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89 更新时间:10-06-24 21:55
江南的五月,漫天遍地湿润润绿油油,天空不间歇的飘着雨,但又难得没有阴云,自始至终,是清淡淡的亮。
我同着秀色站在望江楼的阁楼顶,掂起脚尖,眼望楼下,路上的行人无一例外都打了伞,遮盖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让整个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个一个又一个,圆圆的谜。
我无法拉回自己的目光,追踪那一柄秀工精致的伞,伞上绘着一柄枯枝并几朵梅,说不出来的清淡,却又味意悠长,仿如落寞,孤芳自赏,在漫天的富贵牡丹与妖艳勺妖里,独自空灵。伞下略隐约现的白色裙摆上精致的花纹刺绣,是一圈细嫩的青草,黄绿二色丝线配过的淡黄淡绿色,一株株极其逼真,没有任何一株是相重复或者线条僵硬。
江南的五月,她穿在身上,撑在手里,轻盈随意却又衣袂飘飘,而她,大约是特别骄傲的吧,因为在她的身后不远处,六柄绿荷色的伞,随着她的步子,亦走亦停。
这便是江南,主奴的等级,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都不能消除,就连这一圈圈的伞,都能透露出,那微妙的秘密。
秀色的目光,突然就变的,仿如来自地狱般阴冷。
在很久以后她的目光,突然间也就变成这样,那次我看到了她脸,那是一种极度的卑夷与怜悯交织在一起的,仿欲呕吐的表情。而此刻,她的脸上带着一张面具,面具是微笑的弥勒佛,高高凸起如寿桃的大额头下一双眼睛笑挤在一起,嘴裂到了耳跟后,一圈又一圈的双下巴下突然单薄的身子让我每次转过脸都要忍不住心惊肉跳。
楼上有风,吹着她薄薄的衣衫,衣衫下细瘦的胳膊上青斑点点。
“我们真的能离开这里吗?”秀色轻语。
我一遍又一遍深深的点头:“肯定能。”
该如何怎样,逃离眼前这个世界,是我和秀色能够活下来,惟一的理想与信念。她因为蓝石,我因为林缨。我一直有信心,有信心我们终能逃出生天,逃出哭河镇。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生活。
“我该去给客人们逗笑了,再晚,嬷嬷又该打了。”她轻轻的摇晃着脑袋,那张笑到极乐的脸看起来阴森恐怖,透过面具上的慈眉善目,我看到秀色如杏核般美丽的双眸里泪雨琏琏,就像此刻,五月的江南。
她是多么不愿与我分离,就如我,是多么不愿和她分离,我们的友情,更多的,是因为在这个繁华无彼的江南,孤独渺小的我们彼此需要相互温暖。
她翻过槛杆,顶着硕大的脑袋颤巍巍走在瓦楞上,我的心悬提了又提,闭紧嘴憋青了脸心里默念一万遍上帝保佑,保佑她不要被那大脑袋带累,安生下屋顶。
望江楼的老鸨蓝石,穿一身深蓝布长衫长裙,此刻就在院子里,正为着一个小女孩梳头。整个江南,她梳的头发,是公认最好的,不论是盘是绞还是编花,她梳出来的头发,都无人能及。
那女孩穿一身洒衣,头发因被拉扯而扭曲着脸,但看得出来是美人的眉眼。
美人是从小注定的。娘经常这样说。秀色亦是美人,亦曾被蓝石别样看待,甚至为了她不惜重金请整个江南,最好的乐师,和不得仕徒的进士,教她识乐识诗。
但美人亦有变故,就如秀色,蓦然一早醒来,她如密瓷般细白的脸上便多了一道划痕,从鼻梁至鼻尖,初是深深的一块而至鼻尖淡淡一痕,将她的美丽分做两半,划掉了一个美人,一个未来的江南名妓。
从此秀色只能戴着大大的弥勒笑脸儿供嫖客取乐,被踢被打便是荣幸,若是恰巧有人心里发闷不愿发笑,那蓝石便要替客人打她两下,以供娱资。
在阁楼顶,我无法看到那些嫖客们,是怎样的欺辱秀色,只能回过头,继续望街上。那绣着梅的伞已经不见踪影,雨越发急起来,行人越发急促,显然都是着急回家。
我是否也该回家?
就如我将满街的人,当作疯子一般,满街的人,亦将我当成了疯子,又有谁见过在大雨天里不打伞,也不急走,而是悠哉哉慢慢踱步。哦不,这是贵族式的说法,在更多人眼中,是一个衣衫褛烂的小女孩,满头满脸滴着雨,狼狈不堪。
就如同秀色终要回到望江楼一般,我也是终要回到家的,那怕街道再怎么长,也有走完的时候,而当我站在门口,盘算着该怎么应付娘的盘问时,一只提篮便从窗子里飞了出来,接着飞出来的,五谷斋的米糕,香满楼的雕花污在了院里的青石上,接下来便是娘的声音:“若是真对我好,就别做这外头体面的虚活,正经将那银子拿些来,把这破屋修整一番,再不,干脆轿子抬了去。”她的语气明显软下来:“我又不是不愿做妾。”
赵妈仍是拉着十年如一日的容长马脸,一声不吭将篮子收过去,转身进了东屋,对于娘的突然暴喜暴怒,她已斯空见惯,却奇怪娘如何耍疯撒泼,对她始终是冷淡客气有礼,现时今日,一个佣人也极其难找,尤其是一个出不起银子的妓家。
“不是我不愿意,十分愿意,只是得待母天年。”是东城的卖油郎老朱,低声下气:“银子是账房跟老母两家对账,我何曾能多得一分?”
老朱的娘是有名的悍妇,曾经老朱今日才在望江楼嫖了姑娘,明日他娘便坐着轿子找到蓝石,与蓝石骂战两时辰后,蓝石口渴肚饥头晕终是不能敌,只得如数奉还嫖资。
随着年老色渐衰,娘的门客也日渐稀少,明知老朱不能纳她还要故意为难,真真病急乱投医。
“你也该减免些不必要的开支,给仙儿置两身衣裳,不要总让街上的小孩叫她野丫头。”老朱似是在抚慰娘,却又扯到我身上:“这珍珠粉,几两银子才得一小盒,就用铅粉替呗,也不见得差。”
娘的声音尖锐起来:“若不是她,我能落到这步田地?若不是她执意要留在我肚子里,用汤药都打不掉,说不定此时我已富甲一方,又何需低声下气,愿做你的妾?”
“又不是鬼魂,缩在窗口做什么?”娘发现了我,招招手要我进屋。
她扯着我的头发根,生生的疼便扎在了心里:“这样淋的湿头湿脑怎么行,小心中风,别人又该说是我害你。”
给我擦头,用的是她最名贵的香绸帕,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抚一团棉花。老朱果然上当,微微眯着眼睛点点头:“赶明儿我给仙儿送两匹布过来,你给她做身衣裳。”
娘妩媚一笑,让我心惊胆寒,那是一张被岁月风雨凋零到残败的脸,脸上白粉红脂,却掩不住死皮像头屑一样剥落,眼圈有鸭蛋大的乌黑。
“工钱?”老朱才走,娘便换了语调,眼底的贪婪都快流溢出来。
谎言早都成串,我顺嘴便说:“阿婶说,明日一起算。”
劈头而下的玉如意,瞬间断作两截,我默不作声,低头捡起它。黑山帮的钱四将它从老朱娘子头上抢走,而后又送于我娘,老朱娘子不止一次嚎哭,叹她那玉如意要值银子三十两。她是娘常久以来打我的工具,使顺了手,常常儿放在身边,断不了今日敲的过重,还是日积月累的重量,那如意终于断作两截。
“明儿我叫玉匠打成珠,正好穿那两截金簪。”无日无月的打,早都练皮了我的一身筋骨,打也不觉痛,骂也不觉得伤:“你不是还差一对鬓贴么?”
我面前这个身披真丝罗绸,头插赤金琉凤,耳垂夜光祖母的女人,歪坐在软榻上,她怀里,一个馏金小鼎内,徐徐向上散着浓如桂花的香,谁能想象,我,如小乞丐般肮脏委琐的林仙儿,居然会是这个穿着堪比朝庭诰命夫人的女儿?
娘压足气哼哼两声:“谁不知道你又去了望江楼?真个愿意做妓女,赶明儿我死了,你就接我班,在咱这屋里做。”她冷笑两声:“再或者,你明知我和那蓝石势不两立,就有意靠她?”
“这些话,留待以后慢慢说呗。”我直起身,脚下几滴亮莹莹的红珠,美不胜收,仔细一看,却是头上滴下来的血,看来前日的旧伤疤,今日又裂开了:“倘不是你容不得人,咱这里的姐妹又何尝没几个?”
她倒也没有还嘴,自己心里也是知道的,爆炭一样的脾气,容不得别人一点点不顺心,曾经也有心跟蓝石比比,花钱卖来十几个姑娘天天练书练唱,只是打骂的太甚反而骂怕了,一待开了脸见了人,一个个变着法子花钱全跳槽跑了,长久守着她的,依然只是个她最恨最厌的我。
我伏下身子,将袖子轻轻覆上血滴,翻手看时,便是一朵腥红的梅,染房的染娘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颜色,便是人血,若能有一大盆,淘澄干净后染出的色,便是人间至美的红,比猩红更甚更美红,能蛊惑人心,能,惊艳整个世界。
我没有染房亦无法淘澄,干后的血迹总带着淡淡的黑色,仿如陈年的垢和娘的眼圈。但潜意识里,我却愿它是梅,一朵朵开放的梅,红艳欲滴的梅。
“你又不是死人,这样冷天开窗户?”一阵带着暮春寒气的风穿堂而过,娘顿时尖叫起来,她身上是那件薄如蝉翼的罗绸,饱满浓溢的金黄色,只是略显单薄,就如,这看似光辉耀目的屋子里,穷徒四壁的柜子一样,穷和饿一样,是装不得的。
你娘和你,大约是前世的生死之仇吧。秀儿曾经这样说过,阿婶和钱四,老朱,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说这话时,他们的眼里,满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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