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砚底余烬  第一章灰巷·折脊记

章节字数:3200  更新时间:25-06-15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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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塌了。

    无数年前的事。碎裂的碑石拖着诅咒的尾巴砸入人间,疮疤般的裂谷纵横大地,喷吐着混沌的浊气。从那一天起,秩序就成了一种笑话,一种在废墟上涂抹脂粉的表演。

    南荒边缘,岩丘之下。这里不是裂谷,没有混沌喷涌,却比地狱更污浊。空气粘稠得如同掺了腐油与石粉的灰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喉咙的刺痛。这便是“灰巷”。

    阳光在这里是奢侈品,被头顶交错挤压的、由碎裂矿石和劣质赝品构成的“岩壳”死死隔绝。残破的木架和腐朽的兽皮潦草撑起一个个仅容佝偻而进的窝棚,挤挨着,扭曲着,延伸到湿冷腐臭的巷子深处。这里是秩序崩坏后最微不足道的沉渣,蚁蝼们苟延残喘的泥潭。

    墨沧霄就缩在这样的一个窝棚角落里。

    与其说是窝棚,不如说是藏骸的窟窿。他背靠着冰冷渗水的石壁,裹着一张看不出原色的破烂毯子,寒意依旧刺骨。身前只有一方半朽的树墩充当桌案。桌案上,几块指甲盖大小、黑红驳杂的石头碎片,就是全部的生产资料——碑屑赝品。它们大多是从矿渣或废土里淘来的劣质原石,沾染了点混乱污秽的驳杂气息,勉强能模仿真正的天碑碎屑亿万分之一的神韵。

    他手里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骨针。针尖悬着一滴微微发亮的浆液,那是他花大价钱从“灰鼠帮”那里换来的一丁点掺了土的“灵浆”,能修补这些赝品上即将溃散的“灵光”。他必须极其专注,极其小心。骨针轻轻点在碎石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上,浆液渗入,微弱的光芒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暂时稳定下来。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这无关技艺精妙,纯粹是麻木久了,神经锈死般的僵硬。

    这便是一天的口粮来源——修补这些能坑骗更下层的拾荒者或无知村民的碑屑赝品。赝品修补如新,就能多卖几个铜铢,换取裹腹的发霉粗粮或半碗浑浊的清水。他成了这道黑暗产业链最底层的一环螺丝,用微光维持着这环环相扣的欺诈,也维系着自己行尸走肉般的生命。

    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吵闹。墨沧霄没有抬头。争吵、抢夺、咒骂,灰巷的日常背景音。但很快,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湿木头被强行掰开的细微声响渗入空气。

    他指尖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下那抹微弱的灵光也随之黯淡。

    声音来自隔壁那间终日冒着刺鼻药石味的“碎碑坊”。工坊主疤鼠是灰巷一霸,专收垃圾原石,用一些粗糙甚至危险的蚀刻、灌浆、火烤之法,强行激发出一点像模像样的光泽,制作成“碑屑护符”、“碑屑灵丹”,坑蒙拐骗。一个身影被粗暴地推搡出来,跌倒在墨沧霄窝棚边缘的污水里。那是个半大少年,顶多十四五岁,瘦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脸上糊着污泥血痂,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心——那是绝望到极点又被一丝微弱希冀撑起来的疯狂。

    少年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小布包,布包里,一块刚被疤鼠工坊“秘法”处理过的赝品碑屑碎片,正散发出不祥的、忽明忽灭的红光。

    “求求…求求你!再试一次!就一次!”少年朝着紧闭的工坊门嘶喊,声音破碎如裂帛,每一分力气都带着骨头摩擦的刺响,“我娘…我娘就等这个换”退魔丹”的药引钱!她快不行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工钱不要了!卖身给你!求求你!”

    一个同样污秽、脖子上挂着粗大锁链的汉子被疤鼠的手下踹了出来,似乎是与疤鼠有某种契约的雇工。汉子看着少年的惨状,浑浊的眼里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被某种更深的惧意压垮,别过脸去。

    巷子里零星的“行人”放缓了脚步,投来漠然或好奇的目光,如同看着一场街头即兴表演。

    疤鼠的尖嗓门从门缝里传出,带着一种嘲弄的油滑:“小崽子,赝品就是赝品,给你注灵两次是老子大发善心!规矩?灰巷的规矩就是银铢!要么拿钱来,要么滚!别污了老子的门楣!就你那点”精气神”,给这石头上供都不够瞧!”

    少年眼里的光猛地一跳,几乎要碎裂。他爬起来,不顾污泥,疯魔般盯着手里的赝品,身体因为恐惧和巨大的决心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抓住那锁链汉子垂落的手腕,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疤爷…不是说我…心”诚”就能有用吗?您…您再帮帮我!只要能成功…我能用心血灌它!我能…献祭!”

    此言一出,周围那点细微的议论声瞬间死寂。锁链汉子猛地甩开少年的手,像被火烫到一样连连后退几步,惊惧地看着少年手中的赝品碎片。连那些看热闹的眼,也瞬间收敛,多了一丝冰冷的恐惧或厌烦。

    献祭?用自己的心血去供养一块注定反噬的劣质赝品?

    墨沧霄手里的骨针终于停住了。他抬起眼帘,目光越过树墩上那点微光,落在地上那团污泥里的少年身上。那双麻木的眼睛深处,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动了一下。他认识这张脸。少年叫小七,住在巷子更深处几乎爬不进去的坑洞里。他的母亲之前也是灰巷里浆洗的妇人,勤快、沉默,几个月前被石隙深处的秽气侵染了伤口,渐渐腐坏,无钱医治。

    少年的眼神已经彻底疯狂,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偏执和愚蠢。他没有再哀求工坊主,而是双手死死握住那块越来越不稳定、红光几乎滴出血来的赝品碎片。他嘴唇蠕动着,无声地念着什么,也许是祈求,也许是咒语,然后猛地俯下身,将那石块狠狠按向自己单薄的胸口!

    仿佛那石头是热的烙铁,少年身体猛地一弓,喉间挤出半声压抑到变形的嘶嚎。

    紧接着,异变发生!

    不是成功,而是那赝品碎片骤然爆发出狂暴的吸噬!它表面的红光瞬间吞噬了少年整个胸口,皮肤下的血管如蚯蚓般疯狂蠕动凸起,向着那块石头汇聚!一种恐怖的、肉眼可见的石质化现象以那赝品为中心,瞬间蔓延!

    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巴大张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肤变成黯淡僵硬的灰白,纹路如同干涸的河床,以恐怖的速度爬上手臂、脖颈、脸颊……

    咔…咯吱…

    石化的声音细微而密集,如同骨肉在被巨磨碾碎。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僵硬、收缩、凝固。绝望定格在他年轻的脸上,那双曾经为了母亲而疯狂燃烧、此刻却凝固着无边恐惧和痛苦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墨沧霄的方向。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巷子里只剩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石化声。

    咣当!

    厚重的工坊门豁然洞开。疤鼠那张坑坑洼洼、泛着油光的脸露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尊“人形石雕”,小眼珠里非但没有丝毫惊惧或怜悯,反而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残忍和厌烦。他手里拎着一把沉重的石碾锤,锤头还沾着斑驳的污迹。

    “娘的!晦气!死哪不好,非死在老子门口!”疤鼠厌恶地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落在少年那只剩下半身、还在微微蠕动的石化躯体旁,“活该!拿命填坑的蠢货!”

    他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看也不看那凝固的绝望,弯腰,举起石碾锤,对着那已经僵硬冰冷的少年胸口的赝品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碎石四溅。

    那点疯狂的红光彻底熄灭。一块嵌着暗红色驳杂物的、不规则的石块,连同几片少年支离破碎的石化皮肤和半凝固的血肉碎块,一起飞溅出来。其中一小块飞得较远,沾着粘稠的深红,正落在墨沧霄树墩旁的泥水里,溅起点点污渍。

    疤鼠随意地用脚尖拨弄了一下地上的残渣,确认那赝品彻底毁了。他朝身后歪了歪头,一个同样污秽的小工拿着粗大的石扫帚和簸箕飞快跑出来,熟稔而麻木地将这些残骸扫进簸箕,动作机械得像在清扫一堆普通的矿渣。灰巷的风卷着腐臭味和石粉重新流动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疤鼠拍拍手,转身回去,厚重的门重新关上,隔绝内外。锁链汉子沉默地看了地上残留的水痕和被刮走一层湿泥的痕迹,叹了口气,佝偻着背,也慢吞吞地离开。短暂的骚动平息,灰巷恢复了它永恒的、粘稠的、带着腐臭味的死寂。路人们收回目光,漠然前行。

    风拂过,冰冷。空气里除了腐朽,又多了一丝……石粉混杂着血肉的甜腥。

    墨沧霄低着头,看着树墩上那几块修补好的赝品,又看了看旁边桌案上摊开的、用油纸包好的半块发黑的粗粮饼。那是今天的“工钱”预支品。他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唯有握着骨针的手指,骨节因为攥得太紧,透出一种死寂的青白。

    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窝棚口,落在地上那摊刚刚被清扫过的痕迹上。残留的湿痕里,一点刺目的暗红格外扎眼。那是少年小七未能石化的、刚刚温热的血。

    窝棚角落里,那块垫在桌腿下、用于防止不平石壁的深黑色残破石块——那本是他仅有的、随身的旧砚台,微不可察地,逸散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热意。

    砚身粗糙冰冷,那丝热意仿佛错觉。墨沧霄的心湖死寂如万年冰封的寒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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