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旧地

章节字数:3834  更新时间:25-12-25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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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城市有流不完的眼泪。

    晚上十点零七分,沈阳宜推开沉重的黄铜门。暖气裹挟着威士忌与木质香气扑面而来,与他肩上的雨水寒气碰撞成一团白雾。

    他站在那里,目光像精准的探测仪扫完全场。

    二十七张桌子,十一位客人,吧台尽头那个背对他的男人。

    顾左佑。

    目标人物。

    沈阳宜收起黑伞,水滴在深色地板上溅开细小的花。

    他选了距离吧台第三张桌子坐下,正好能看清顾左佑的侧脸。灯光是精心计算过的昏黄,足够看清轮廓,又足够模糊细节。

    顾左佑正在调酒,手指修长稳定,冰块在雪克壶里碰撞的声音像某种节拍器。

    “喝什么?”

    酒保是个染银灰色头发的年轻人,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好奇。

    新面孔总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燃烬”,这家从不做宣传却总有人找来的地方。

    “有什么推荐?”

    沈阳宜微笑,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海外归国者的从容。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高领毛衣,外搭深咖色大衣,每一处细节都在说我值得被认真对待。

    “老板调的”忘川”,每天只做三杯。”

    酒保朝吧台方向示意,

    “今天还剩最后一杯。”

    “那就它。”

    “您确定?”

    银发酒保笑了,

    “那东西苦得很,大多数人喝一口就放弃了。”

    “我不怕苦。”

    沈阳宜说这话时,目光落在顾左佑微微弓起的背脊上。那人正用长勺搅拌杯中的液体,动作缓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银发酒保去传话了。沈阳宜看见他俯身在顾左佑耳边说了什么,顾左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头。

    然后他洗净手,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个深褐色瓷瓶。

    真正的表演开始了。

    沈阳宜身体微微前倾。

    他研究这个人三个月了——顾左佑,三十四岁,七家连锁酒吧的所有者,没有家人,没有亲密朋友,每周四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固定出现在这家旗舰店。喜欢深色衣服,永远整洁,从不喝酒,对温度变化敏感。档案里的照片冷静得像医学图谱上的人体模型。

    而现在,活生生的标本就在十米之外。

    顾左佑终于转过身。

    沈阳宜的呼吸停了半拍。

    照片永远无法捕捉某些东西,比如那双眼睛。

    不是冰冷,不是淡漠,是更彻底的东西。像博物馆里陈列的琉璃珠,完美,剔透,空无一物。灯光落进去,没有反射,只有吸收。

    顾左佑开始调酒。他的手势很特别,不是专业调酒师那种花哨的炫技,而像实验室里严谨的操作。每一种液体的加入都伴随三秒的凝视,每一次搅拌都刚好十七圈。最后,他从吧台下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冰。

    那不是普通的冰。沈阳宜眯起眼。冰的中心封着一朵白色的花,花瓣在光线中微微颤动,像还活着。

    “那是什么花?”他问走回来的银发酒保。

    “昙花。”酒保放下一杯清水,“老板自己冻的。昙花开的时候采下来,瞬间急冻。他说这样能把”凋谢前最后一秒”保存下来。”

    “很别致。”

    “也很痛苦。”

    酒保压低声音,“您看,那朵花其实一直在融化,只是很慢很慢。一杯酒的时间,刚好从盛开融到凋谢。老板说,这就是”忘川”的意思——让你看着一些美好在你眼前消失,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顾左佑将冰放入宽口玻璃杯中,缓缓倒入琥珀色的液体。冰与酒接触的瞬间,细密的气泡涌起,包裹住那朵昙花。花瓣在气泡中微微颤动,美得不真实。

    他端着酒杯走来。脚步很稳,但沈阳宜注意到他右腿在落地时有几乎不可察的停顿,像是旧伤留下的习惯性缓冲。

    “您的”忘川”。”

    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平稳得像念白。

    顾左佑放下酒杯,手指干净,指甲修剪整齐,没有戒指,没有饰品,什么都没有。

    “谢谢。”

    沈阳宜抬起头,露出练习过无数次的、最让人卸下防备的笑容,“您就是老板?”

    顾左佑点头。他的目光在沈阳宜脸上停留了两秒,像扫描仪读取条形码,然后移开。“第一次来?”

    “慕名而来。朋友说这里的酒能让人忘记一些事。”

    “那他们可能误会了。”顾左佑说,“”忘川”不会让人忘记,只会让人记得更清楚。只是记得的时候,已经不那么痛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在陈述今晚有雨这样的事实。

    沈阳宜端起酒杯。昙花在酒液中缓慢旋转,最外层的花瓣已经开始透明。“很美的比喻。您学过哲学?”

    “没有。”顾左佑看了看墙上的钟,“慢用。”

    他转身要走。

    就是现在。

    “等一下。”沈阳宜从大衣内袋掏出一个小绒布袋,倒出一枚硬币,推过桌面,

    “我有个习惯,在特别的地方留下点东西。这枚硬币陪我很多年了,今晚想把它留在这儿。”

    硬币停在桌子中央,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银色光泽。

    顾左佑停下脚步。他低头看硬币,看了很久,久到沈阳宜几乎要以为他看穿了什么。然后他伸手,用指尖拈起硬币。

    “1995年。”他念出年份,声音依然没有起伏。

    “我出生前两年。”沈阳宜微笑,“一个陌生人留给我的,说是幸运物。我想,把它留在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也许能延续这份幸运。”

    顾左佑翻转硬币。背面的图案磨损严重,但还能辨认出是只鸟的轮廓。

    “鸽子。”他说。

    “您看得出来?”

    “我收集过一段时间硬币。”顾左佑将硬币握入手心,“谢谢。我会把它放在收银台。”

    “不放进保险箱?”沈阳宜半开玩笑。

    顾左佑终于看了他一眼,真正的、完整的注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太快了,快到沈阳宜无法捕捉。

    “硬币的价值在于流通,不是封存。”顾左佑说,“锁起来,就死了。”

    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回吧台。硬币在他手心里消失,像沉入深潭的石子。

    沈阳宜靠回椅背,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

    第一阶段,完成。

    那枚1995年的硬币,姐姐沈明月生前最喜欢的收藏品,如今送到了凶手面前。如果顾左佑真的是凶手,他应该认得出来。那一年,那场火灾,那个烧毁一切的夜晚。

    他端起“忘川”,抿了一口。

    苦。难以想象的苦。然后是酸,再是灼烧般的辣,最后才有一丝几乎抓不住的甜。

    而那朵昙花,就在他眼前,一片,一片,缓慢地散开。花瓣脱离花蕊,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沉浮,像一场慢放的死亡。

    他看着那些花瓣,突然想起姐姐的头发。沈明月有一头及腰的长发,乌黑,光滑,在阳光下会泛出深蓝色的光。

    火灾那天,消防员说,他们在废墟里找到她时,她的头发几乎烧光了,只剩下发根处焦黑的一小截。

    “先生,您还好吗?”

    银发酒保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沈阳宜发现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酒……”他清了清嗓子,“确实厉害。”

    “老板说,能喝完的人,都是心里有口枯井的人。”

    酒保眨眨眼,“您看起来不像。”

    “像什么?”

    “像心里有团火的人。”

    沈阳宜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火。是的,他心里确实有团火,烧了十年,从十六岁烧到现在。而那团火的燃料,此刻正在吧台后清洗器具,动作精准如手术医生。

    顾左佑背对着大厅,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在金属器皿上蒸腾起白雾。隔着雾气,他的轮廓有些模糊。沈阳宜注意到他的站姿——重心更多放在左腿上,右膝微微弯曲。档案里没提过他有腿伤,至少明面上的医疗记录没有。

    是那场火灾留下的吗?

    他想起火灾报告里的描述:现场混乱,多人受伤,一名年轻男子因背部砸伤被送往医院,未留姓名。

    如果那是顾左佑……

    不,不可能。凶手怎么会救人?

    时钟指向十一点,雨下得更大了。窗玻璃被雨水冲刷成流动的瀑布,外面的霓虹灯光被扭曲成破碎的色彩。

    又有几个客人离开,酒吧里只剩下五个人,包括沈阳宜。

    他该走了。好的猎人懂得适可而止。

    喝完最后一口“忘川”,苦味在舌根停留不去。杯底躺着那朵昙花最后的花蕊,苍白,细小,像某种昆虫的残骸。他放下一张钞票,起身。

    经过吧台时,顾左佑正在记账。台面上摊着一本皮革封面的账簿,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硬币不在桌上,大概已经收起来了。

    “酒很好。”沈阳宜说。

    顾左佑抬起头。“欢迎再来。”

    “我会的。”

    沈阳宜顿了顿,“我叫沈阳宜。阳光的阳,宜人的宜。”

    “顾左佑。左右的左,保佑的佑。”

    “我知道。”沈阳宜微笑,“我查过您。想和您谈个合作,艺术策展和酒吧空间的结合。改天正式拜访。”

    顾左佑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极其细微的皱眉。

    “我不需要合作。”

    “每个人都需要一些改变,顾先生。”沈阳宜的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

    “尤其是当某些东西开始腐朽的时候。晚安。”

    他推门走入雨夜。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暖光和威士忌的香气。

    雨伞撑开,黑色伞面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沈阳宜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街对面,看着“燃烬”的招牌。雨水顺着“燃”字流淌,那个“火”字旁的笔画在昏暗中像真正的火焰在摇曳。

    吧台后,顾左佑合上账簿。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放在掌心。1995年,磨损的鸽子图案,边缘有细微的磕痕。他用拇指摩挲着硬币表面,动作很慢,很轻。

    然后他走到收银台后面的小保险箱前,蹲下,输入密码。箱门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文件、几沓现金,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他打开木盒——里面已经有十几枚硬币,不同年份,不同国家,整齐排列在绒布上。

    他把1995年那枚放在最后一格空缺处。鸽子图案朝上。

    木盒合上,放回原处。保险箱关闭,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顾左佑扶着保险箱慢慢站起来,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后腰偏上的位置。灯光下,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一些。他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水服下。

    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街对面,沈阳宜终于转身,走入雨幕深处。他的手机震动,一条新消息:

    “已确认,顾左佑每周一、三、五上午十点前往明仁医院复诊,科室:神经内科。主治医师:陆怀舟。”

    神经内科。

    沈阳宜停下脚步,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不是骨科,不是外科,是神经内科。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燃烬”二楼那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窗帘拉着,但能看见一个人的剪影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

    像一尊被遗忘在橱窗里的标本。

    雨下了一整夜。而某些东西,已经在黑暗中开始生长,像废墟里悄然蔓延的根须,等待着破土而出,将一切缠绕、绞碎,然后开出名为复仇的花。

    那朵花的名字,叫**。

    最残忍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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