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78 更新时间:10-09-13 08:19
克里木扬手一勒,将马停在一幢较大的毡房前,他翻身下马,又把我迎了下来。
“你朋友就在这里了。”克里木引着我向屋内走,一边对我介绍着:“这是我们族长阿合奇的毡房,他的医术很了得,将你朋友交给他一定没问题的。”
我点了点头,心中愈加焦急,不知利奥西斯的伤势有没有恶化?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万一发炎感染了怎么办?
我正胡思乱想着,前方的克里木却忽然停了下来,我一下子没刹住脚,径直撞在他背上。
克里木慌忙转身,扶了我一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揉了揉额头,心想这个包肯定更大了。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开始环顾四周,毡房里晒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有一丝并不浓重的药香正耸耸涌涌地往我鼻子里钻。
房子中央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眉目间一股正气,颇有些不怒而威的样子,应该就是克里木所说的阿合奇族长吧。此时他正盯着面前榻上躺着的人,神情凝重。
榻上的人容颜苍白,双目紧闭,汗水濡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金发粘在脸颊上,俊挺的眉微微皱着,仿佛睡得极不安稳。
我怔怔地盯着那张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是你吗?利奥西斯。见惯了你神采飞扬的样子,而现在你却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这真的是你吗?
“姑娘请坐。”阿合奇族长突然抬起头来,对我道。
我回过神来,看见他一双雄鹰般锐利的眸子正直视着我,仿佛在审视着什么。我也不拘束,径直在一旁的椅子坐下,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榻上的利奥西斯。
一旁的克里木走了上来,恭敬地向阿合奇鞠了一躬,道:“族长,这位姑娘醒了,我便将她带了过来。”
阿合奇淡淡地点点头,问我道:“姑娘是何方人氏?又是遭遇了怎样的危难,这位年轻人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我犹豫了一下,缓缓答道:“我叫于翠花,他是我的老板,阿卡狄奥斯,他想前往中原做丝绸生意,便雇了我做向导……不料路上竟遇着了马贼,我们的货物被洗劫一空,他也受了重伤。”
我始终是不擅长撒谎,饶是镇定无比,眼神却总归是有些闪烁的,我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看着阿合奇,他正盯着我,眼里一丝狐疑一闪而逝。
“马贼却是很猖狂的,我真替你们惋惜。”阿合奇的眼神又变得平静无波,他低下头去,伸手探了探利奥西斯的额头,又道:“他腹上的箭伤很深,伤到了内腑,如今他体内的寒热也一齐带了出来,很是棘手。”
我正感激阿合奇族长并未拆穿我的谎言,却听他说利奥西斯发烧了,心里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一片。
这下可糟了,利奥西斯重伤未愈,却又开始发热,极其容易引发伤口感染。我焦急不已,忙拆下他腰间的绷带,果见那可怖的伤口已经微微发红,且略有些肿胀,皆是发炎的标志。
土茯苓、大黄、黄柏、金银花、连翘、红花、紫草、乳香……我在心中不断回忆着各种消炎的药方,阿合奇见我苦思冥想的模样,忽的开口道:“这位年轻人被送到我这儿之前,身上的伤口就已做过处理,可是于姑娘所为?莫非于姑娘也学过医术?”
“嗯。”我点了点头,仍然在绞尽脑汁想着方子。
“姑娘做的很好,”阿合奇看向我的目光颇为赞赏,他微微一点头:“若你没有替他止血,恐怕他就活不到现在了……”他顿了顿,目光移向榻上的利奥西斯,接着道:“他很有毅力,若是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定然是撑不了这么久的。”
“那族长可有什么好法子?”站在一旁的克里木听了半晌,也是皱起眉头问道。
阿合奇站起身来,缓缓道:“有几个土方,不妨一试,大概三天过后他便能醒来,还希望于姑娘也能留下来帮忙。”
就这样,我再次向阿合奇和克里木道谢后,便留在阿合奇的毡房里一同照顾利奥西斯。
白天我和阿合奇商量医治的法子,我听了他提供的几个土方后,觉得确实可行,便开始着手为利奥西斯上药。
晚上我则住在阿依古丽的毡房里,她话很多,一打开话匣子便说个滔滔不绝,从父母双亡与哥哥奶奶相依为命讲到阿黑的爸爸也是她养大的,过渡极其自然。
看着阿依古丽乐呵呵朝气蓬勃的样子,我便十分羡慕她。
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无拘无束的笑过了,我躺在柔软的毡毯上辗转反侧,只觉全身酸痛,却毫无睡意。
等利奥西斯的伤好了,便跟他一起回长安,卫灼然应该也回来了吧,我们可以叫上宇文沂煊,大家一起好生聚聚……
知了的声音从毡房外不断传来,吵得我再无心情做美梦,便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起身,穿过呼呼大睡的阿依古丽朝外走去。
草原的夏夜,繁星满空,无数细小的昆虫出没在茂盛的草地里。阿黑卧在毡房外的茅草屋里,见我走了出来,它也站起身摇头晃脑地过来蹭我的腿。
我蹲下来,高兴地摸摸阿黑的脑袋,轻声道:“你也睡不着吗?陪我去看利奥西斯,好不好?”
阿黑鼻子里哼哧了两声,甩了甩尾巴,以示同意。
于是我拍拍它的头,朝远处阿合奇的毡房走去。
一人一狗,安静地行走在夜色中。
很快我便到了毡房,族长一家早已歇下,只余着利奥西斯的那间毡房里还点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淡淡凝在帐篷上,若有若无地吞吐着无尽的夜色。
阿黑摇着尾巴同我一起走了进去,我早已对毡房的摆设无比熟悉,轻而易举地穿过四处乱摆的药材和器具,径直坐在了他的床边。
他依旧紧闭着眼,皱眉的样子很是俊美,只是好像人瘦了一圈,细小的胡渣遍布在他尖削的下颌上。
我抱着腿,歪着头去看他的睡颜,轻笑道:“过了凌晨就是第三天了呢,你怎么还不醒来?”
他容颜如雪般安静,唇角微微上扬着,好像做了一个美梦。
我俯下身去,拆开他腰间的绷带,伤口已经消肿了,结了痂,好端端地立在那儿。我伸手自一旁的柜子里拿了药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替他抹上一些。
他的额头是凉的,烧退了,我微微心安,低头看地上蹲着的阿黑,它见我在笑,也呜呜低吠了几声。
好累,我不知不觉就俯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觉腿上一片潮热,滑滑腻腻地很不舒服,便悠悠醒转过来。
睁眼却是一片昏黄,我侧头看毡房外面,依旧是漆黑如墨,方知这一觉竟睡得极浅,天还没亮。
我支起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头去看,只见阿黑正趴在我腿边,努力拱着背舔着我的小腿。
“你饿了吗?”我只觉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便随口对阿黑道。
“好像是有些饿了。”
却是一个如酒般醇厚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些许沙哑,将我唬了一大跳,我忙侧过头去,沉沉夜色中,我对上一双晶亮的眸子。
他坐在那里,容颜是久病初愈的苍白,眸子却是明亮的,淡淡的目光凝在我身上,沉静的,了然的,看不出任何欣喜或是悲切,仿佛曾经的每个日日夜夜他都是这样苏醒,平淡无奇地看着那个要伴他一生的枕边人。
我怔怔地盯着他,脑中顿时一片空洞。
利奥西斯也看着我,微微侧着头,似是等待着我开口,见我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久久也出不得声,他才淡笑着率先开了腔:“怎么不说话?我记得你并没有伤着舌头呀。”
见我仍不答话,只顾看着他,他又抬起右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门:“嗯?还是这儿给摔坏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满腔的欣喜一股脑儿涌了出来,直冲得我鼻子一酸,眼泪立马就要掉下来。
“你脑子才摔坏了。”我随口回了他一句,忙转过头去,不愿让他看见我潮红的眼眶。
“夏之,把头转过来。”利奥西斯收起了玩笑,轻轻地唤着我,我倔强地扭着头,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一脸迷惘的阿黑,死命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却是抬起手,将我的脸轻轻扳了过来,定定地看着我:“我昏迷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吸了吸鼻子,终是将眼泪憋了回去,闷着声答道:“辛苦不到哪儿去的,你也就睡了三天而已……也不光我一个人在照顾你,阿合奇族长和克里木他们都帮了我很多忙……”
“阿合奇?克里木?”利奥西斯眼中的疑惑一闪而逝,沉声道:“是救我们的人?”
我点了点头,将我们如何从王宫中逃出、后又被屈南俟的追兵迫得兵分两路、及至怎样被克里木发现后救起的过程告诉了他。
“不知拉赫斯和波绪福斯他们如今怎样了。”我皱了皱眉,心中这积压已久的担忧终于释放了出来。
利奥西斯沉吟片刻,缓缓道:“他们应该没有事,拉赫斯也许早就出城了,屈南俟忙着帮他父亲打压昭武王室的残余势力,应该分不出多少功夫来管我们。”
见他全无担忧的样子,我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又想起他昏睡了三天,颗粒未进,肚子一定饿得咕咕叫了,便站起身来朝他道:“方才你说你饿了?我这就给你弄吃的去……”
“你先别走。”利奥西斯却是抓住我的右手,将我拉了回来,我只觉一阵剧痛从手腕上传来,喉咙里闷哼了一声登时,眉头便拧到了一起。
“干什么?你不是饿了吗?”我极力忍着痛楚,详装无事地想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来。
他却仍是紧紧抓着不放,神情也严峻了起来,“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我没有。”我摇摇头,伸出自由的另一只手想扳开他,他的手掌却如一块炽热的火炭,紧紧黏在了我的手腕上,挣脱不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分明便是不信我的闪烁之词,抬手一掀,便将我的袖子撂了开来。
一小截雪白的手臂裸露在他眼前,手腕处卷了一条洁白的丝帕,其上还轻轻系了一个不甚好看的活结。
“这是什么?”他伸手抚上那条丝帕,眉头皱了起来。
“……女儿家的带个首饰丝帕的,有什么稀奇的?你快松开我,你弄疼我了。”我颇为不耐地朝他道,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利奥西斯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不顾我的反对,将那帕子解开,却见洁白的皓腕上平白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好似一条黑色的蠕虫横搁其上,狰狞可怖,污了那一大片纯净的雪色。
他一怔,碧瞳中骤然便涌满了惊痛和愤怒,似狂躁的飓风向我席卷而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紧紧盯着我,厉声道。
我微微侧过头去,躲闪着他寒厉的目光,“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从马上摔下来了,大概划到了石子什么的……”
“你还在欺骗我,”他的一双碧瞳惊怒交加:“伤口这么整齐,还伤到了经脉,怎么会是被石头划的?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子?”
我从未见过利奥西斯对我这般生气,一时之间也有些怔然,嗫嚅着道:“没,没有谁伤我,是我自己弄的……”
他眼中的怒气蓦地便褪去了一些,碧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只得将头别了开来,缓缓道:“……你失血过多,若是没有水和食物,不可能撑得下来,可当时我无法找到这些东西,身边唯有血液是有热量的……”
我还未说完,却觉腕间一松,利奥西斯执着我的那只手突然地就失却了气力,我道他终是不生气了,便低下头来,试探着同他说道:“这道口子无妨的,我下手很快,几乎都没怎么疼过,再说流些血也不算什么,补个几天身子就养回来了,你比我流得更多呢,你不知道当时你……”
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忽然覆盖在我的伤口上,我瞬间怔住,低头看去,却是利奥西斯轻轻吻住了我的手腕,长长的睫毛温柔地垂了下来,和着他细碎的金发落在手上,麻麻的,痒痒的。
“抱歉……”他抬起头来,碧瞳似古井无波,深处却又蕴着无尽的悔意:“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愧对我曾经向你许下的誓言。”
“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我凝视着他腹上的绷带,苦笑道:“当初若不是我不肯听你的安排,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而且事到如今,我们也无须再在这谁欠谁多一些的问题上纠缠不清了。”
“哦?”利奥西斯脸上的郁色忽的尽数化去,“夏之是想说,因为你是我的人所以谁欠谁并不重要了吗?”
这人的流氓筋又抽了。我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这意思,大家都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所以也好省下那些客套的话。”
他却是笑的愈发开心,一双眸子洒落一地的星辉:“原来你不愿意做我的人啊……那你当我是你的人也行呀,反正我是不介意的。”
“你别胡说八道了,”我甩开他的手,望向窗外,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一丝曙光正蓄势待发,顷刻间便要洒满这广袤的天地,我回过头道:“你到底饿不饿,不饿我把你的饭给阿黑吃了?”
“阿黑?”利奥西斯疑惑地望着我。
在一旁打盹的阿黑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立马便摇头晃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汪汪!”阿黑朝着坐在床上的利奥西斯响亮地吠了几声。
这时我也站起身来向毡房外面走去,执意不回头看利奥西斯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在我身后“深情”地呼唤着我,而阿黑则站在床边热情洋溢地朝他吠着。
清晨的微风拂在我的面庞上,仿佛少女柔软的手,带着雨露的潮湿,令人身心舒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远方雾气朦朦的草原上,不自觉地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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