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844 更新时间:25-12-13 15:30
暗房的温度计显示二十一度,刚刚好。林泽宇用左手调整着显影盘的位置,动作比平时慢,但依然精准。他右臂的石膏在红色安全灯下泛着冷白的光,像个不合时宜的装饰品。
孙自娇坐在他身后的矮凳上,手腕也缠着绷带——码头的扭伤加轻微骨裂,医生说要固定两周。她怀里抱着那个被重新缝好的布娃娃,针脚歪歪扭扭,是她自己缝的,用了和林婉当年一样的白色棉线。
“温度可以了。”林泽宇没有回头,声音在暗房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把胶卷给我。”
孙自娇起身,将一直贴身带着的那个防水袋递过去。里面除了三个SD卡,还有一个密封的35mm胶卷筒——是他们在老照相馆暗房的保险柜最深处发现的,压在林婉的戒指盒下面,外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林建国,最后一次任务,1998。6。19」。
林建国。林泽宇的父亲。1998年6月19日,是他牺牲的前一天。
林泽宇接过胶卷筒时,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拧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胶卷轴。暗房里只有安全灯发出的暗红色光线,胶卷的黑色塑料在红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这是我爸的。”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他拍照的习惯……和我一样。胶卷头要剪成斜角,这样装卷时不会卡住。”
他用左手捏着胶卷轴,右臂的石膏妨碍了动作,他试了两次才把胶卷正确地装进显影罐。孙自娇想帮忙,但他摇头:“我自己来。”
暗房里只剩下胶卷过卷的沙沙声,和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平安趴在门外,偶尔用爪子挠一下门板,发出窸窣的声响。
“王队今天下午来找过我。”孙自娇开口,声音很轻,怕打破暗房特有的宁静,“周振华在机场被抓了。新加坡警方配合得很好,他连飞机都没登上。”
林泽宇没说话,只是继续转动显影罐的摇把。胶卷需要在显影液里均匀转动,时间、温度、手法,每一步都不能错。
“小雨的证词很关键。”孙自娇继续说,“加上那些SD卡里的证据,王队说至少能定周振华七项罪名,包括谋杀、走私、行贿……数罪并罚,可能是无期。”
“周景明呢?”林泽宇终于问。
“还在拘留所。他涉及谋杀未遂——你的车祸,还有对我的那些骚扰。但王队说……他的情况有点复杂。”
林泽宇停下动作,转头看她。红光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复杂?”
“他主动提供了周家在海外的几个秘密账户,还交代了几个之前没查到的受贿官员。作为交换,他希望减刑。”孙自娇顿了顿,“他还要求……见你一面。”
暗房里安静了几秒。显影液在罐子里发出细微的晃动声。
“不见。”林泽宇转回头,继续转动摇把。
“他说……”孙自娇咬了咬嘴唇,“他说有关于你父亲的事要告诉你。”
林泽宇的手停住了。
时间在暗房里仿佛凝固。只有安全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像某种微弱的心跳。
“什么时候?”他问。
“明天上午。王队会安排,在拘留所的会见室,有监控。”
林泽宇沉默了很久。久到孙自娇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他轻声说:“好。”
显影时间到了。他快速倒掉显影液,注入停影液。动作依然精准,但孙自娇看见他的指尖在抖。
“林泽宇。”她叫他。
“嗯?”
“不管你听到什么……”她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左手,“我都在。”
他转头看她。红光里,他的眼眶有些红,但没流泪。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停影结束,定影开始。这次时间更长,需要十分钟。林泽宇把显影罐放在工作台上,然后退后一步,靠在墙边。他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孙自娇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了二十年的父亲,那个在火灾中牺牲的英雄,那个被他在心里供奉了半生的偶像。现在,周景明却说有关于他父亲的事要告诉他。会是什么事?好事?坏事?还是那种一旦知道,就再也回不去的真相?
“我小时候,”林泽宇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爸在火场里,背对着我,朝一栋燃烧的楼里走。我喊他,但他听不见。我想追进去,但腿像灌了铅,动不了。然后楼塌了,他不见了。”
他睁开眼,看着暗房里漂浮的红色光线:“每次做这个梦,我妈就会半夜来我房间,抱着我,哼一首歌——没有歌词,就是哼哼调子。后来她病了,记不清事了,但有时还是会哼那个调子。”
孙自娇想起林母清醒时哼的那首无词歌谣。原来是这样来的。
“医生说我右耳失聪,是那场火灾的爆炸震伤的。”林泽宇继续说,“但我自己……没有那段记忆。只记得在医院醒来,我妈在哭,护士说”你爸爸是英雄”。英雄……这个词太重了,我背了二十年。”
定影时间到了。他走过去,倒掉定影液,开始水洗。流动的水声在暗房里哗哗作响,像时光流逝的声音。
水洗需要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两人都没说话。林泽宇坐在工作台前,盯着显影罐,像在盯着一个沉睡的秘密。孙自娇坐在他身边,轻轻靠着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
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比平时高一点——伤口还在发炎,但他坚持不肯住院。医生说他的右耳听力已经永久丧失,左耳也只剩下不到40%的听力,未来可能会继续退化。
但他一次都没提过自己的事。从醒来开始,关心的都是她,是小雨,是那些证据。
“林泽宇。”她轻声叫他。
他转过头。因为听力问题,他现在会下意识地侧过左耳,嘴唇微动,像是在读她的唇语。
“你的耳朵……”她说不下去。
“习惯了。”他简单地说,“至少还有一边能听见你的声音。”
这话说得太自然,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孙自娇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哭什么。”他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泪,“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我们都活着。这就够了。”
水洗结束。林泽宇打开显影罐,用镊子小心地夹出湿漉漉的胶卷。水珠顺着胶片滑落,在红色灯光下像一串串细小的血珠。
他把胶卷挂在干燥架上,打开小风扇。胶片在气流中轻轻晃动,上面的影像还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黑白轮廓。
“要等它完全干燥才能放大。”他说,“至少一小时。”
“那我们等。”
他们没有离开暗房,就坐在红光里等。平安在门外趴下,发出轻微的鼾声。工作室外,城市已经入夜,但光影巷依然安静——对面的401房间被封了,周景明的人散了,那些**的摄像头被警方拆走了。
世界好像安全了一些,但心里某个地方,依然悬着。
“孙自娇。”林泽宇忽然叫她全名。
“嗯?”
“如果……”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父亲的事,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光荣。你会怎么看我?”
孙自娇转头看着他。红光里,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角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林泽宇,”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父亲救过多少人,有多少勋章,是不是英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你父亲,他爱你。重要的是,你是你,不是他的影子。”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总是知道该说什么。”
“不是知道,”孙自娇握住他的手,“是相信。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父亲。一个会在儿子课本上画小火箭的人,一个会在妻子夜班时留一盏灯的人,一个在火场里选择往里走而不是往外跑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个坏人。”
林泽宇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一小时后,胶片干了。林泽宇把它取下来,装进放大机的片夹。调整焦距时,他的手很稳,但呼吸明显变重了。
第一张照片在相纸上逐渐显影。
是一张消防队的合影。十几个穿消防服的男人站成两排,都笑着,对着镜头比大拇指。照片拍摄时间应该是夏天,阳光很好,每个人的脸都清晰可见。
林泽宇的手指停在照片中央的一个男人脸上——年轻,笑得露出牙齿,眼睛弯成月牙,肩膀被旁边的队友搂着。
“这是我爸。”他轻声说,“二十五岁。我出生那年。”
孙自娇凑近看。林建国确实和林泽宇很像,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和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但林建国的笑容更外放,更张扬,像没经过生活打磨的太阳。
第二张照片:火灾现场。浓烟滚滚,消防车的水柱在画面里拉出白色的弧线。前景有几个消防员的背影,其中一个正往火场里冲——是林建国。
第三张:医院走廊。林建国蹲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在哭,他正在给她擦眼泪。照片是抓拍的,但抓住了那一刻的温柔。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都是林建国工作生活的碎片:训练时的汗水,救灾后的疲惫,和家人吃饭时的笑容,抱着幼年林泽宇的温柔。
第三十六张,是最后一张。
画面很暗,像是在夜间拍摄的。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仓库的内部,堆着一些箱子。照片右下角有日期:1998。6。1923:47。
凌晨。距离林建国牺牲,不到十二小时。
林泽宇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画面很模糊,对焦不准,像是匆忙中拍的。但能看清箱子上的标志——一个圆圈,里面是字母Z。
周家的标志。
照片边缘,有一只入镜的手,手指指着那些箱子。手上戴着一块表,表盘在闪光灯下反光。放大,再放大。
表盘上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七分。表带的款式……和林建国结婚照上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他拍的。”林泽宇的声音在抖,“在他牺牲前一晚。他去了周家的仓库,拍了这些……”
孙自娇感到后背发凉。她想起小雨SD卡里的内容,想起周振华承认放火烧工厂的事。如果林建国那晚去周家仓库是为了调查,如果周振华发现了他……
“还有东西。”林泽宇从胶卷筒里倒出一个小纸卷,很细,用橡皮筋扎着。他小心地展开。
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周家几个仓库的位置。还有一个名单,上面有几个名字——都是周家企业的高管。最下面,有一行小字:
「周振华涉嫌走私、纵火、行贿。证据在3号仓库地下室。如果我出事,把这份资料交给刑侦队王建国。不要相信任何人,局里有他们的人。——林建国,1998。6。19」
字迹很潦草,像是在紧急情况下写的。
林泽宇盯着那行字,很久没动。孙自娇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像在承受某种巨大的重量。
“所以……”他喃喃,“他不是单纯去救火。他是去取证。他知道有危险,但他还是去了。”
“然后有人放火烧了仓库。”孙自娇轻声说,“不是意外,是灭口。”
暗房里一片死寂。只有放大机风扇的嗡嗡声,和两人沉重的呼吸。
二十年的“英雄”,二十年的崇拜,二十年的伤痛——在这一刻,被这张字条彻底重塑。林建国不是死于意外,是死于揭发罪恶的正义。他不是单纯的牺牲者,是清醒地走向危险的殉道者。
“我爸他……”林泽宇的声音破碎了,“他知道可能会死。但他还是去了。”
孙自娇从身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尊正在碎裂的雕塑。
“他让你交给王建国。”她说,“但你没有机会。因为你妈病了,因为你也受伤了,因为周家在警局有人……这份资料,迟到了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人从孩子长成大人,足够让一个真相被尘埃掩埋,足够让一场谋杀被美化成一个意外。
林泽宇忽然笑起来,笑声在暗房里回荡,凄凉得像夜鸟的啼叫。
“所以我这二十年在恨什么?”他问,不知道问谁,“恨命运不公?恨那场火灾?恨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我恨错了……我该恨的是周振华,是那些被他收买的人,是那个让我爸白白死去的系统。”
他转过身,眼睛血红,但没有眼泪:“周景明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他父亲杀了我父亲,他现在要来施舍一点”真相”,来减轻他的负罪感?”
孙自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抱着他,用力地抱着,像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部传给他。
平安在门外不安地哼叫,爪子挠门的声音更急了。
就在这时,孙自娇的手机震动。是王建国。
她接起来,按了免提。
“孙小姐,出事了。”王建国的声音很急,“周景明在拘留所自杀了。”
林泽宇的身体猛地一僵。
“什么?”孙自娇问。
“他用牙刷磨尖了,割腕。发现得早,抢救过来了,但失血过多,还在昏迷。”王建国顿了顿,“但在那之前,他留了一封信,指名要交给林泽宇。”
“信里说什么?”
“我还没拆。按照规定,这是给收信人的私人物品。但……”王建国的声音压低,“看守说,周景明自残前,反复说一句话:”告诉他,他爸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电话挂断后,暗房里只剩下安全灯微弱的红光,和两个人急促的呼吸。
林泽宇盯着工作台上那张仓库照片,盯着父亲最后的笔迹。很久之后,他轻声说:
“明天我去见他。”
“可是——”
“我必须去。”他打断她,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爸等了二十年。我也等了二十年。有些答案,我必须亲耳听到。”
他拿起那张字条,手指摩挲着父亲最后的嘱托。那些字迹在红光下,像用血写成的。
孙自娇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冷得像死人。
“我陪你去。”她说。
这次,林泽宇没有拒绝。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张还没完全干燥的照片——父亲在火场中逆行的背影。
那背影在红光里,像一个永不回头的、孤独的英雄。
而暗房外,夜色正浓。
新一轮的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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