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72 更新时间:25-12-27 18:00
下午两点四十分,“余温”酒吧。
这是顾左佑的第三家店,开在老城区的文创园里。
与“燃烬”的冷峻工业风不同,“余温”用了大量原木和暖黄灯光,墙上是本地艺术家的版画作品,空气中飘着现磨咖啡豆的香气。
工作日下午,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在靠窗的位置,对着笔记本电脑或低声交谈。
沈阳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苏晚准备的合作方案。文件很厚,印刷精美,封面上是他亲手写的艺术展主题:
灰烬与重生,城市记忆的考古学。
他推门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吧台后站着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年轻女孩,看见他,微笑着点头:
“沈先生吗?顾先生在二楼等您。”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有轻微的吱呀声。
二楼是一个半开放的空间,三面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文创园里红砖厂房改造的工作室和画廊。顾左佑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杯水。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
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分明的明暗界线。
“顾先生。”沈阳宜走过去。
顾左佑抬起头,眼神依然平静。
“沈先生,请坐。”
声音没有起伏,没有寒暄,直入主题。
沈阳宜在他对面坐下,将方案推过去。
“这是我们初步的策展方案,您可以先看看。”
顾左佑接过,但没有立刻打开。他的目光落在沈阳宜脸上,停留了几秒。
“你昨晚没睡好。”
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沈阳宜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眼下。
“很明显?”
“黑眼圈,瞳孔轻微扩散,呼吸频率比正常快百分之十五。”
顾左佑说完,收回视线,打开文件,
“这些都是缺觉的体征。”
沈阳宜愣住了。这种观察太细致,太专业,不像一个酒吧老板会注意的东西。倒像是……医生?
“您学过医?”
“没有。”顾左佑翻了一页方案,
“但久病成医。”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阳宜看着他低头阅读的侧脸,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他的手指很白,翻页的动作很轻,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完美得像一尊雕塑。
但沈阳宜知道,这尊雕塑内部有裂痕。
那些每个月五万的转账记录,那场火灾,那根砸在他背上的横梁,那些神经内科的病历——所有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与眼前这个平静男人完全不同的形象。
“这里。”
顾左佑忽然开口,手指点在其中一页,“”火灾遗物展区”——你们打算展示什么?”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沈阳宜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变化。像是平静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动。
“我们收集了一些当年火灾现场的物品。”
沈阳宜说,“烧毁的招牌碎片、变形的酒杯、幸存者的个人物品。还有……”他顿了顿,“一些照片。”
“谁的照片?”
“遇难者生前的照片,以及……”
沈阳宜看着他的眼睛,
“救援现场的照片。”
顾左佑翻页的手指停住了。阳光里,能看见他指尖有一瞬间的僵硬,很短暂,但确实存在。
“这些照片的来源是?”
“公共档案,媒体报道,以及家属的私人收藏。”沈阳宜身体前倾,“顾先生似乎对这个部分特别关注?”
顾左佑合上文件。动作很慢,很稳,但沈阳宜注意到,他合上文件后,手并没有立刻离开封面,而是轻轻按在上面,像在按压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沈先生,”他抬起眼睛,“你策划这个展览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问题来得直接,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所有客套和伪装。
沈阳宜迎上他的目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是艺术与商业空间的结合——”
“那是说给投资人听的话。”顾左佑打断他,“对我说真话。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主题?为什么选择我的酒吧?为什么是现在?”
三连问,一个比一个尖锐。
窗外的文创园里,有群鸽子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远及去。
阳光移动了一寸,现在完全照在顾左佑脸上,他的眼睛在强光下微微眯起,但瞳孔依然稳定,没有闪躲。
沈阳宜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笑了,笑容里有一丝疲惫的坦然。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说,
“我想报复您。我以为您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所以我要接近您,取得您的信任,然后在最公开的场合揭穿您——用一场关于那场火灾的展览,让所有人知道您做了什么。”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陈述别人的事。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撞得肋骨发疼。
顾左佑听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变化。他只是点了点头,像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那现在呢?”
他问,
“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凶手吗?”
这个问题太重了,重得像一块巨石,压在沈阳宜的胸口。
他想说“是”,
想说“你每个月收李兆康的五万块就是证据”,
想说“如果你无辜为什么要沉默十年”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四个字。
这违背了他十年的信仰,违背了他活到现在的意义。但他就是说了,而且说出口的瞬间,感到一种奇怪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顾左佑看着他,很久很久。阳光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移动,文件封面被晒得微微发烫。
“那我告诉你真相。”
顾左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火灾那晚,我确实在酒吧。电路老化起火时,我在地下室的储藏室清点库存。等我闻到烟味冲上来时,火已经很大了。”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喉结滚动,阳光照在上面,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沈明月在吧台等朋友,火从后厨蔓延过来,困住了她。我砸开侧窗跳进去,背着她从窗户爬出来。她当时还有意识,对我说”左佑,里面还有人”。我让她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又冲进去。”
“第二次进去,我找到两个卡座下面的女孩,把她们带出来。第三次……”他闭上眼睛,很短暂的一瞬,
“第三次我想再进去,但屋顶开始塌了。一根烧着的木头砸下来,我躲开了大部分,但还是被刮到后背。”
沈阳宜屏住呼吸。他想起林婆婆的描述,想起那份医疗档案,想起顾左佑走路时那个细微的拖沓。
“我被砸倒在地,有人把我拖出来。躺在地上的时候,我看见沈明月跑过来,她跪在我旁边,一直在哭,一直在说”对不起”。”
顾左佑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然空洞,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深水里的碎玻璃,
“我问她为什么道歉,她说……她说她不该让我回去。”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
“然后她就站起来,又往火里冲。我抓住她的脚踝,但她挣脱了。她说她听见里面有人喊救命,她说她必须去。我爬不起来,背太疼了,像被劈成了两半。我只能看着她跑进去,然后……”
他没有说完。
但沈阳宜知道然后发生了什么。然后就是消防车的水柱,就是尖叫和哭声,就是四个小时的大火,就是第二天清晨从废墟里抬出来的、烧焦的尸体。
“她为什么要回去?”沈阳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你已经把她救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顾左佑看着他,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她听见有人在里面喊救命。后来消防员清理现场时,确实在储藏室最里面找到一个人——酒吧的厨师,喝醉了在睡觉。但他没活下来。”
“所以她是去救人?”
“她是去救人。”顾左佑说,“但她没救成,自己也没出来。”
阳光突然变得很刺眼。沈阳宜抬手遮了遮眼睛,但刺眼的光还是从指缝漏进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十年了。
十年里,他想象过无数个姐姐死去的场景——在火里挣扎,求救,被浓烟呛死,被火焰吞噬。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恨意更深一分,每一次想象都让他更坚定要找到凶手,让他付出代价。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姐姐是自愿跑回火里的。
为了救人。
“那你呢?”
他放下手,看着顾左佑,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让所有人都以为你见死不救?为什么让李兆康每个月给你打钱,像在支付封口费?”
顾左佑沉默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侧脸在阳光下像一尊苍白的石膏像。
文创园里有人在拍婚纱照,新娘穿着白色的婚纱,在红砖墙前笑得很灿烂。那笑容太明亮了,明亮得和这个昏暗的真相格格不入。
“因为有些真相,”他缓缓说,
“说出来只会让活着的人更痛苦。”
“什么意思?”
顾左佑转回头,看着他。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怎么想?你会想,你姐姐本来可以活下来,但她选择回去送死。你会想,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那么善良,如果她没有听见那个呼救声,如果她自私一点——她现在还活着。”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钝刀,一下下割在沈阳宜心上。
“你会用余生去设想无数个”如果”,每一个”如果”都会变成一把刀,反复凌迟你自己。恨我比恨命运容易,恨一个具体的人比恨一场抽象的意外容易。至少,恨我有目标,有方向,有终点。”
他停顿,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至于李兆康的钱……”
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肌肉牵动的动作,“那不是封口费。那是赔偿金。他酒吧的电路老化是事实,安全管理疏忽是事实。但他有背景,最后定性为”意外”。那些钱,是他私下给的赔偿。我收了,因为我的医疗费很贵,因为我可能这辈子都做不了重活,因为我需要钱活下去。”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但沈阳宜听出了别的东西——那种深沉的、已经麻木的屈辱。一个人收了十年“赔偿金”,每个月准时到账,像在定期提醒他:你废了,这是你应得的可怜。
“你可以起诉他。”沈阳宜说,“你可以——”
“起诉一个背后有靠山的人?”
顾左佑打断他,第一次声音里有了情绪,一丝很淡的讽刺,
“沈先生,你活在童话里吗?火灾后三个月,所有证据都”意外”消失了。目击者改口,鉴定报告重写,连媒体报道都被压下来。我能拿到这些钱,已经是他最大的”仁慈”了。”
他拿起水杯,但没喝,只是握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作恶,但活得很好。有些人善良,但死得很惨。还有些人……”他看着沈阳宜,
“卡在中间,不死不活,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窗外的婚纱照拍完了,新人相拥离开,笑声随风飘进来,又随风散去。阳光又移动了一寸,现在照在桌上的文件上,“灰烬与重生”那几个字在光线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灰烬。
重生。
多讽刺的主题。
“所以,”沈阳宜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
“我这十年……恨错了人?”
顾左佑放下水杯。“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恨。恨是人的本能,是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那你呢?”
沈阳宜问,
“你恨吗?恨李兆康,恨那场火,恨我姐姐……或者恨我?”
这个问题问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问这个?为什么要关心这个人恨不恨?
顾左佑看着他,眼睛在阳光下是浅褐色的,像融化的琥珀。那里面很空,很静,深不见底。
“我说过,”
他缓缓说,
“我没有多余的能量分配给恨。恨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他停顿了一下,“只够用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起床,吃饭,工作,吃药,睡觉。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些已经占满了。没有空间给恨,也没有空间给……”
他没有说完,但沈阳宜知道他想说什么。
没有空间给爱。
也没有空间给原谅,给释怀,给重新开始。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旷的、荒芜的废墟。
“展览的事,”
顾左佑站起来,结束了谈话,“我同意。但内容需要调整——去掉所有遇难者的私人照片,去掉救援现场的照片。只保留物品和抽象的艺术创作。主题可以叫”余温”,但不要叫”灰烬与重生”。”
“为什么?”
“因为灰烬不会再重生。”
顾左佑说,声音很轻,
“灰烬就是终点。而余温……余温是会散的。散尽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拿起笔记本电脑,转身要走。
“顾左佑。”沈阳宜叫住他。
顾左佑停下,但没有回头。
“那枚硬币,”
沈阳宜说,
“1995年的硬币,是我姐姐给你的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动窗帘,光影晃动。
“是。”
顾左佑终于说,“火灾前一周,她给我的。她说那是她的幸运币,让我带着,等我生日那天再还给她。”
他顿了顿。
“但我生日是十一月十五号。火灾是十一月十三号。她没等到。”
说完,他走下楼梯,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响起,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最后消失在楼下。
沈阳宜独自坐在二楼,阳光越来越斜,把整个空间染成金色。
他低头看桌上的方案,看“灰烬与重生”那几个字,看顾左佑刚才手指按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很浅的汗渍,正在慢慢蒸发。
他想起昨晚收到的那朵昙花,想起那行字,
“有些花不该被看见开放”。
想起顾左佑对空气说的那句“对不起”。
想起每个月五万的转账记录。
想起林婆婆说“心死了,大概就是这样”。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钝痛。
他以为十年的恨意是一座山,足够压垮任何人。但现在他发现,恨意崩塌后的虚无,才是真正的深渊。
没有目标的恨,比有目标的恨更可怕。
因为有目标的恨,至少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挥拳。
而没有目标的恨……你只能一拳一拳,砸向空气,砸向自己。
手机震动,是苏晚发来的消息:“谈得怎么样?他同意了吗?”
沈阳宜盯着屏幕,很久,才回复一个字:
“嗯。”
阳光彻底移开了,二楼陷入昏暗。窗外,文创园的灯陆续亮起,一盏,两盏,三盏,像苏醒的星星。
但有些东西一旦熄灭,就再也亮不起来了。
比如一场大火。
比如一颗心。
比如一段错了十年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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