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86 更新时间:24-12-28 04:47
两人出了戏院并没有叫车,而是漫步在黑暗里。
“我带你去个地方,认个门以后也好给你传书带信。学校刚好放假,我倒有点时间,老婆先带孩子回南方了,趁这几天我可以动笔了。”
“那先生是同意了。”士林有点欣喜,原本以为会遇到些周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搞定,其间还没有谈到报酬呢。
“嗯,不过能不能合你的意,不好说。”
“不会的,以先生的见地,肯定会出彩的。”士林充满感激地说道。
此时两人走进了一条幽静的小巷,许是怕士林不熟悉路况,黑暗中温避远握住了士林的手。士林一下红了脸,幸亏有黑夜的掩护。心中却升起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为他倾慕,为他狂,只是这人少了点狂热,不,是自己太贪心,他是怕吓着了自己,这才是贴心。士林一边走着,一边演着自己的戏。
蜿蜒曲折之后,他们来到了一条沟渠旁,过得一座小桥,一座大院豁然就在眼前。
门上挂着两个别致的灯笼。进得门,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清秀着一张脸,迎了上来。一看就知道跟温先生相熟,笑着跟温先生打招呼,不时拿眼瞄温先生身后的士林,最后对温避远会意一笑。
温避远问:“垣昭呢?”
那人回道:“在后面忙呢。”
一边把两人向小院尽头的围栏处引,到了围栏士林才看出了玄机,这围栏临江,刚好看得见江景,只见此时江上星斗下垂,渔火错杂。
士林上前一步,口中不禁轻吟出一曲小令:
寂历秋江渔火稀,
起看残月映林微。
波光水鸟惊犹宿,
露冷流萤湿不飞。
“汤显祖的《江宿》。”温避远笑着开口。
士林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那我也随口一合吧。”温避远也轻吟道:
偶为看山出,孤舟向晚亭。
野梅含水白,渔火逗烟青。
寒屿融残雪,春潭浴乱星。
何人吹铁笛,清响破空冥?
“这是谁的?”士林脸现疑惑。
“这是清朝一个和尚释宗渭的《横塘夜泊》。”
“怪不得这样老气横秋的,先生也有煞风景的时候。”士林语气里有嗔怪,无端的就想在这个人面前撒娇了。
“那换一个,”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
“不行,也老气。”
“渔灯欲灭见渔火,细雨无声添落花。”
“哀怨了。”
“渔火真疑星倒出,钟声欲共水争流。”
“不喜。”
“逸兴忙中减,兹游片刻清。岸虫随橹急,渔火贴波明。山暗残阳灭,江寒夜气生。莫教惊野浦,恐散白鸥盟。”
“还是老气。”不知为何,就想在他面前犯横,找茬,自露出一番作态,这也许是种示弱,也可能是被爱烧昏的体现,总之士林愿意在温先生面前露出娇憨的一面,这叫爱的犯贱。随之而来的是伤感,你为什么不早出现。
“没办法,可能是我老了,只记得这些沧桑的词曲。”那温避远倒是配合,耐心地讨饶道。引得士林笑出了声音。
及至此时,士林才觉出温先生的好来,这圈子终究不完全是那晚出现在欢宴上的人。也有像温先生这样的人,清雅、贵气、温润、宽厚,一下就衬出了那些人的粗鄙。
这时刚才那人跟着伙计上得菜来。
那人笑对温先生道“垣昭在后面问温先生好,一会儿忙完了给您敬酒。”
临了还不忘说:“这位小哥哥恐怕是先生的新相知吧?”说完吃吃地笑了。
此时温避远才想起了没有介绍彼此:“这是名角儿闵士林,闵老板,今晚看了他的戏,请他宵夜。这位是这里的老板清水。”
士林含笑点头致意。
“怪说不得这么面熟,原来是闵老板。您比上了妆还好看,我去看过您的戏,差点迷上您了。”那清水不愧为迎来送往之人,说话出来就是讨喜,一下拉近了跟士林的距离。只不过他挺知趣,见势离开,竟像是报喜去了。
“他和垣昭曾经是我的学生,两个人相知相守,被家人撞见,执意要两人成婚,两人逃婚,当时在学校里引发轩然大波,部分学生认为这是反封建,反对包办婚姻,是跟旧礼教作斗争。又有人说好男风本身就是腐朽封建的东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这两人貌似前卫实际上是在开历史倒车。众说纷纭,不一而衷。他们最困苦的时候我帮过他们,让两人保留了学籍,完成了学业。出了学校,两人开了这家鼎食居,经此一闹,两人在这种人里也算是名人了,不过两人脾性好,常以过来人的身份帮助别人,所以这地方很多这种人看顾生意,无事他们也聚一聚,就像是西方的沙龙。两人活脱就像石点头里的人物。”
“《石点头》是什么?”士林才发现跟温先生在一起始终有不知道的东西。
一部话本小说,前朝的一部禁书,写两个书生的同性之情。有时间我给你找找,好像有一本。
“这里菜好倒是真的,你先尝尝。”士林这时才发觉自己听入神了,莞尔对温避远一笑,接着乖乖地品尝桌上的菜肴。
“每次进城来,我都住在这里。”
听了这话,士林无端生出些许醋意,为温先生在此遭遇的同好,他们都配不上你。
“怎么样,这里的菜对你胃口吧?”温避远倒没有觉出士林的异样,温和地问着士林。
“别说,还真对我胃口,先生真是贴心。”
温避远倒被士林的话弄得脸微红,笑着没有接他得到话头。
“您在大学是教什么的?”士林此时想了解先生的一切。
“我讲西方文学,讲诗歌,小说,戏剧。”
士林生出一分向往,真愿意做他的学生,如果做他的学生,一定是最好的学生,光是想象听他讲课的样子,他就热血沸腾。他更向往大学里的生活,那一定是自由而独立的。与旧的腐朽的决裂,势必也是远离了丑陋。跟他一定是可以升华的,这样的导师更有人情味,更符合人伦。
“您愿意教我写戏吗?”此时的士林已经生出了贪心。
那边的温避远照常温和地笑道:“当然可以,我倒是求之不得,这也并非难事,有你这样的学生,我倒是挺宽慰的。”
“那太好了,看来我还得再拜一次师。”士林说完起身给温避远鞠躬,然后以茶代酒,恭敬地递给了温避远。
“臭小子,你是在要挟我。”温避远笑骂道,但声调里却透着欣慰。
两人一阵笑闹之后,重新坐定。
温避远问:“那你想写什么戏?”
“我想从私坊戏入手。就像您说的,我得弄清楚我是谁,我们是谁。在作品里寄予我的想象和我的向往,也为历代的同胞树碑立传。”
“这倒是个很好的想法,在当下的中国好像还没有专门的作家写这样的东西,一不小心你可能成为引领风尚者。”
“那就得要先生倾囊相授了。”士林觉得跟温避远谈话总是让人放松。
“在西方,一些小型的沙龙,有人排演了这类戏剧在沙龙里上演,很受欢迎,质量也挺高的。只是还没有为公众接受,没法在主流的戏院上演。我们就不一样了,在中国从古代开始就有这方面的私坊戏流传到现在。在这方面我们的资源远比他们丰富。单就一本冯梦龙的《情史》就够你写出好多戏,当然啦,古人的东西惜字如金,留白处需要发挥你的想象力去填写。要把自己装进角色里,跟角色以心换心,这样你的东西才会有血有肉,立得起,站得住。从自己入手,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入手,你就会突飞猛进。”
“我一定好好努力,何况我还有您这位好先生。”
“少给我灌迷魂汤,到时别怪我带你误入歧途。不过,你发现没有,我们为这种事情找正当理由是温和而曲折的,从审美角度一下就合理化了问题,避免了深究的尴尬。而西方的路径不一样,他们的方式更暴烈直接,他们要权利,要平等。两个族群编故事的能力、路径各不相同。”
“对,我在梨园里是感同身受的,就像留下的传统来看,把这东西归结为雅好。我在想前朝那些名士贵胄,在欢场里出双入对,可能有好奇者,也有好心人,但更多的我认为是一种深度隐藏者,是不是中国的文人都被注入了阴柔的基因。”
“你这样探究是个好事,许能挖掘出好故事。只是要注意一个问题,中国的戏要改,我们的传统戏非黑即白的是非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唯独不见人,不见人性,放在现在很难让人信服。”
士林从自己接受的训练已经感受到了,今天经过先生的一番点拨,豁然开朗起来,也无端生出一股豪气。
两人正相谈甚欢时,清水领着一个男子来到桌前,那男子恭敬地给温避远行礼,然后一阵寒暄,彼此介绍,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垣昭,一个浓眉大眼,面相憨厚的男子,跟清秀的清水倒是蛮般配的,想起温先生讲他们的故事,士林不觉对他们敬重起来。于是邀请他们去看戏。
清水倒是爽快:“好呀,我都有好久没看戏呢,一想到是弟弟演的,我就满心欢喜。去,明晚就去。”
垣昭略带歉意道:“他去我就不能去了,我留下来照顾生意。”
“那下次来,大哥一定去看一次。”
见夜已深,士林起身告辞,清水说弟弟就在这儿住下吧。
士林怕打搅先生的休息,执意离去。
两天后,士林接到温避远派人传信,要他到翡冷翠咖啡馆一会。
在翡冷翠咖啡馆里,看着温先生一脸疲惫,士林心里升起痛惜。
只见温避远拿出一叠纸签对士林道:“总算给你完成了初稿,你来试读一下。”
士林面露惊喜,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看来他是把我看得很重的。
士林通读了温先生的戏文《春江复国》,边看边把自己带入到角色,一遍过后,不禁暗叫一声好,看温避远的眼神也热了几分。
对面的温避远终于舒了口气:“你到底是浸淫过,懂戏。”
“先生,我很满意,但我还得征求师傅和班主的意见,如果同意,还请先生相助,我顺便问一下,这戏文该付先生多少酬金?”
温避远笑了:“哟,这我还没想过,我原本就想帮你,你们定下演这出戏,看效果再说吧。”
这边士林感动得一时无话。
温避远倒是起了身:“临时接到学校的通知,给没回家的学生补课,我还得赶回学校去。”
士林更感受到先生的辛劳,执意要送先生到车站。
到了车站,想到即将离别,士林竟然生出些不舍。
“这几日跟先生相处,学生真是感激不尽,如果这戏开排,到时还请先生鼎力相助。”士林有丝动情说。
“其实,就是靠缘分,跟你相处几天,我也有了相处几年的感觉,尽情去演吧,我看好你。说不定这出戏之后,你就成了角儿了,那是也可能不理我了。”温避远有点调笑道。
“那里会,任何时候,您都是我的师长,我永远执弟子之礼。”士林有点急了,连忙解释道。
“我倒不想这样。”温避远眼里多了几分意味。
士林听得一阵脸红,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好在此时车站的站务过来,说车要开了,快走吧。
温避远伸出手,士林握住,明显感到温避远的力度和温度,不由让士林觉得感伤起来。
终于还是分开,温避远上了车门,士林站在原地挥手,温避远也挥手致意,车缓缓地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士林房间响起了敲门声,士林一阵狂喜,是先生来了。急忙开门,面前站着一脸傻笑的胡立三。
“你怎么来了?”惊诧之后有些许失望。
“到省城来开会,顺便给你捧个场。”
胡立三仔细看了士林一眼:“怎么就不高兴了。”
士林说:“累了,不过很快就结束了。”
“那就不唱了,明天就跟哥回去。”
“那怎么行。”一边想挣脱胡立三的手。
“那不行,这么多天,哥想得紧。”说完一把把士林搂进怀里。
当天晚上,胡立三来接士林宵夜,花非花凑了上来,要一起去,好心情的胡立三爽快地答应了。
“我带你们去个好去处,那里的菜在省城也小有名气,而且还有不少相公。”花非花在车上吃吃地笑着。士林心里一紧。
果然花非花带他们去的是鼎食居,士林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这家伙做的局。
见三人到来,清水装着不认识他。待得士林一个人看江景的时候,清水来到他身边,说温先生没来,然后意味深长地问是老斗吧?
“是,也不是。”
清水暧昧地笑了。
士林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士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解释,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
“哪样了,我可没有说那样。”清水还是没有忍住戏谑。
那边胡立三喊了起来。
“你去吧,其实这样挺好的。”清水轻言道,有一种开解的意味。
一样是在这地方,胡立三的举止在他人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粗鄙,全没了温先生的雅致,两相比较差异一下就显现出来。他这时好像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冲动,心里的天平就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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