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120 更新时间:24-10-24 01:36
大景朝,新丰十九年,四月初八。
笼罩在皇城脚下整整半月的乌云总算有了消散的架势,凉爽的东风裹挟着太液湖充沛的水汽拂过宫女鲜艳的裙摆。
没过多久,天空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轰鸣的雷声一阵高过一阵,最终不甘地消弭在禁军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里。
到了打更的时辰,两个白衣老太监从钦天监的后门拐了出来,躬身行在前方开道,身后则是一位年轻些的青袍内宦,手执一柄雕花铜锣,每走上几十步便要重重敲击上一回。
跟在青袍内宦身后的那几个灰衣小太监便应声而和,清脆如百灵鸟的童声高唱着
“祥瑞,祥瑞——”
还不等话音落下,一道比先前的雷声更骇人的爆炸震耳欲聋,冲天的火光宛如肆虐的瘟疫般映红了阴沉的天幕。
小太监看向东宫的方向,吓得腿一软,重重跌在了地上。
翻卷的热浪无视了倾盆的大雨,仿佛自成一道真空的结界,仅仅眨眼功夫,便贪婪地吞噬了糊窗子的绮云纱,焦糊的味道呛得救火的宫人连连咳嗽。
溲玉刚在湖心亭安置好自家灰头土脸、面容呆滞的主子,回身厉声道:“城防司!城防司怎么还没到?好在烧起来的是太子殿下的北书房,若是火势蔓延到寝宫,可仔细着你们的皮!”
“不好了——溲玉姐姐!”
好的不来,坏的却总能应验,溲玉的叱责还未说完,那白玉廊桥上又远远跑来一个女人,藕荷色的襦裙被火燎了一半,隐隐露出一截灰白的布袜,看得出她确实是来的匆忙,竟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绣鞋。
女人喘着粗气,顾不上抹汗,“北书房的水缸已经见了底,这火……这火怕是马上就要烧到北宸殿了!”
溲玉的腿顿时一软,纤瘦的身子像是受不住巨大的打击般重重地踉跄了一下,若非报信的宫女机灵伸手扶了一把,她怕是要真的栽进池子里吃泥。
“完了!全完了!”素来威严的大宫女青白着脸,仿佛已从黑如沉墨的天幕中,窥见了自己曝尸荒野的未来。
“什么完了?”温雅的男声从背后幽幽响起,细细听去,闲适中还带了点不知所起的愉悦。
溲玉不敢隐瞒,一来太子殿下智多近妖,随意瞥上一眼便能看透人心,二则太子的宽仁天下闻名,兴许能开口保下他们的性命。
想到这,她连忙行礼道:“太子殿下,您生辰当日东宫却无故失火,陛下听闻必然震怒不已,恐怕今日宫里所有伺候的人,都得……”
说到这,溲玉瑟缩地颤了颤,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
“都得,杖毙。”
窒息的沉默令置身其中的人无暇思考,也便无人发觉,那全天下第二尊贵的青年在听到溲玉的话后下意识心虚了一瞬的表情。
东宫炸毁、太子贬为郡王发配广东的消息一路传到濠镜时,路加已经带着满船绸缎和茶叶踏上了前往萨法维帝国的轮船。
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欧洲人来说,适应小亚细亚半岛盛夏复杂多变的天气始终是一个困难重重的挑战。
北部绵延数百公里的庞廷山脉宛如神话中巍峨挺立的哈德良高墙,将黑海带来的水汽密不透风地堵在多瑙河沿岸,然而无孔不入的燥热却并未随着海拔的升高有所收敛。
还不到七月,拜占庭西北年久失修的老城区里,已有卫生官陆续向中央庭报告了几起平民中暑死亡的病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惊动了刚刚征服莫卧儿帝国,才凯旋了没多久的纳迪尔大帝,也许是南征时军队爆发了严重的痢疾的缘故,这位夙兴夜寐的皇帝专门抽出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来敦促他的臣民预防可能产生的疾病。
路加·韦格临时落脚的旅馆正位于鱼龙混杂的老城区,自他的商队抵达拜占庭起,除去四天前的夜里飘过一阵小雨外,路加就再也没见过半滴雨水的影子,干涸的排水渠里布满了污黑的烂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散发着冲鼻的恶臭。
路加的身形颀长,与商队里的水手们相比,竟显得有些羸弱。高加索人特有的苍白皮肤和仿佛被上帝吻过的五官亦总让许多不长眼的地痞将他认作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但倒在他佩剑下的数不胜数的决斗者却用生命向他人证明了路加强横至恐惧的实力。
可是再强大的战士,最终都会无一例外地败给肉眼难以捕捉的小小病毒。
当天晚上,路加就发起了高热。
如织的热浪化作细密的针,一抽一抽地刺痛路加敏感的神经,他的头痛的厉害,但身体却异常困倦,两只眼皮好像被无形的手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浆糊,在这之后它还不放心地偷来命运女神的毛线,将最后一点裂隙牢牢地缝住。
尽管如此,他还是婉拒了私人医生卧床休息的建议,按原定计划登门拜访了正在拜占庭小住的埃兰总督——这位大腹便便,看似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一直压着他的关牒。
除非路加决心放弃埃兰行省最新发现的那座富金矿,否则他就不得不与总督先生虚与委蛇。
穿着清凉的吉普赛女郎引他来到会客厅时,克莱门特总督正和一位南景朝远道而来的商人打牌,作陪的则是商人庶出的女儿和一个褐色皮肤的埃及女人。
镀金的圆桌上摆放着分量很少的晚餐:用杏仁、橘皮、羊羔肉、四分之一傍阿尔卑斯风味再制奶酪和景朝的藏红花一同炒制的抓饭。
“韦格先生,请享用。”克莱门特微微颔首,有些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手中的扑克牌。
这时,两位波斯侍女迈着袅娜的步伐来到路加身边。
那位空着手的侍女熟稔地脱下他的外套,汗湿的雪白衬衣此刻正紧紧贴覆在坚实的腹肌上,引得在场的女人们纷纷面红心跳。
端盆的侍女红着脸上前,眼神闪躲,不敢多看他一眼。
娇弱欲滴的玫瑰花瓣浸润在温水中,与来自东方的檀木交织成旖旎的馨香。
路加松了口气,幸好今天总督先生早早凑齐了牌搭子,若是换他上场,就算把莱茵河的水都放干,克莱门特那全萨法维知名的臭牌篓子都不一定能赢。
阻止了侍女准备跪下来替他脱鞋的举动,路加两下蹬掉皮鞋,从善如流地洗干净自己的手,盘腿坐到五彩斑斓的羊毛毯上享用总督府专门为他准备的晚餐。
而牌桌上因路加到来而打断的谈话,也渐渐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景朝最近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南景商人不住地捻着手里的扑克,翘在嘴边的胡子一抖一抖,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听众,“总督阁下消息灵通,想必也早有耳闻。东宫失德,上天降下天罚,北宸殿的大火烧了足足三日才被熄灭,圣上被迫下诏废了大皇子的太子之位,随意安了个郡王名号,打发到了濠镜。”
路加有些愣住,毕竟他上个月还从归国休整的波斯商人那听闻南景皇帝举全国之力为太子置办生辰宴的消息。
而如今不过短短月余,这位传言中极负盛宠的殿下便猝不及防地从高耸入云的天堂坠入了痛不欲生的地狱红海。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这时正巧轮到总督出牌,他紧锁眉头思索片刻,往桌上扔下一对五,“没想到竟是真的?皇储废立,确实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难怪最近来到埃兰做生意的景国人突然少了大半……棠溪,该你出牌了。”
富商的女儿听得入神,被总督提醒后才回过神来,羞怯地抿起嘴角,跟着出了一对牌。
“但我听说,那位皇储深得圣宠?”说话的仍是克莱门特,自他的父亲病重去世起,克莱门特已经在埃兰总督的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放眼整个萨法维帝国,没有人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比这位牢牢把守茶马古道咽喉的掌权者更了解南景。
富商点点头:“再得宠又怎样,还不是败在了天命难违?”
“你觉得那是天命?”路加忍不住笑了。
“就在太子殿下生辰当天,”富商故意用上了一种神神秘秘的抑扬顿挫的语调,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听众信服一样:“大半个东宫都被炸成了废墟,整整一万禁军出动,把帝京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出凶手,这不是天谴还能是什么?”
路加听罢,顿时疲惫地眨了眨眼,只觉得这每一个波斯语单词他都认识,可是合起来,却充满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
忘了说,路加·韦格虽在维也纳的圣彼得教堂受洗,却是一个无神论者。
“天谴么?”克莱门特哼笑一声,因思忖着下一步该出什么牌,肥大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角,“你们景朝人倒是奇怪,分明既不信上帝,也不信我们的先知,可遇上天灾人祸,却反而最爱推给天意。”
“你觉得呢,韦格先生?”锐利的目光审视般射向正优雅用餐的青年。
路加·韦格慢吞吞地耸了耸肩,摊手道:“谁知道呢,总督阁下。要我说,保不齐就是那位太子殿下自己炸了东宫。”
可谁都没想到,正是这句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的俏皮话,竟然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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