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62 更新时间:25-12-25 10:37
晚上九点二十分,燃烬酒吧。
顾左佑站在吧台后,清洗今晚最后一个雪克壶。水很烫,蒸汽模糊了不锈钢表面,也模糊了他映在上面的脸。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冲洗,消毒,擦干,放回原位。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
酒吧里只剩两桌客人,都在低声交谈。背景音乐是BillEvans的钢琴曲,音符像雨滴一样落下来,冷而清澈。
门开了,带进一股夜风。
顾左佑抬头。沈阳宜站在门口,肩上有细小的水珠,又下雨了。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
“打烊了。”顾左佑说。
“我只要十分钟。”沈阳宜走过来,在吧台前坐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一杯水就好。”
顾左佑看着他,两秒后,倒了一杯温水推过去。“什么事?”
沈阳宜没喝水。他双手握着玻璃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我今天……去了一个地方。”
顾左佑继续擦杯子,没有接话。
“清河区,旧街十四号,林婆婆便利店。”沈阳宜盯着他,“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擦杯子的动作停了。
非常短暂,不到半秒,但沈阳宜捕捉到了。顾左佑的手指微微收紧,毛巾在玻璃杯上留下一个短暂的褶皱。
“知道。”他说,声音平稳如常,“以前在那附近住过。”
“林婆婆跟我讲了个故事。”沈阳宜慢慢说,“关于十年前的一场火灾,和一个冲进火场三次的人。”
吧台后的灯光落在顾左佑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阴影里,那双眼睛依然平静,像深潭,任何石子投进去都不会激起涟漪。
“很多故事都是编的。”他说。
“她还给我看了张照片。”沈阳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那张翻拍的照片,推到顾左佑面前,“这是我姐姐,沈明月。旁边这个人,是您吧?”
顾左佑低头看照片。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沈阳宜注意到,他的呼吸节奏变了——变得更浅,更慢,像是屏住了呼吸。
“是我。”他承认。
“您认识我姐姐。”
“认识。”
“你们关系很好?”
顾左佑抬起眼睛。
灯光下,他的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泡过久的茶叶。“沈先生,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沈阳宜一字一句,
“火灾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救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为什么……”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为什么让我恨了你十年?”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顾左佑放下杯子和毛巾。他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玻璃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透明的液体——不是酒,看起来像水。但他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我没有救她。”他说。
沈阳宜愣住。
“我冲进去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
顾左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
“我背她出来,放在地上,她还有呼吸。我回去救其他人,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了。”
他顿了顿。
“所以,我没有救她。我失败了。”
“可是——”
“沈先生。”顾左佑打断他,第一次用了正式的称呼,“如果你想知道真相,这就是真相。我没有救你姐姐,她死了。如果你想恨谁,可以继续恨我。我不介意。”
他说“不介意”的时候,眼神依然是空的。
沈阳宜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愤怒——不是针对顾左佑,而是针对这种空洞本身。这个人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死亡,说得像天气报告一样平淡?
“你不介意?”他站起来,双手撑在吧台上,身体前倾,“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报仇,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找到害死我姐姐的人,让他付出代价!我调查你,跟踪你,计划怎么毁掉你——而现在你告诉我,我应该恨你,但你又”不介意”?”
顾左佑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剧。
“你当然不介意。”沈阳宜笑了,笑声里全是讽刺,“因为你根本感觉不到,对吗?陆医生说你是空心病,情感体验缺失。所以你无所谓,不痛不痒,不在乎别人是爱你还是恨你。你就这样……像个机器人一样活了十年?”
话音落下,酒吧里一片死寂。
另外两桌客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音乐还在继续,BillEvans的钢琴曲流淌在昏暗的光线里,温柔得残忍。
顾左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放下杯子,绕过吧台,走到沈阳宜面前。距离很近,近到沈阳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冷冽的木质香气。
“你说得对。”顾左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我感受不到。所以我不会因为你恨我而痛苦,也不会因为你想报仇而愤怒。从医学角度来说,我的大脑缺少处理情感的必要回路。你对我说”我恨你”,就像对一台电脑输入”我恨你”——它不会理解,只会把它当成一串代码储存起来。”
他微微歪头,像在观察沈阳宜的表情。
“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沈先生?”
沈阳宜喉咙发干。“什么?”
“这意味着,你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十年,都只是你一个人的事。”
顾左佑说,“它们对我无效。你在我身上施加的任何伤害,最终都会反弹回你自己身上。因为我是空的,而你,是满的。”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沈阳宜的胸口。
很轻的触碰,隔着毛衣几乎感觉不到。但沈阳宜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
“满着愤怒,满着仇恨,满着你姐姐的死。”顾左佑收回手,“而我这里,什么都没有。所以这场游戏,从一开始你就输了。因为你在和一团空气搏斗,而空气不会流血。”
说完,他转身走回吧台,拿起外套。
“我要关门了。”他说,“你自便。”
沈阳宜站在原地,看着顾左佑穿上外套,锁上收银机,关掉音响。钢琴声戛然而止,酒吧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雨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永不停歇。
“那张照片,”他忽然说,“我姐姐笑得很开心。”
顾左佑的动作顿了顿。
“她一定很喜欢你。”沈阳宜的声音低下来,“她生命最后几个月,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爱笑,爱打扮,说要和一个人开始新生活。那个人是你,对吗?
顾左佑没有回答。他关掉最后一盏灯,只留下吧台上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里,他的侧脸像一尊石膏像。
“她已经死了。”他说,“其他都不重要了。”
“对我很重要!”沈阳宜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顾左佑的皮肤很凉,凉得不正常。“如果你爱过她,如果你在乎过她,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平淡地提起她?怎么能——”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顾左佑转过头,看着他。在那双空洞的眼睛深处,沈阳宜第一次看见了别的东西——不是情绪,不是情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东西。
像深渊。
“沈先生,”顾左佑轻轻抽回手,
“你姐姐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停止呼吸。那一刻我意识到一件事——”
他停顿,声音轻得像耳语。
“有些人的心,是会一次性烧完的。烧完了,就只剩下灰了。我就是那堆灰。”
他拉开门,夜风裹挟着雨水涌进来。
“现在,请你离开。”
沈阳宜站在昏暗的酒吧里,看着门在顾左佑身后合上。玻璃门外,那个身影撑开黑伞,走入雨中,很快消失在街角。
他独自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吧台后,打开那个小保险箱。密码很简单,1013,火灾的日期。里面整齐摆放着文件、现金,和那个木盒。
他打开木盒。硬币都在,包括他给的那枚1995年的。鸽子图案朝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而在木盒最底层,压着一张小小的、烧焦一角的照片。
沈阳宜抽出来。照片上,年轻的顾左佑和沈明月并肩站着,背景是“港湾酒吧”的招牌。姐姐笑得眼睛弯弯,顾左佑的手搭在她肩上,也笑着。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笔迹清秀:
“给左佑:谢谢你让我知道,活着的每一天都值得庆祝。——明月,2013.10.27”
日期是火灾前一个星期。
沈阳宜的手指摩挲过那行字,摩挲过烧焦的边缘。焦痕很旧了,边缘发脆,像蝴蝶破损的翅膀。
他把照片放回原处,关上木盒,关上保险箱。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淋漓的雨。玻璃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茫然,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他突然想起林婆婆的话。
“心死了,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心死了,不是不再跳动。
而是变成一座空旷的堡垒,你所有的爱恨砸上去,都听不见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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