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584 更新时间:25-01-14 20:42
“这就是事实,没有你说的不可能,这个世界什么都有可能,觉得不可能只是因为你太年轻,活得不够长。”
青栗俊说这话的时候是字正腔圆的,为了发好唇齿音,他显得有点咬牙切齿。也不过瞬间他脸上的肌肉就松弛了下来。奇怪的地心引力对谁都是那样的无情。
“你还是给我点根烟吧。”
青栗俊支配着红生。他眼波流转着,多少有点嗔怪的成分,以此来发泄应红生刚才对他的反驳。
应红生不想多搭理他,在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递给了他,自己不愿起身,酒精多少让自己有点眩晕。
青栗俊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支烟,而是瞪了应红生一眼。
应红生也不想多计较,用打火机把香烟点燃吸了两口,然后把烟递给了青栗俊。
他还是不习惯跟青栗俊这样过分亲昵,特别是这种体液传递的狎昵。嘴是另一个隐秘的贞操所在,应该是留给最心爱的人,哪怕那个人没有出现,可是他始终在心中给他留着宝贵的位置。
而跟青栗俊更多的是一份亲情,尽管他也承认离不开青栗俊,可那不是爱情,他需要一个向导,探究这个未知的世界。而青栗俊除了给他一个指引,也给他提供了一种依赖。
他多少有点不相信青栗俊讲的这个故事,觉得他有点夸大其词,仗着自己在这个行当的熟稔。他觉得老人们总是高唱今不如昔,美化自己年轻的岁月,以此来占据心理上的优势。
在他的认知里,戏曲舞台是个神圣的所在,那里存在的是高雅的艺术,那些承担教化百姓的演员们都是严肃的文艺工作者。他可以承认这些演员可能情感比一般的人丰富,在感情上比一般人更容易出现问题,不过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不至于像青栗俊说的那样藏污纳垢,更不至于是男色的欢场。他多少认为这是青栗俊在虚张声势的炫耀,以保证他的导师地位,证明自己在这方面的无知。在他看来这类人不管在那个时代都应该是隐藏于时代之下的角色。他们因为自己异于常人的癖好只能选择隐秘,他们哪可能像青栗俊说的,旗帜宣明明目张胆地宣扬这异于常人的爱。他鼓吹的更像是一个异域盛景,那样大胆而前卫的应该专属于民风自由的异国,当然这些也仅仅是他在一些报刊杂志的字里行间里得来的。
不过这又由不得他不信,至少青栗俊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有那些照片的佐证。而关键是这故事他也爱听,那故事好像多少暗合了自己的心理。而且应红生在倾听中也发现了乐趣:通过对别人隐私的窥视,仔细品味这异质生活的妖艳,在其中寻找同类的共鸣,也在其中抵达了自己无法实现的梦幻。
于是这故事变成了他们之间专属的游戏,通过讲述、倾听、提问、反驳、争论,他们不断丰富这故事的内涵,又在此寄予各自不同的情愫,逐渐的这故事变得更像他们自己的白日梦,那原本属于事主的真实倒变得斑驳起来。
不过今晚的应红生懒得跟青栗俊争辩,本来这原也是他们之间游戏的一部分,总是在质疑和辩解的回合中享受乐趣。至少应红生总能在青栗俊的讲述中找到瑕疵,用他理工科的思维:这一次跟上一次的不同,细节情节包括所穿的衣服,那概因青栗俊年事已高,记忆难免会出现偏差,加上年代久远,很难说这故事没有他想象的成分。总之,绕来绕去,应红生对这故事不完全相信,他不相信那个时候的人比现在更聪明、更大胆、更自由,那可是万恶的旧社会,天都比现在黑一半。只是应红生今天晚上实在是没有力气跟青栗俊争辩,酒喝多了点,他头晕,他躺在床上半眯着眼乜视着青栗俊。
斜靠在另一张床上的青栗俊穿着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袍,更像是个把宴席办砸了的厨子,涨红了脖子和脸。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一大半胸膛,充满粗野的红晕。他把应红生的乜视误解成了一种不相信的轻视,今晚的酒精和兴奋激起了他的好胜,他掐灭了烟,跳下了床俯视着应红生,鄙夷地瘪了瘪嘴说:
“以前的戏园子就是欢场,那是靠取悦人吃饭的,取悦人才是娱乐场所的本质。那时的戏园子也好,戏班也好,都得靠经济效益说话,所以客人要什么就应该卖什么,一切都围绕着客人转,他们才是这个行当的衣食父母。这是古往今来娱乐业生存的唯一理由。”
青栗俊说这些的时候有点气急败坏,好像是虚空中有个人在跟他激烈的争辩。那样子多少有失平日里的温和。
“那这些并不能说明戏园子跟这种事情有着直接的关系,并不是戏园子就应该成为这种人的欢场呀。”
应红生辩驳得有气无力,不断上涌的酒气让他有点眩晕,但是也有挣脱平日束缚的轻快,他觉得这个异于平日的老头有点好玩。
“这是有缘故的。再给我点根烟。”
青栗俊一屁股坐在了应红生的床前,那席梦思床垫跳了两跳,震得应红生一阵头晕,忍不住抱怨地哼哼了两声。他是把这种骄横当成了武器,全不管自己的年龄比我大,不过正说明了他心虚。
青栗俊用指尖点着他的额头:“你有点耐烦心,我也啰嗦不了几年了。”
应红生想是今晚寿宴上的恭维和巴结刺激了他,助长了他的胆气,不过想到寿宴本身代表老去的苍凉,应红生多而不少的涌起了一股怜惜之情,没有再发声。今天晚上是青栗俊的寿宴,是一个远在城市郊县的弟子和崇拜者为青栗俊操办的。这里有这个城市里的温泉胜地,红生是冲着这点跟父亲谎称去郊县同学家玩,陪青栗俊来的。
那青栗俊好像忘了点烟的事情,站起来继续说,他需要诉说和讲解,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维持这份长者的博学和权威:
“你说的问题是有渊源的,远的不说,我们就讲跟我们最近的两个朝代,一个清朝,一个民国。清朝的官方有规定禁止官员出入风月场所,下边的人也有办法呀,相公堂子不算呀,于是就有了变通。只不过,在梨园里,达官显贵们亵玩戏子是有传统的,这可能有几千年的历史,没有你想的那样猥琐肮脏,很多时候是一种风雅之举,因为赏玩就是审美,没点文化底蕴你说不出个好来。好了,这说来三天三夜讲不完。我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说。
嗨,说简单点人们用像姑堂子代替了以前的风月场所。”像姑”这个名称是戏里”相公”一词而来的。可”相公”是官称呢,多少有点不尊重官员,所以为了避讳,就改称了”像姑”。
这股风气一直延续到了民国。雁城这地儿毕竟是个小地方,一些风气比不上大城市,往往是很多大城市流行过的东西才在雁城风行起来,而且比大城市还盛行。一来是雁城地处交通要道,催生出很多新兴产业,多了些暴发户,于是附庸风雅,赶起了前朝的这个时髦;还有一个就是雁城这地儿出美男。”
青栗俊面带得色停顿了下来。惹得应红生瞪了他一眼。这老头都到这个岁数了还这么自恋,许是嫉妒吧,我没有自恋情结,是因为我太平凡,没有值得自恋的资本。
青栗俊在他的瞪视之下妥协了,继续说道:
“士林学艺的这个时代,正是这个城市伶人充当像姑的高峰期。那是戏子的另一门生计,有的人就是以此为主业,唱戏反而是副业,或者只是招揽生意的手段,这类人提供的服务多少有点上不得台面,园子里有些好心的恩客给他们取了个文雅的名字”歌郎”。
在风月场里红,就能成为崇拜者追逐的对象,对改善生活有很大的帮助。当时歌郎成功的目标就是找到彼此钟情的”老斗”,为歌郎出钱赎身。再好点的,为歌郎购置房产,安家娶媳妇。堂子里的歌郎前途都掌握在客人手中,所以在这里歌郎们使尽浑身解数逢迎客人。一下子戏园子成了这种人的天堂,你想想,这样好的地方,让你明目张胆地自由发挥,哪个年代,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天地?”
“你干过这种事情没有?”
看见青栗俊满脸陶醉地沉浸在他的流金岁月里,应红生产生了一种肆虐的心理,似乎想给青栗俊今晚的张扬和自得泼一盆冷水。他也不想失去建立的优势。同时青栗俊的这番讲述他感到羞耻,更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年轻的阅历使他无法对认知以外的事实产生免疫。
青栗俊脸上泛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羞涩,然后恨恨地看了应红生一眼,又刻意地挺着胸膛继续说:
“那是当然,戏子签约进了戏班,就得承诺尽相关义务,这就是学戏的代价。所以以前说学戏,大家都会露出暧昧的一笑,为什么,就是因为名声不好听。不过这也挡不住这种事情的存在,更有过分的,有些戏班基本上把这个当成了主业,遇见了阔绰的老斗,一出手可能就让戏班吃大半年。哎呀,都是钱闹的。”
“那你说所有的戏子都要经历这一遭?”
“也不是这样。这得看上天是不是给你了这张脸。”说到这里,青栗俊脸上出现了一脸傲色。“那些形象差的净角、丑角、老旦是轮不到他们的,能够招揽客人的都是些面容娇好,年轻的戏子。”
“老斗是什么?”
“就是金主呀,衣食父母耶。那时候戏园子里往来无白丁,虽说是民国了,但逛园子的金主们多半是前朝达官贵人的子弟,这帮人除了借了祖宗的余荫,也承继了前朝的风雅。就算是新晋的显贵,也趋炎附势地步步效仿这旧式显贵们的风雅,以此尽快洗去身上暴发户的气息。说来呀,真是个怪现象,在那个西风渐进的时代,戏园子也迎来了个鼎盛的时期。
比如说吧,那园子里进出的金主不全是这种人,有一部分是爱女人的,来这个地方他们不外乎是继承了前朝文人风雅的传统,亵玩戏子就跟恋小脚、吟诗作对一样,把一种赏玩延伸出一种情趣,以显示自己的不拘和风流。”
应红生伸出脚蹬了青栗俊一下:“说人话,绕得我头晕。”
青栗俊也不恼,一点也没有打断他兴致,继续道:
“不明白吧,你就把它理解为一种时尚,为什么呀?说白了就是钱烧的。人有钱总得用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你说我用钱砸死你,别人只能骂你傻逼。像这样有格调懂风情,当然也就引来了人们的羡慕和佩服了。
当然这就实惠了那些真正的道中人,有了这道屏障的掩护,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园子里寻找相仪的人了。有了风雅之名,就没了道德压力,一切都光明正大,大家不猥琐。旁人也把这些东西视为天经地义。你说这是不是这种人的天堂?
不过呢,这天堂也仅仅只能局限于这个园子里,这毕竟是欢场,都算是下九流之列。在特定的场合人们可以把它当理所当然的存在,可是这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所以正经人家的孩子是断不会送孩子学戏的,因为进了梨园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知道这些你就知道当时士林的无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以戏子身份抛头露面的,何况他还顶着个大家子弟的名头,这不但没有给他优势,相反成了他的障碍。师兄弟可以明码实价地交易,而他得遮遮掩掩,打着唱戏的幌子,心里想着金主的银子,而这一切还不能显露在脸上。你想他那个难啊,说来也不容易,这么一个大家也全靠他,怎么样也算是生活所逼,但内心苦楚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有番挣扎的,他知道由此就背上了不好的名声。不过能够让他坚持走下去的除了生活所迫之外,其实有个东西是非常坚定的,只是他拼命地掩饰自己的本意,最后连他自己也弄不清,只觉得委屈:那就是他对这种人这份情的的向往,他相信自己能够找到那个人。说白了,他也不能免俗,他就是这种人,决定了他的心态。所以说士林还是被欲望牵住了鼻子,也可以说这就是他的宿命。哪怕他同意跟胡立三交易,但是并没有熄灭他内心的那个念头。”
应红生吃惊地看着青栗俊不断张合的嘴,他甚至感到他停不下来,这诱发了他的病,怀旧的病。他无法完全消化青栗俊一下抛出的这么多信息,只能愣怔地看着青栗俊。
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汽笛,那是江上夜行通过的船只。这是看得见江景的房间,是最好的房间,这是青栗俊徒弟告诉他的,当然也包括这汽笛。不过这汽笛委实把青栗俊吓了一跳,又好像是通知他幕间休息,他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应红生的表情,哂笑,重新坐在了应红生的床上,猛灌了一口茶。
应红生多少有点震惊,这是个全新的世界,完全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不过在这其中他体会到一种放纵,就像是末世中的狂欢,那令他莫名的兴奋,又为此心生向往,他发现他对这故事上瘾了。
一时间他们无话可说,他们就在这沉默中各自咀嚼心中玩味的东西。
过了一阵,应红生觉得自己应该提问,他已经被青栗俊牵着鼻子走了,正是这东西让他对青栗俊产生依赖。
“那你的意思那些戏子们都是这种人?”问完了,他才发现这个问题好像是个挺傻的问题,恐怕又会招致青栗俊的讥笑。
只是今晚的青栗俊难得的好心情,他又找到了导师的自信:“这怎么会?一出戏生旦净末丑,戏班选人肯定会兼顾角色,戏子进戏班都是经过严格挑选,他们很小就依据自身条件被分类。也只有那些模样好,身材好的人才可能被培养成日后的歌郎。”
“那这戏园子不是人为地培养出了这种人吗?”应红生决定把傻问题问到底,你不是喜欢做导师吗。
“你就是这么一个小顽固,习惯了两元对立的观点。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东西能培养吗?我就肯定地告诉你,不行的,我活了这么几十年,在那种场所里见的人比你吃的饭都多。是有一些不是的人,他们也踏足过这个圈子,一旦找足了钱就结婚生子从此过上了自己的正常生活。他们绝不会对这种人生情,也对这种生活绝不留恋。
只能这样说,有了这种场所的存在,激发了一些人原本就存在的基因,这是内因,没有这个东西,想想开发都开发不出来。
其实更多的人是先天的,他们举手投足就已经有了端倪,戏班里的那些人都是些过手了无数人的人精,基本上看人一看一个准,他们选出的人也就十有八九。”
“你就不该唱戏,你现在这口才已经超过大学教授了,你不去卖嘴皮子可惜了,还那么多书面语言。”应红生有点虚张声势地调侃道,借以转移话题,他不想深究这个问题,他的寻欢之旅才刚刚开始。
“现在才发觉,要知道我一直没放弃过学习和思考。没有点水平,我哪来那么多徒弟。”
“幸亏我不是你的弟子。”红生跟他斗嘴道。他现在有一种从容,不再青涩。他喜欢微微的激怒老头,特别是在酒后。看着老头气急败坏的样子,他觉得有趣,他认为这可以调节他们年龄差距的微妙尴尬。不过今天晚上他有点逆反心理,青栗俊众多的弟子充满了谄媚的恭维,可老头居然沉浸其中,让他觉得衰老是一件令人可耻的事情。他不喜欢自己关系密切的人显得愚蠢,他觉得有义务拨乱反正。
“得亏你不是。”青栗俊反击了,用手扇着自己的脸。“不然你非得把我气死。”
他觉得老头酒后到不失一种真性情,居然活色生香,有了当年混迹风月的灵动,又好像是把他骨子里潜藏的东西激发出来。不过他不想他太得意,这会危及他好不容易挣得的优势。
“好了,睡觉,你这样兴奋会血压高的。”
“煞风景的家伙。”
红生没有反驳,一来酒精上头,二来他需要消化过于生猛的信息。只是出于谨慎,他没有告诉青栗俊自己就是雁城人。
作者闲话:
这是第六篇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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