!加沙在此。”
那夜他也是快步上前,只是手中捧的不是血酒,而是宜国公主说话时失手跌落在地毯上的团扇,也是这般殷勤双手奉上,与公主目光相接之间,忽然彼此含笑。一时间郭光庭看见郑钦微然皱眉,蓦地里想起这种含而不露的男女巧笑,其实自己少年出入大明宫时,无数次在宫廷之间各色人等面上旁窥过,却不悉笑意之下,深藏什么。
这一刻满手血酒腥气,代表着即刻要定下的兵戈盟约,心头忽然明白过来:“这却是各有所求,彼此交易的笑容。”
他也知这次盟约,背后定有优厚条款,回鹘可汗或许要的是财富,可敦要的却更是可怕——自己允诺不下的东西——但是段越石居然也不曾允诺,公主相问:“剑南已许重利,你幽州更有何物,打动可汗?”他只是傲然道:“幽州别无所许,却有所求——求得襄助,获取一座洛阳城。”
加沙特勤单膝跪地,手举血酒过顶,恭敬奉上汗国最尊贵的两位主人——那夜他也是这般单膝跪倒,宜国公主手中团扇轻轻拍在他肩头:“加沙,我意已决。”
此刻可敦却是凝然不动,只是温蔼含笑,说道:“加沙,可汗之意已决,听取嘱咐。”
回鹘可汗一直有如木塑般坐着,听了妻子之言,才“唔”了一声,口齿含糊,说道:“加沙,授兵与你,务必战胜……莫堕回鹘威风。”
郭光庭其实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回鹘可汗,但是第一眼见后,便不忍多看,出于青年男子对衰老者的怜悯和尊重——这雄踞漠北的强国可汗,非但是衰老,而且近乎颓败,绯黄地瑞锦的唐赠袍服裹着的,是一具已经透出死亡气息的身躯。看到的第一眼,郭光庭就醒悟了:“怪道段司马加意结纳加沙特勤,又说可敦操持兵权。”
漠北风俗,婚姻是收继婚,弟娶寡嫂,子娶继母,非但不违背伦理,并且是保证家族财产和权力不被分割的必然方式。宜国公主和亲回鹘,已经嫁过三个丈夫,此刻的可汗也是她曾经的继子,年纪却仍然比前继母大了一倍有余,而加沙特勤是可汗的堂弟,也是宜国公主第二任丈夫的儿子,看来就是宜国公主择定的第四任丈夫人选了。这婚姻的成功与否,关系到回鹘政权的稳定,也关系到加沙特勤与宜国公主两个人的利益,就如借兵收复洛阳的成败,关系到大唐天下的安危,也关系到皇帝和范阳王权势斗争的进退一样。到处都是角逐场,何处才见真太平?
目光再向上,望见的是宝座背后的巍峨可汗城。回鹘建城受大唐影响,城池其实效仿唐城,形制四方,外有护城河,但是城上一顶金帐矗立,朝阳下灿烂夺目,却又是独特的异域景色。这便是颂歌中的“九重金帐顶辉煌,回鹘汗国国中心!”
平日里,回鹘可汗想必就踞坐在金帐之中,看着脚下嗢昆水如驯服的马儿奔驰向天际,望不见边际的地方,都属于回鹘汗国的属国,俯首来朝。那日照金帐的辉煌,一定如烈火般烧在君主的血液里。郭光庭想到,自己曾经深夜走到含元殿门口的那一次,如若转过身来,俯视长安,大约也会在一时之间,中了这火焚滋味的毒——可是自己不敢去尝试,甚至不敢存想。
“健儿七十万,日日为我可汗战。控弦六十万,人人繁忙如轮转。噫!日日夜夜如轮转,为国效力福不浅!”
草原上的颂歌声音转大,热烈激昂,宜国公主捧着血酒站起身来,神色端庄:“特勤屈律啜药逻葛光,可汗授命与你领军,你便代汗国盟誓,十回纥、九姓暨汗国各属部,今日与大唐使者共见此盟,同饮此酒。”
加沙特勤不敢僭越,还是先让了一让可汗,直到听可汗又语声模糊说了一句:“王弟代我主盟。”这才遵命转身,向众人举起血酒。
围坐的各首领也都站起身来,加沙特勤肃然举酒:“我,回鹘汗国的特勤屈律啜,药逻葛光,狼头纛下凭至尊至贵的登里天神起誓……”
铁勒人起誓其实是一种诅咒仪式,誓言甚长,加沙特勤起头顿了一顿,却听有人道:“特勤且慢,黠戛斯属部有一言。”
起誓被打断是十分冲撞主人的事,加沙特勤还没有发话,四周的回鹘侍从已经斥责:“黠戛斯牧奴,辄敢无礼!”
负责翻译的梅录对郭光庭小声解释:“黠戛斯部是汗国北面的最大属部,力量甚是雄厚,酋长却一向恭谨侍奉汗国,不知道这个贡使,何得无礼如此?”
那黠戛斯贡使却落落无惧,仰头说道:“汗国要与大唐结盟,借兵向南,黠戛斯在北方土地,从不与大唐接壤,本来无关,不必多口,却有疑问——闻说大唐幽州兵马,同东面契丹、库莫奚连年为仇,兵祸不解,回纥九姓与大唐结了盟,却不知契丹家怎么说?”
众人一时哗然,都想:“契丹是汗国属部,焉有不随汗国结盟之理!忽来此问,敢是契丹家邀了黠戛斯,借他们之口作怪?”这贡使言语中与幽州结仇的乃是契丹与奚两个部落,然而库莫奚与契丹相邻通婚,两家也差不多等同于一家,众人的目光还是不约而同瞪在了契丹来使李光义脸上。李光义霎时间尴尬失措,只道:“敬告可汗可敦,我与唐家……”
段越石踏前一步,蔼然笑道:“黠戛斯远在北方,原来不知,我幽州与契丹家年前便已讲和,暂时停战,岂有复动刀兵之理?”
李光义瞪着他,他也瞧着李光义,宜国公主道:“既然停战,便无纠纷。李光义,不知你家果然休兵了么?”
李光义只能低头行礼:“契丹听命汗国驱使,一任可汗与可敦主张。”
宜国公主笑道:“契丹和库莫奚属我汗国,族中却能自主,可汗也不会强行勒令两家与唐和盟。这是你们自家的约定,不妨自家重申,闻说幽州边境常常为了争夺人口闹攘,停战之后也不时有衅,定盟不守,乃是大恶……”
她向黠戛斯贡使遥遥举酒,赞道:“黠戛斯虽是北陲遥远部落,却是煞有见识,一言提点——幽州与契丹议和而不和,想是誓言疏漏,盟约不固,因此上都未曾好生遵守。我们今番盟誓,万万不可如此。”
盟誓不守在漠北部落乃是大忌,李光义不禁满脸通红,呐声只道:“我家可汗……”段越石却已向他道:“可敦之言正是,想是当日誓言疏漏,说得不妥,今番段某便代幽州,借汗国血酒,重申与契丹两家的盟约——自今之后,倘若幽州再起衅兵,先越疆界攻袭契丹,便教幽州兵连祸结,城破家亡,军民人口尽数屠戮,生灵涂炭!”
这个誓言甚毒,李光义只觉得众人目光都注视着自己,只能也道:“借汗国血酒,迭刺部挞马沙里李光义起誓,既然与唐家约定休兵,自今之后,倘若契丹再犯唐家疆界,攻袭幽州,便教木叶山倒塌,潢、土二河干涸,草原上降下大瘟疫,牛羊人口都死尽无救,契丹与奚两家族灭家亡!”
他们都发了毒誓,喝了血酒,郭光庭心道:“原来段司马是怕契丹趁隙攻击,先借回鹘压制,逼得他们在此盟誓。”眼见段越石和李光义开了这个头,随后加沙特勤又举血酒,将适才中断的盟誓重新进行,也发了一个毒誓诅咒,回鹘众人纷纷随之举酒饮下。他正想着等段越石再盟誓后一起喝血酒,忽然梅录在身边扯了一下:“郭将军,公主召你上前盟誓。”
郭光庭一怔,宜国公主说的是回鹘语,他要听梅录翻译才知,听了仍然糊涂,心想我难道不是与段越石算一路?为什么不是随众盟誓,而是单独出列盟誓?踌躇间宜国公主却看着他,又用汉语说了一遍:“郭将军,你来盟誓。”
一时间众人一静,外围的颂歌之声越发飘了进来。郭光庭碗中血酒微微动荡,不觉喃喃念了歌词最后两句:“日日夜夜如轮转,为国效力福不浅。”
他走到中心时便遵仪式举酒过顶,朗声道:“大唐待罪臣、前金吾将军郭光庭,今番歃血为誓,悉遵盟约,与回鹘并肩作战——”
那份盟约其实在盟誓之前,就已经宣读过,回鹘语郭光庭听不懂,但是书写的文字却是以汉字和回鹘文两种写就,他一遍遍细读过汉字部分:“……威借雄兵,叶护之数倍加;约同前朝,肃庙之赆悉如。实有鉴之,岂得背乎!”
这部分文字属于前朝典故,他不完全看懂,低声问过段越石,段越石给他解释:“这意思是说,今番借兵,全同前朝肃宗皇帝借回鹘兵马收复二京的条款,当时回纥太子叶护带了四千铁骑,我们如今要借八千;当时肃宗答允给予回纥两京的全部财富,我们也如此约定——城只消他们襄助收复一座,金帛却有加倍,是以加沙特勤终于心动。”
郭光庭当时心头一颤,心想西京和东都两座锦绣城池,繁华世界,拿出全部财富是何等惊人的巨资?纵然国内号称扬州与益州富庶胜过两京,却也只是市民之富,不是天子之富,两京拥天下之雄,聚举国之财,内库珍宝,外邦进献,只怕就算倾泻到黄河里,都能教河水断流!
但是比起国家光复、黎民太平来,这点财富其实也算值得,天下还有什么比民生安定更要紧的?是以郭光庭盟誓的时候,心情倒是镇定的,甚至是轻松的:“……郭某不敢以国家为誓,不敢以军民赌咒,唯有一人一身,敢起誓言——”
“——若违此誓,天不临,地不载,教我身遭屠戮,魂在异域。生前至亲至爱之人尽皆毒口诅咒,视我为仇为耻;死后永堕阿鼻地狱,不入轮回道超生。生生死死,苦痛无极,不得救赎。皇天后土,实鉴此言!”
他仰头饮血酒的时候梅录在身旁用回鹘语翻译了一遍,这般誓言奇特,众人不觉纳闷,却是尽皆噤口不言。郭光庭饮干血酒退回的时候,只看见宜国公主和段越石都瞧着自己,一个惊异,一个同情,旋即又都带了悲悯之色。
宜国公主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汉语:“郎君何苦。”
段越石后来也说他:“将军何必?你这一身,也担当不得许多重任。”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和郭光庭在返程路上,伴随着的不再是幽州陪送士兵,而是加沙特勤带领的八千铁骑,旋风般向南奔驰。郭光庭只能赧然笑道:“我也知区区一身,担不得违誓之重,只是我也非是国家重臣,也非是军民之主,何来资格拿他们罚誓诅咒?”
段越石便道:“那是将军谦逊。”
郭光庭更谦逊的是一路随回鹘铁骑南行,冷眼旁观,不觉越发感叹:“这般军马,这般威势,何战不胜!段司马,我只怕先前和你说兵力抵对,还是过于托大了,这八千人马,只怕足够以一当十,敌我唐军。”段越石道:“哪得如此厉害?”郭光庭道:“回鹘人强马壮,骑射技巧无比,这都还罢了,更难得的是耐力极强,饥渴无摧,我军哪里敌得过?”
回鹘骑兵的耐力之强,可以一直几日几夜不吃不喝不下马奔驰作战,而且其粮草简易,所食用的牛羊都跟随骑兵驱逐长途,战马更是多匹轮换,一名战士有四匹马,奔驰时随时换马接力。回鹘人上阵作战是骑兵,骑兵之外还有负责随行照料牲畜和营帐的奴隶,八千铁骑的队伍,其实要带有万余人马,浩浩荡荡遮道而行,黑甲白旗,宛如迅移的杂色云团南下而行。
因为关内道和河东道都在叛军手里,段越石为免提前接战,不走直路,打算绕道河北而行。掠过河东道的时候,却有人送了喜信过来:“周信明业已出兵太原,此刻才入河东。”
二人听了大喜,都道:“不意柳子至果然说动了周信明出兵,这番不怕太原背后掣肘了!”郭光庭道:“这般,不妨自河东道穿过,一来省路,二来也可助周将军一臂之力?”段越石摇头道:“还是取道河北,此刻范阳军马前锋已出,洛阳一带已在遭遇战,回鹘铁骑自河北过路,休养精力猛然夹击,正是雷霆之力一击必胜。郡王尚在幽州,我等先去商议战略。”
等入了河北境内,郭光庭也接到了忠义军的来信,询问战机,他便回复了此刻情况,嘱咐:“范阳大军前锋已出,我军也宜夹击相助。如何为战,悉听长孙将军因时制宜,我不日便南下归军,指日会战洛阳!”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借兵已成,自己就要火速单身南下,与长孙岑、莫贺啜等人会合作战,哪能让军中长久无主将?可是段越石说了要与范阳王商议战略,便拖住他一道进了幽州城:“郡王言道,长安一别,久不得与将军相见,好歹相谈一次,才好携手会战!将军若是过家门而不入,郡王不免要担忧将军还记得范阳军不援长安之憾,无法释怀了。”
当年范阳王带兵入长安,旋即因为缺粮退出,导致郭光庭带南衙军困守半年,最终还是无奈弃城,这其实是南衙的痛事。虽然忠义军仍旧选择与范阳军合作,从草野招募的新兵将也大多倾向支持素有贤名的范阳王,但郭光庭等南衙旧将心底,毕竟不能完全不带微妙嫌隙。此刻被段越石说破,自己倒生了惭愧,不好急切要走,只得和他同去幽州。才到公衙,已见范阳王衷甲佩剑,亲自迎出衙前相待。
郭光庭不是第一次相见范阳王,但是每次见到他,却还是不由自主有如初识一般着意打量,下意识想在他身上寻找李濬的影子——同是李唐皇室的血脉,其实相貌也有一脉相承的特征,有如杜甫诗云:“高帝子孙尽隆准。”至少他们都是鼻梁挺秀,五官轮廓深刻夺目,有种乍然入眸,便教人肃然起敬的英曜之气。
可是范阳王与皇帝的气质,却又有着仿佛截然不同的地方。郭光庭的记忆里面,李濬少有不微微含笑的时候,虽然身份至高无上,他却总是一副温蔼可亲的神情,这和气却又加重了旁人的仰视感——他的和气,似乎是一种更深的矜贵,无言提醒对方要懂得,这般和蔼微笑是从上而下垂照来的,是身为至尊的他,生怕惊吓了卑微之人,而特地采取的一种俯就姿态。
范阳王却始终是面容严肃的,虽然礼贤下士的时候,也不辞与宾客握手相谈,熟不拘礼,笑容却总是绷在面上,有种怕失礼般的端凝气度——或者说,并非怕自己对别人失礼,而是怕别人对自己失礼。急于保护自己的矜贵,反倒让人忍不住要平视,郭光庭便想道:“七郎在装和气,范阳王是不敢真和气,怕人小觑了去。到底……其实,他不是七郎。”
其实,天子的亲侄,范阳王李承序,并不相像李濬。
【注:本章开篇的回鹘颂歌,译自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的两首回鹘文诗歌之一(杨富学、牛汝极《沙州回鹘及其文献》),其中加了很多原意所无的改写,为的是更好翻成古风体,所以大约也算一种再创作吧。原译文如下:
所谓备用品不用囤蓄
九十层,那是说我们汗国
不让奴隶负担过重
我们的汗国尚未昌盛,切勿视奴隶无足轻重
所谓栗色种马的笼头上缀有珍珠,
那是说他的七十万畜群有福
所有的马鞍都会齐备,尽管他有六十万马驹
所谓战士每天为我可汗征战
那是说他的七十万士兵
有福不浅;猎人六十万
每人都有事情可干。
约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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