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02 更新时间:25-12-10 11:33
回程路上,卫山庆从包裹里摸出来封竹浆制的信纸,纸上用松桐烟凝的墨书了几行字。墨字被水洇出一圈墨晕,好在可以勉强辨析出字迹。车轱辘在土路上滚动了几圈,吱吱嘎嘎,车轮缝隙间卡进几个细小的石子儿,车顶左右起伏。
卫山庆皱了眉:这样颠簸,纵然像纪昌这样一般目力过人,也看不清这混沌在一起的墨渍写了些什么。卫山庆把信纸摊开在车中小几上,用力将信纸展平,扣在案上,把头深深埋下去,一个个儿地数。
信头以草书写到:“吾女司棋,近来可好?”
卫山庆了然一笑。
她原本是湘南窦氏家中的长女,母亲父亲期望着她成为名震一方的棋手,费心取了这么个名字。本来女儿身,母亲父亲挂念怜爱,让她读书习字,为她在当地找了个私塾,想让她平平凡凡做个教书教师。谁曾想,这窦家小姐,从小就习得一手好字,到及笄时,已成了湘南远近闻名的才女。可这才女百般能力,君子六艺,无一不会,唯有这棋艺始终是不会,叫人唏嘘。
窦家门槛被来往拜谒的宾朋踏破,门板上的铜虎头被擦得锃光瓦亮,各家的才人学者挤破了头往窦家钻。窦氏妻丈望着一眼瞧不到头的人龙,脸上挂着笑,眉心却忧愁。倒也不是不希望自家女儿出名,只是现如今,多少世家大族争着把自家小囡小囝往窦府送,可她们这女儿连乡试都未曾参加过。
直到有回在县里学堂的教学教师来了她们家,窦老夫人出外回来发现自家女儿不在闺房,立时就急了,半夜三更提着灯笼在湘南宗祠抹了半晌眼泪,许了半日愿心,快天明窦司棋才跟着教学教师回来,身上的袄子凝了夜露,整个人湿淋淋,狼狈不堪。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见母亲取了鞭在中庭等着,窦老夫人一问才知道,是跟着教学教师去参加乡试去了。
窦老夫人原先就哭个上下气不接,强撑着问完,心里早已尽了,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把窦司棋吓了一大跳,急着请了阆中,窦老爷爷急着从采茶地连夜赶了回来,知了乡试一事,把人领到宗祠跪着。
但到底是心软,被老夫人醒来后央了,只关了半日就领出来。
窦司棋痛哭流涕,跟母亲反复保证绝不再去,结果次月以后放榜,窦司棋就奔了教学教师的住处看那名次,刚巧撞见来给教学教师赔礼谢罪的窦老爷,窦老爷一时气不过,把顽皮孩子送到了河北的外祖母家,以为只要让她在那宗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膝下呆着,再不听话,寄人篱下也该懂得听话。
可最后,那在子孙面前永远严厉的老太太,让外孙女用了同岁孙子的名字,一路科考高中,闯入春闱,过了殿试,登了那万人敬仰的紫极殿。
消息传到窦家人耳朵里,是那卫氏的家仆送来庆帖,妻丈俩这才迟钝反应过来,胆大包天的窦才女,借着同岁堂弟的名字,考了个千古第一的少状元。
两位老人再怎么懊悔然而木已成舟,被迫无奈只好顺水推舟,由着窦才女胡作非为。
窦司棋大概猜出来父亲在信中写了什么,左不过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听起来唠唠叨叨。思及此,她也懒得再看,索性收进怀中去了。
驭手赶路有些无聊,回头,朝着车里闲话:“卫状元,你家是哪儿的呀?”城里的人总卫状元卫状元地叫,也不说全名是什么,她对这位举人的印象总停留在那件清贫的白衣,就算是送过她进宫,也仍只觉亲近,没有太多隔膜。大概是因为她家的宅子实在简陋,连她这种在城中最被人瞧不起的穷贱驭手也比不上。
窦司棋听她这么一问倒是愣了神,不是说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只是见她这样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有些意外。她暗自在肚子里说教一番,心中念到恐怕几日之后她也将要搬了屋子,也再见不到,于是说:“我是湘南的,尚垂髫时母亲父亲就携我去了河北,此后一直住在那儿。”
那驭手顿时喜出望外,语气中压抑不住的惊喜:“我家也是湘南一带,竟想不到我与卫状元还是同乡!”
“既如此,卫状元何不与我下……”她犹疑半刻,从怀中慢慢取了一个包袱,上面打了几个暗色的补丁,针脚缜密,该是家中老妪趁夜点铜灯补的,她把手伸进包袱探,抖出两枚摸得银亮的铜币,刚才她话说得早,现在她看见这两枚少得可怜的铜币才反应过来。
她狠下心,把布袋子里剩余的几颗一齐抖出来,终是学着那些附庸风雅的世家公子讲了句客套话:“去酒楼一叙旧情?”
窦司棋见那驭手动作迟缓,隔着竹帘子瞧见她捂着几颗小豆数,估摸着十来文的样子,大概明白她家中拮据,若是今天请了这一顿,明日说不准家中老妪小囡要饿肚,她向来可怜农人苦寒,今见这番,心里自疼惜。
破车拉入集市,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比那寂寥官道热闹不少,驭手担心撞着人,赶马的速度缓下来,用那条马鞭一面徐徐抽着干瘦马屁,一面客套。不过多时,驭手停了车,车盖里传出声音,窦司棋探帘子来问:“这是到了?”
那驭手点头,窦司棋下车,跟着驭手一道走进那座酒楼。
窦司棋长的比寻常人高,此刻与驭手并排走,要高出一截,在人群里扎眼得很。
酒楼里人多,来往旅人络绎不绝,客流比旁的酒家多出一倍不止。那驭手在一旁道:“这是忘湘酒楼,这里的掌柜是个西域来的女客商,原是买卖西域名贵香料的,但生意在这里不怎么景气,于是只好将原先的香料店整新做了酒楼。”
“前些年的时候这里还块郊地,后来皇城扩建,这儿被划进了京都城区,西域的菜系新奇,忘湘跟着成了名店。”
窦司棋点点头,二人又聊了些其它京都的东西。闲话间,一名小二迎上来。
“二位客官,请问想要些什么?”那小二开口,声音清隽秀丽,窦司棋认出是个女子,再一看,这店里的小二、掌勺虽着头巾包布,但着眼都是女流一辈。
小二引二人来一处近门口的地方,二人就此坐下,驭手问小二要了菜价招牌,问了窦司棋有何中意。窦司棋瞧那板子,不像是湘南那边的规格,着实有些挑花了眼。最后是驭手批了几个味道接近湘南菜系的,唤小二上菜。
邻桌是一群外来的客人,头发金黄打卷,眼窝高深,驭手与窦司棋猜说是外来做生意的。
那人唤来个在酒柜前帮活的少女,两人该是先时就认得,很热络地凑在一起,打了招呼又一抱,那人在少女耳边低声道些什么,那少女从台下的小箧子里取了三二两茶,燙了半壶清酒,取只略小的茶碗,用热水浇过一遍,添了酒。
窦司棋见少女笑得亲切,却不见似其她闺阁中的小姐娇羞,不免有些同道中人的想法,愈发地好奇。后来她被掌柜的叫走,窦司棋讪怏怏回头。
灶房里的菜做得快,不消半刻便上齐了菜。驭手又唤来先前的那个小二要了坛黄酒,沏了半盏推至窦司棋身前:“卫状元尽兴喝,权当我请了这一顿。”
窦司棋接过笑言:“不足为敬。”
二人边饮边叙,乡党会面,腹中怀乡碎念自是诉诸不尽。
“真不觉过了这般久,却还都是老样子,从前还同老娘在湘南的时候,还常被那霸踞一方的恶痞欺负,后来她病重,一回我下了田去,那些人找了上来,我回家就见她被丢到了路边,我恨,但我怕我死了,她也活不下来,只得背了她连夜翻了八座山,又在官道上行了半个月,终于到了京都。”她脸上酒意微红,眼中也湿濡着。
窦司棋在一旁听她慢慢讲,推杯换盏间不觉已然夜深。
不知是何人来找驭手,她顿半刻,对窦司棋说:“我方便一下,状元略在此候我,带我回来再叙。”旋即同那人一道去了。
窦司棋知她概是想要把饭钱付了,毕竟家中老娘早已蒙眼,她不便在此逗留太晚。
窦司棋看她走得急,不知发生何事,心中却隐隐不安,猛然从椅几上站起来,脚下踹到一团绵乎乎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不知从何时跑出来一个小囡,身上衣着有些破,估计是被家中实在没钱供养,遂遣出来讨饭吃。
那孩子被她踩痛了也不哭,只揉着脑袋怯生生盯着窦司棋桌案上剩下的半尾猫儿鱼看,窦司棋懂了她的意思。她用木箸夹起那半尾鱼腥,遣了一个干净盘子,捻在上面,细细挑了小刺,把小囡从地上抱起来。
小囡肚饥,没一会儿把桌案上剩的菜都吃了。她身上没有几两肉,窦司棋抱她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捻了团棉花。她体型清癯,骨头明显地突露出来,像是要从薄薄一层的皮肉里挣脱出来,有点硌手。
窦司棋心中难过,怎么就过的这样苦,心中起了带着小囡回去的想法。
只是她也明白,自己救得了一个,救得了一家,但不能救天底下所有人。她沉默着放下小囡,转身朝着酒柜处走过去。
她问了那个少女,要了一盘多做的糕点,拿张油纸包起来,再回桌时却不见了那孩子的影子。
窦司棋顿时觉得不大对劲,但她宁愿是自己多心,实在不情愿地把手摸向摊在坐圑上被扯散开的包袱,反复摸了四五遍,这才确定了里头没有钱袋的影子。
她不信邪,又趴下去翻桌子底,去把外衣抖开,却始终没有见到几两豆银的影子。
先前的小二凑了上来,问询道:“客官夜深,小店还留有几间屋子,客官今夜可要在小店歇下?”
窦司棋脸颊有些泛红,双手背过身去,声音羞赧地拒绝道:“不必。这位小娘,可问你家店主人今日在么?”
那小二一眼看出其中端倪,冷面直言道:“这位书生可是想要赊账?”
窦司棋看她脸色,犹豫半天最终还是狠下心来一点头。
这几日正值春分,第一道雷声刚过,夜间常下起小雨,此时外头闷声阵阵,淅淅沥沥,水声响动。
那小二灿烂笑起来:“也并非不可,只要客官委身在我们店里头帮上几日活,便可以将这赊下来的帐给还清。”
窦司棋登时木了,这怎么行?过几日是皇帝设宴,三甲游街的日子,她怎么可以在家小酒楼里杂干?她眉头拧起,慌张说道:“你且饶了我这一回,我是今年的状元卫山庆,今日是个小孩,她、她偷了我的钱,你刚也还看见了,放我回去,我明日拿钱来偿你。”
那小二冷哼一声,讥讽道:“你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去,想你们这些穷酸书生哪来的钱?你们便也只会做些字画来卖弄风骚,再者,你若真是本科的状元,还需要到我们这地方来吃喝一遍?”
窦司棋见她态度坚决,不由得犯难,知道讲道理没用,上下一打量,见她身材短小,心中暗暗盘算着趁她转头时夺门而出。
这小二虽年小,但到底端碗碟多了,心眼子可不少,只瞧她那心不在焉的一眼立时就明白了她心里盘算着什么样子的花招,心内冷笑,故意转了身给她放了个巨大的漏洞。
窦司棋果然上当,傻傻要冲出去,被她一把拽回来,双手反剪住扣在地上。
“哈!我就知道你们这些酸狐狸没什么好心思,我只刚放了钩子,自己就咬上来了!这样的蠢,果真是当不了状元!”那小二笑道,她身子虽小,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不过才刚捉起窦司棋,已将她的手臂抓得青紫。
窦司棋挣扎无果,只得任由她将自己扯到灶房。
那少女听到动静,立刻凑过来问询:“牛二,这是怎么了?”
牛二回过头,委屈地朝那少女道:“鸳鸯姐姐,有被我抓了一个想吃霸王餐的贼,这人真是好不知羞,竟然敢说自己是那个紫微星下凡的少状元。”
窦司棋回头看那被唤作鸳鸯的少女,只见那人神色冷淡,毫无波澜地盯着自己:“这种见得多了,这般不要脸面的倒是头一次。”
说罢,窦司棋的脸上像烧了团火似的,热辣辣地疼,她眼睛低下去,不敢去看那双明艳眼睛。
窦司棋被牛二带到灶房里管厨灶,窦司棋知挣扎无用,只好像一头驴一样,一边哼哼唧唧不满,一边把那灶膛用刷子擦洗。
可那炉子里飞出来的灰烟熏得她眼疼,浓烈刺鼻的烧炉味呛得她喘不过气,她几乎是在牛二出去半刻后打水回来的瞬间昏倒在了地上。
牛二推门而入,险些被吓得晕过去,唤了鸳鸯来看。
鸳鸯不说二话,二指朝窦司棋脖颈一戳,见仍有脉搏跳动,旋即让牛二把她背上楼,去找先前那西域来的商人。
商人闻叩门声开门,见是她们来,略有惊讶,很快把三人迎进屋中。
作者闲话:
啦啦啦~是今天的更新啦!今天客官想喝什么茶?
我这有(翻翻……抱歉今天只取了绿茶,将就尝一尝
(到热水)上期谜语揭晓:元宵。
今天有新的谜(写)
谜面:十八棵竹连一片(打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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