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章节字数:3297  更新时间:10-05-23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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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风已有些浸骨,拙尘放下半边帐幔,静静坐在床边。琉璃灯的光清清白白地落来,纱幔重重,榻上之人昏睡在一片阴影里。素来苍白的容颜看去也带上了淡淡的灰暗。

    拙尘轻轻握住林层秋的手,果然冷如秋霜,微微摇头,闻得一声微弱呻吟,见那人长睫微颤,已慢慢睁开眼来。

    拙尘忙俯下身子,轻声问道:“林相,你觉得怎样?心口痛不痛?”

    林层秋微微摇头,猛地想起之前的事来。大惊之下,就要抚上腹部。他的左手叫拙尘握住,右手微动之下,腕上剧痛钻心而来,额上立时一层冷汗。

    拙尘握紧了他的左手,急问:“哪里痛?心口还是腹部?”

    林层秋微微喘息道:“孩子没出事罢?”

    拙尘摇头:“没事,都很好,”他凑得更近:“你右腕折断了,不要乱动,很痛的。你身上呢?心口疼不疼?”

    林层秋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那就好。我心口一点也不疼,就有点闷,有点喘不过来。”

    拙尘的脸色刹时变得惨淡难看,伸指在林层秋心口附近用力戳点:“这里呢?疼不疼?不疼吗——那这里呢?这里有没有一点点疼?”

    林层秋见他脸色,再看他如此迫切,心下已有些明白,淡笑道:“大师不用戳了,层秋心口附近没有什么感觉。就象压了块石头,很沉很闷,但是不痛。”

    拙尘颓然收手,看着林层秋,半晌无言。

    林层秋微微垂了眼,静默片刻,复又抬眸定定看着拙尘:“大师,请您不要欺瞒层秋。我能活到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吗?”

    拙尘想不到他竟问得如此直接,惊痛之下慢慢道:“阿弥陀佛,林相,你的身子,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前一阵子的好转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腹中双胎汲取了你所有精血,而怀胎以来,你不仅不曾静养,反而殚精竭虑耗费心思,纵有灵药,也难挽心脉衰竭。”

    林层秋笑笑,神色间不见惨淡:“我没什么要紧,我只想知道,这两个孩子,能否平安降生?”他的眼神清澈如月色,最深处,有拙尘看不懂的执著。

    微微一叹:“阿弥陀佛,贫僧必须告诉您,要想两个孩子都平安无碍,几乎是不可能的。你的身子,纵然能坚持孕育双胎到足月,也绝无足够的体力支持你分娩下两个孩子。”

    林层秋问道:“那若是催生呢?在我体力耗尽之前,提前生产,可保他们都平安吗?”

    “阿弥陀佛,”拙尘看着他,无限悲悯:“虽然林相愿意折寿,但对腹中胎儿并无助益。你身子太弱,血行亏虚,纵使胎儿足月而生,能否存活尤未可知。若提前生产,两个孩子,都是必死无疑。”

    林层秋闻言默然,良久方道:“我会珍重自己,坚持到临盆之时的。”左手抚上腹部轻柔摩挲:“他们是兄弟俩,我绝不让他们孤单。”

    “阿弥陀佛,林相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吗?难道不畏死吗?”

    “人皆畏死,我岂能例外。只是,自知必死,与其害怕畏惧不若坦然迎之,”林层秋神情空邈:“何况,也许,我是该死的。我到今日,方有些醒悟往昔作为,诸多出格之处,早已逾越了一个臣子的本分。”他说到这里,已有些喘息不止,拙尘忙道:“你休息罢,不要说话了。”

    林层秋微微摇头:“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祥的感觉,好象更大的风波就在后面等着我。大师,你扶我起来,有些话,我想今夜告诉你。”

    见他如此坚持,拙尘无奈,只得小心扶他起来,将一旁锦被垫在他身后,坐在一边轻轻搂住他:“阿弥陀佛,这样可好?”

    林层秋喘息一阵,微微点头:“今夜之后,大师就速速离京,再不要回来了。”

    拙尘震惊:“怎么,炎靖知道了?”

    “陛下尚未知道,但也许很快就会知道,”林层秋微微叹息:“我方才说,直至今日,方自醒僭越。陛下,自然也会马上察觉这一点。不仅是大师的事,还有许多事情,我都瞒着陛下,这些事,层秋也不敢说全无私心。陛下一旦生疑,彻查起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自古以来的帝王,最痛恨的就是近臣的欺骗隐瞒,陛下也是如此,一旦事曝,必是风雨。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力拖延,希望在我死后,真相才大白,如此一来我可静心养胎,二来对我的怨恨愤怒,或可稍减陛下的伤心。”

    拙尘诧然:“林相之心,可表日月,炎靖若不能体会宽容,其心当诛。”

    林层秋微笑摇头:“帝王都是如此,怪不得陛下。何况层秋本身也诸多过错,大师不必为我开脱。”他微微一顿,才道:“古来帝王皆寂寞,陛下虽则爱我至深,却并不懂得我的心。”

    拙尘一把握住林层秋的手:“阿弥陀佛,林相是否愿和贫僧走?贫僧尽生平所学,保你三月平安。在你离世之前,带你去看天下名山大川。让你亲眼看看,你为之倾注毕生心血的万里河山,究竟是何等的模样。”

    林层秋望着他,拙尘的眼底波光荡漾,至清至美至诚,让他不由想起故乡的山溪水来,春来时,满山桃花开,溪水也染上桃花的绯红与芳菲。他的兄长,如今就在那青山之间。明年春天的桃花也会飘落在他的坟上。而自己是回不去了。

    他明白炎靖封他为贤王,有最终的一个用意:贤王的陵墓将与帝陵紧紧相连,炎靖不能封他为后,但他用这最尊贵的方式将他留在身边,无论生死,他,都将是离帝王最近的人。

    “大师的好意,层秋心领了。九州图画,我虽不曾亲见,却都在心里。”他微微笑着,笑里流转着爱与温柔,让他惨淡憔悴的容颜显出惊世的美来:“我答允过陛下,无论生死,都不离开他,不让他一个人寂寞孤单。”

    拙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叹息一声:“炎靖得你,苍天待他,何其厚也!”

    林层秋淡淡一笑:“苍天待层秋也并不薄。”

    拙尘摇头,看他许久才道:“阿弥陀佛,有一件事,贫僧自知不当说。但若不说,又如鱼在鲠,难受异常。贫僧想请林相来决断。”

    “大师请讲。”

    拙尘目光如剑盯住林层秋,一字一句道:“炎浩在你身上落了毒,就在八年前。林相今日之危,皆起因于此。”

    没有拙尘预料中的震惊,林层秋只淡淡道:“我知道,是离朝皇帝用来暗杀朝臣的一种毒药,能令人不知不觉之间,衰弱而死。先帝对我用的分量很轻,才让我苟延残喘至今。”

    拙尘无限惊疑:“阿弥陀佛。此毒无名无解,历代离氏帝王私下唤作善始善终。若有王侯朝臣才大功高,难以钳制,就暗中赐以此毒,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必定缠绵病榻而死,无有形迹。贫僧熟研此毒,十二年前对炎浩下的毒中也有此毒。即便如此,也是月前方诊了出来。林相又是如何得知?”

    林层秋微微一叹:“层秋自有知处,心中也并无怨尤。请大师不要追问,也不必为我不平。”

    他说到这里,精神已极是倦怠,心口处越发沉闷,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拙尘见他微微蹙眉,知他难以支持,道:“阿弥陀佛。林相可要休息一会?”

    林层秋微微点头。拙尘小心扶他躺下一些,却在他背下垫高:“你心脉日益疲弱,已不能完全平躺。再过月余,即使入睡,也再不能卧躺。”他顿了顿,又道:“贫僧决意留下来。炎靖若无察觉,待你生产之后,贫僧自会离去;炎靖若有察觉,也不过一死而已。拙尘生平最不愿负了人情,你有赠琴之恩,贫僧愿以死相报。”

    林层秋知他甚深,只叹了一叹,也不再说什么,正要沉睫睡去,腹部却猛地抽痛,比前些日子都来得剧烈,好象两个孩子在肚子里打架一般,一时哪里顾得许多,双手就要捂住腹部,一动之下折断的右腕亦是一阵钻心疼痛,两痛交加之下,冷汗沁出,不由一声闷哼。

    拙尘扔开本欲给他盖上的被子,右手切脉,轻轻枕在林层秋腹上凝神细查,片刻直起身来:“阿弥陀佛,林相吐纳太微弱,胎儿就要躁动。前些日子的腹痛,想来也是这个原因,贫僧无能,竟到如今才明白。”说罢,从一旁药箱里取了银针炙草来,就烛火上一并烧了,转回榻前,道:“林相,贫僧在你腹上落针,可缓你疼痛。”

    林层秋已满面冷汗,颈项之间也是一片淋漓,闻言强睁开眼,断续道:“我、不要紧,不要、伤了、胎儿——”说罢死死咬牙,忍过一波波痉挛一般的疼痛。

    拙尘解开他里衣,只见那彭隆的腹部偶有微颤,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已一层细汗。再无迟疑,看准穴位,迅即下针。施行完毕,才一边替林层秋拭汗一边道:“你放心,炙草性平,可补心血不足,振益心脉,且能平缓腹中挛痛,对胎儿并无害处。”

    腹中疼痛果渐渐缓了下来,林层秋睁开眼来,望进拙尘一双关切担忧的眼,心下感激,握住拙尘的手,勉力一笑,弱声道:“已经好多了,多谢——”

    他话意未竟,一阵狂风来,桌上烛火窜动,殿中光影刹时分叠错乱。

    越过拙尘的肩,林层秋望见炎靖立在殿前。阴影交错中,看不清容颜,但那一双眼,在黑暗里灼灼燃烧。他静静立在那里,林层秋只觉得一座山向自己迎头压来,愤怒而绝望的气息从殿外直逼而来,瞬间夺走林层秋的呼吸。

    “陛下——”“恭迎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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