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66 更新时间:12-04-21 20:20
在瑶国国境上有一座小城名为静城,这里山高皇帝远,边市贸易较之其它内陆城市要繁荣上许多,是以虽城名为静,实际上却是个颇为繁华喧闹的所在。
静城城主复姓长孙,是当朝第二大贵族世家长孙氏的旁支宗系,长孙一脉兵权在握,子孙多镇守边疆,军威赫赫,是瑶国皇族之外一股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当年这长孙城主捐官买官,凭着千丈远的沾亲带故,好歹也混上个边陲小城的城主做做,而他这一做,便是二十几年,再一不小心,就把鸡肋一样的破城变成了今日繁华的边境重地。长孙城主对于这一桩丰功伟绩颇感自豪,每每说起,都会用手摸着自己白净无须的下巴,眯起眼高深莫测地吐出两个字:技艺。
对于治城,他其实并无多少心得,只不过眼光独到兼之胆大包天,率先在城中公开扶植流散的技艺,使其组织逐渐合理化,并慢慢地得到了社会的认可。敢做天下人想做却不敢做之事的结果,是好运的突然降临,皇族对于技艺的身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亦赋予了长孙城主在民间管理技艺的权力,从此,静城成为网罗北境流浪技艺并向境内输送合格舞者的咽喉地段,也为优秀的技艺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瑶国中心城市的大门。财富滚滚而来,长孙城主一手捏着技艺的前途,一手掌控着瑶国显贵的喜乐,他却依然是低调的,谨慎的,他把自身贪欲控制在最合度的范围内,小心经营着静城最重要的支柱产业,这也是多年来技艺组织的发展越趋规范壮大,而静城的经济亦在繁杂的时局中屹立不衰的原因。
炎炎夏日,阳光有些苍白,闷热的空气中一丝凉风也无,北境无蝉,是以夏天虽不是什么怡人的季节,但好歹少了几分蝉鸣的聒噪,多了些让人舒心的清静。城主府中的白兰树叶片墨绿肥厚,在暑气蒸腾下有着上好皮革般油亮的光泽,看门的两只獒犬正恹恹地趴在树荫下,拖着粉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几丈开外的花厅里忽然传来重物击打桌面的声响,离得远了,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不甚清晰,獒犬耳尖,立时警觉地抬起头,两双眼睛一扫片刻前的懒散,精光四射地紧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只要再有任何异状便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为主人保驾。
只不过花厅里倒不是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除去一旁端坐烹茶的茶姑,布置得富丽堂皇的房间内就只得两人相对饮茶。坐于厅中主位的是个四十七八岁的中年男人,宽额浓眉,面白无须,穿一身赭色锦袍,保养得宜的双手骨节匀称,指头修长,他左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扳指,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两枚嵌了黑玛瑙和红宝石的戒指,通身的富贵做派,可那黑沉沉的眼底潜藏的精明威严却又让人着实不敢小觑,正是静城城主长孙坚。此时他正左手扣了茶盏压在一旁的檀木桌上,茶托四周的桌面被泼洒了些茶水,显然方才的响动正是由此而来。
“沐先生。”他缓缓开口,面带不郁,“九月便是仪王寿辰,老夫月前才如约向隋侯推荐你的技艺,这万事俱备的关头,你却来告诉老夫领舞身亡,叫老夫如何同隋侯交待!”
坐在客席的男子黑衣黑靴,头发在脑后用银环高高束起,三十而立的年纪,却是英俊得让人看一眼也觉脸红心跳,他沉默着喝了一口又一口茶,终于在长孙坚抱怨完后开了口,嗓音低沉,语带哀痛:“在越州境内时,曼妙被黄蜂盗掳去,我和官府人马抄了贼人那处据点,可惜找到的已是她的尸体……”说着低低一叹,无限自责:“曼妙之事,实是我大意了……”
“罢了……”长孙坚揉着额角:“生死有命,只可惜了曼妙那一身好舞技再无人可及……”
沐先生闻言略略抬眼,看了看长孙坚,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倒也不见得。”
“能在全国以舞营生的技艺,均是由老夫挑选提拔,这么多人过眼,曼妙始终是老夫唯一记得住名字的技艺,瑶国的舞者里,能比她更好的,怕只有当年的小皇姨……”声音戛然止住,长孙坚匆匆转了话头,“说这些没用,老夫现在关心的,是你沐先生如何再去找一个与曼妙比肩的技艺?而剩下的短短三个月,谁能担当起领舞的职责,谁能服你沐家那一干心高气傲的技艺?”
“如果我说,我能呢?”门外忽有一把清亮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像是银质的小刀将窒闷的空气划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丝丝凉意。
沐先生的嘴角隐在茶碗后,不为人知地轻轻向上弯起。
“什么人?”长孙坚直起身望向门口,视线落下的地方,是秋日晴空般净爽的蓝,年轻男子的轮廓陷在这片天蓝的色彩中,隐隐绰绰,仿若一不小心,便会在眼前散去,可一旦定睛看时,又可见宽松的蓝衣下美丽的肩线,雪色腰带在身侧垂下妖娆的流苏,他的乌发如云,随意绾在一方素净的白绢中,只留几缕散落在颊边,衬着玉一样的肤光,如画的眉眼,竟在干净清爽中透着几许不经意的美艳媚惑,好似天高云淡下绽开繁花似锦,直要叫人醉死在这片雅致的旖旎中……
长孙坚有一刹那的失神,然而技艺这个行当从来不缺美色,他涉足此间多年,月貌花容过眼不知凡几,是以面对眼前几乎叫他惊为天人的男子,他也只用了片刻便收敛起脸上所有多余的情绪,再次换上探究的目光与高深莫测的笑容。
蓝衣男子进得门来,却不若寻常技艺那样行跪礼,只对他长身一揖,接着便垂首静立,露出侧颈如天鹅般优雅的线条。
长孙坚倒并不怪罪他的失礼,微笑着端过茶碗来抿了几口,不紧不慢道:“猖狂小子,在本官面前也敢大言不惭。”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连一旁事不关己专心煮茶的茶姑都感受到了无形的杀意,抬起头不安地看了主人一眼。蓝衣男子面色不变,甚而还轻轻笑了一声,略略仰起骨骼精致的下巴,淡淡道:“是否大言不惭,待城主看过我的舞再下定论也不迟。”说着转身对黑衣男子微一点头,“还请沐先生帮忙。”
沐先生会意,从腰间取出一管九节琴箫置于唇边,手指灵巧翻飞,立时就是一段悠扬旋律,这箫声与以往的浑厚低沉大不相同,抑扬之间竟隐隐泛着清脆之音,仿若深山幽谷中淙淙的溪水,流畅跳跃,清新空灵。
长孙坚在乐律方面的造诣委实不值一提,但这首曲子他却是极熟悉的,恍惚间似还记得几年前,同样在这个花厅里,沐先生将芳华正盛的曼妙带到他跟前时,也是以箫音为伴,衬她跳了这出《碧涧流泉》,少女的身姿婀娜柔美,容颜姣好秀丽,很快便成为自己心中亟待雕琢并呈现于世人眼前的美玉……
眸中忽然掠进一袭蓝,长孙坚从回忆里幡然醒神,眼见得那蓝衣男子已在厅中翩然起舞,踏着悠扬的箫声,衣袂飘曳如轻云蔽月,舞姿潇逸似流风回雪,明明是和曼妙如出一撤的编舞,却究竟让人在不经意间品出云泥之别。
安静闷热的夏日午后,恍若突然起了风,从山林清涧中拂过的风,细致地熨帖着人心里每一个浮躁的角落。
乐声什么时候停止的,长孙坚已不甚在意,他眼中只有那铺天盖地的蓝,因为这一舞,洇得满室幽凉……
“叮!”耳旁传来一声轻响,竟是茶姑看得入神,失手打翻了茶盏,长孙坚斥退了诚惶诚恐告罪的妇人,继而往椅背上一靠,抄起手饶有兴味地将蓝衣男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眼角余光却紧紧攫住沐先生,沐先生端坐椅上,一副混不关己事的模样,怡然自饮。
“影魅。”蓝衣男子低垂了双目,语气清淡地应道。
“方才是老夫武断了,你有如此精湛的舞技,便是替代十个曼妙也绰绰有余……”顿了一顿,又续道:“不过你今日出现在这里,应该不只是沐先生送给老夫的定心丸,你想求什么,但说无妨。”
从走进这间花厅的那一刻开始,影魅脸上一直有种近似于透明的平静,而在他低眉顺目的举止间,又仿佛掩藏着让人不可逼视的华贵和高傲,加上他太过出众的容颜,长孙坚甚至数度有种角色错位的异样感觉,好像自己面对的,不是低姿态的技艺,而是皇城中那些真正养尊处优的名士贵族。直到问及他所求为何的时候,影魅这才难得的显出了一丝急切,他张开口,语气已不如先前那般淡定无波,“我求一个身份——可以自由行走于大瑶境内所有城都的,技艺的身份。”
长孙坚不自主地“咦”了一声,先是对他的话感到几分惊讶,接着便被疑惑取代:“你竟不是技艺?!”
“我祖上原是翩跹士族,只因幼年家逢变故,我为奸仆所谋,卖入凉城前太守府上做了私养的舞伶,大瑶攻占凉城后,我从前太守府逃了出来,原打算借此机会重回故国,只可惜……”说到这里,影魅声音微微哽咽,黯然神伤。
倒还是沐先生适时替他解了围,接口道:“只可惜这些年来,我国对外交往日益封闭,影魅自小背井离乡,已几乎算不得瑶国人,没有户籍与身份,别说皇都,便是想出入寻常边境小城,那也绝非易事。我先前因曼妙身死一事,在凉城多有停留,也是因了这般机缘巧合,才遇到辗转街头的他。我惊艳于他的舞技才华,立时便想到以他替代曼妙入行,仔细调教的话,必将弥补失去一位优秀领舞的损失。而他心心念念无非回归大瑶,技艺作为瑶国唯一可于境内自由通行的职业,也可为他提供这个机会,这于我们双方都有利,何乐而不为?我今日带他前来,便是希望城主能权衡其中关节,赐予他技艺的身份。”
影魅忽然跪下来,蓝衣在玉石地板上层叠铺开,像一汪幽静的湖水,他弯下高傲的脖颈,谦卑地在长孙坚面前俯下^身去,一字一句道:“求大人成全!”
长孙坚笑着眯起双眼,伸出右手对他招了招,道:“你靠近些。”
他没让影魅起身,所以影魅只能膝行到他跟前,长孙坚问:“你是翩跹哪一姓的后人?”
影魅低下头去,“幼时之事,如今已太过模糊,我唯一记得的,便是家父复姓慕容。”
“慕容。”长孙坚重复念着这两个字,顾自沉吟。当今瑶国除去皇族,还有欧阳、长孙、澹台、司马几大世家活跃在政界商界及江湖武林中,但在四大世家发迹之前,真正权势如日中天的却要数前朝的翩跹慕容氏,无奈王权更迭,慕容世家卷入皇族内斗,终究不得善终,偌大家业一夕倾覆,分崩离析。如今过去几十年,慕容世家早已成为了说书人口中遥远的影子,而其后人更是鲜少再现世人眼前。
长孙坚这么想着,猛地伸手捏住影魅下颌,抬起他的脸来细细端详。影魅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厉色,却咬牙隐忍着没有发作,用力挣了一下,脸上那种凌人的傲气和倔强又慢慢浮现出来。
他长相像极了瑶人,而骨子里无意识散发的贵气更是与皇都里的贵人们如出一辙,但要说与慕容氏真有什么牵连,长孙坚一时倒也拿捏不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沦落的世家后人,变成如今匍匐于自己身前乞求回国身份的技艺,无论他姓什么,都和自己可以获得的利益无甚冲突,更何况人是沐清河找来的,他行事沉稳谨慎,也断不会轻易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下去吧。”长孙坚放开影魅,阖起双目随手一挥,就下了逐客令。影魅身子一僵,却没过多表露出来,沐先生倒沉得住气,只应了声“诺”,便起身带着影魅告辞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槛处,长孙坚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三天后,老夫自当派人将影魅的户籍名帖送至沐先生下榻处。”不等二人大喜拜谢,又不咸不淡补了一句:“才失了曼妙几日,便能找到如此优秀的替代者,沐先生当真好眼光、好福气。”
沐先生转身低头,恭敬道:“清河惶恐,皆是托了城主大人的福。”言罢与影魅双双道谢,辞别而去。
出了城主府,两人便上了一辆候在不远处的白蓬小马车,马车晃悠悠驶向城中客栈,蹄声得得。
车上,沐清河把玩着手中琴箫,轻笑道:“想不到大琰的国舅爷不但舞技惊人,连演技也几可乱真呐。”
影魅从上车起就一直专注于擦拭自己方才被触碰过的下巴,闻言嗤笑一声,“彼此彼此,亏得沐先生逻辑缜密精心编排,否则又怎能瞒过你们那位精明的城主大人?”说到长孙坚,他狭长凤眼中的怒意又浓了起来,抬手大力擦了几下下巴,只把那白瓷一样滑腻的肌^肤擦得通红,细看之下竟透出几分逼人的艳色来。
沐清河可不会理会他如家常便饭般的小别扭,突然起身欺近影魅,在他耳边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要的,我已经为你做到,而我要的,国舅爷想必也不会让我失望吧。”
影魅对他毫无预兆的接近大为不满,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用力推开沐清河,冷笑道:“既是双方互利,沐先生能让我进入皇都,我定然也不负当初的承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影魅如今已是瑶国一名普通技艺,‘国舅’二字,沐先生切莫再提。”
沐清河笑笑,点头算是答应,正想再说些什么,车帘忽然被赶车的小厮一把掀起。
“先、先生!”青衣男孩满面惊喜,一手指向北方天边,双眼圆睁,竟连一向伶俐的口齿都开始打结:“赤霞……赤霞……”
沐先生脸色一变,募地掠下车去,影魅不明所以地跟着下了车,才发现周围道路上竟已跪了黑压压一片百姓,而就在青衣小厮遥指的方向,绚烂的红霞铺满了北方整块天空,绮艳夺目的色彩像是朱砂渲染的海洋,涨满了所有人的眼帘。
他从未见过这般壮丽奇景,还来不及惊叹,便被沐清河一把拽伏在地上,隐约间,似乎听到男人轻叹了一句:“蝶神后裔……皇权又要开始陷入新一轮的动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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