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369 更新时间:17-02-14 19:43
一
枪出如龙,枪尖呼啸破空,俨然要将这个世界一分为二,割裂开去。
明离右手提枪,左手紧紧拽住缰绳,身子俯得老低,双腿狠狠夹住坐骑腹部。毕竟他在韩家堡的修为多在步下,这一下许是太过用力,那马悲嘶一声,人立起来,康胡儿那枪已杀到明离背后要穴。
明离骑术虽不精,闪避功夫却是一流。就见他在马背上一个侧翻,身子几乎坠下马背,左手及时抓住马镫,头顶金枪破风之声,才松了口气,重新翻身上马。
“可没完呢!”
康胡儿话音刚落,金枪在手中一滚,突然滑出。他右掌抓住枪尾,如吸入掌心一般,瞬间改直刺为横扫,明离刚自上马,长枪就如钢鞭般抽来,破风之势犹可裂帛。
这下来得何其突兀,明离纵使身怀突如其来之绝技,也只能挺枪硬挡,就听“咔嚓”一声响,手中木枪已断成两截,他却只抓住了上半截。
康胡儿没等他反应过来,闪光石火之间,左手攀上枪肩,猛就定住了那横扫之势,改横扫为直挑,枪尖所指正是明离门户大开的心口。
“我说二弟啊,三弟才来不久,你下手不必如此狠辣吧。”
说话之人声音洪亮,面色黝黑,左颊上有道极长的伤疤,此人站在众军士里,比所有人都高出一头。此人名叫史窣于,亦是明离少时的结义兄弟之一。今日他未穿戎装,不过便服,却也威风凛凛,此时他正双手抱胸,脸上神情非怒非喜,倒是更多了些玩笑嬉戏。
“战场非比武场,那是死生攸关之大事,如何能不小心在意?”
康胡儿神色凝重,注视对面的明离,似在告诫他知难而退,那枪只是定住,石雕般一动不动。
明离却只笑笑,半截木枪骤然压低,架在金枪枪头,顺着枪杆而上。顷刻,枪身燃火,犹如火龙吐息,半截木枪尽数燃尽,明离手底就剩那惯用的离火真气了。
金遇烈火,不会融化,且较之钢铁导热为缓。然而康胡儿却觉得那枪身炽热无比,滚烫之意好似粘在掌心,各中痛苦,不言而喻,必须即刻放脱。但他却是大喝一声,八尺长枪一分为二,那双头金枪顿时断成两柄短枪,左手枪封住胸前门户,右手枪已闪电般刺出。
明离手中已无兵刃,情急之下焚吾剑出,在旁观之人的惊呼声中,康胡儿右手枪尖眨眼功夫已被削掉,就剩空落落的枪杠。
“我今日至此,便是不惧生死,盼哥哥能谅解成全。”明离手中烈火之剑散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康胡儿看着他,眼中神色犹疑不定,正想开口,忽听一个清脆柔美的声音道:“二哥,我夫君就是这般脾气,认定之事便难更改。如今看来,以他的本事当不会太拖累于你吧。”
康胡儿一回头,就见众军士身后走出一个绿衣女子,在其丫环搀扶之下,正是三弟新娶的媳妇柳忆夕。康胡儿目光落在她那隆起的下腹上,皱眉道:“可弟妹你已有身孕……”
柳忆夕放开小箩,自行走了过来,她轻抚腹中胎儿,微笑道:“便是为得这个孩子,他的爹爹也该做个好男儿的。”
明离看着她,眼眶却自红了,史窣于大声笑道:“二弟啊,你就不必再推三阻四了,咱们三兄弟齐上阵,岂非人间乐事。”
康胡儿没有再说,只轻轻叹了一声。
二
“皇儿,你可知何为君,何为民?”
“君者为舟,民者为水,舟行水上,水可载舟,是以为君者当以爱民,如此则无覆舟之厄,得江山永固,天下太平……”
二十五年后,李亨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与父皇的对答,对比当今,才发觉那不过只是夸夸之谈而已,无甚用处。若是换作太爷爷,那位大唐圣君,北地胡人口中的天可汗,面对今日之局,他又当如何抉择?
李亨实在不愿低头下望,可脑海中兀自闪现出那样的画面:城门外密密麻麻的全是平民百姓,他们或站或坐,衣衫褴褛,困苦不堪。他们中尚有妇孺残弱,个个面黄肌瘦,怕是再难挨一刻。尤其是他们的眼神,分明是只愿有着一夕之地苟活而已,而自己这个储君,未来的帝王,却是无能为力么?
李亨抓着佩剑的手掌因极度用力而发白,终于,他忍无可忍,猛回头,大声说道:“张守珪,本宫命你立刻开城!”
张守珪四旬有余,发鬓微白。此时他胄甲环身,却也跪倒在地,那张精悍的脸上有着沉痛之色:“这分明就是契丹人的诡计,这群难之民中必混有契丹间细。微臣还是那句话,一旦开城,后果不堪设想,还请太子三思!”
“张守珪,你说出这等话来,到底是何用意?”说话之人身无片甲,乃是文官打扮,此人摸了摸嘴边那对八字胡子,冷笑道,“太子到此监军,便如天子亲临,你却怂恿太子坐视我大唐子民受异族蹂躏。张守珪,你这范阳节度使是要造反么?”
李亨听了这话,脸色就变了。这张守珪乃是雄锯一方的节度使,方今大唐看似太平,其实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说他无一丝反心,怕也难测得紧。这吉温一句话,若真的逼反此人,责任可就在自己这个监军身上了。此人用心当真恶毒之极,他是李林甫的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他监视之中,稍有差池,来日返京必是危难重重。
李亨此时只觉焦头烂额,自己这个太子便与城外百姓一般无异,处处受制,进退无地,当真两难也。
“父王,孩儿觉得张大夫所言虽然在理,然我们未必要如此受制于人的……”
听这人说话,李亨眉心一舒,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将军登上城头,此人浓眉大眼,英姿飒爽。张守珪吉温见了急忙下跪行礼。
李亨上下打量着儿子,笑道:“倓儿,看你这派头,倒是能上阵杀敌了。你倒是说说,当今之事,该当如何?”
那少年将军答道:“正如张大夫所言,契丹人驱民围城,便是要咱们作出两难之择。既然如此,咱们大可效战国孙膑围魏救赵之策。”
张守珪恭恭敬敬得道:“建宁王殿下,恕微臣直言,契丹人使这驱民之策,想必早已做下万全打算,况且我军未曾探到契丹牙帐所在,却该如何围之?”
李倓倒是不紧不慢,笑道:“张大夫帐下有位康将军,这围魏救赵之策正是他献的。小王见他胸有成竹,说是已寻到契丹牙帐所在,只等父王一声令下,便可出奇兵攻之,且他已立下军令状。”
张守珪陷入沉思,在旁的吉温开口道:“立下军令状又如何,那康胡儿也是个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建宁王殿下,他的话你也当真信了么?”
李倓冷笑道:“吉温,你口口声声要父王开城放民,若契丹奸细当真入城,范阳失守,他该当何罪?还是说你收了契丹人的好处,是要做那叛国之贼么?!”
吉温勃然大怒,直要破口大骂,但对方毕竟是皇帝之孙,那句粗话刚到嘴边,便又咽了下去,只是气得满脸通红,不住咳嗽。
李亨看在眼里,心中喜极,说道:“倓儿,不得无礼。你所言亦是在理,或可试上一试,也好过在此坐以待毙。”
李倓大喜道:“多谢父王!”
李亨点头道:“倓儿,你做得不错,可惜你那兄长不愿随你同来范阳。”
李倓道:“皇兄素来不喜这仗阵之事,原也怪不得他。”
李亨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兄弟俩若能互避其短,为父才真的欢喜啊。”
三
唐军袭击军主营。
案上铺了张长宽约摸三尺的羊皮纸制的地形图,其上绘作山川流水,以多种色彩的毛笔画出不同道路,中央一处用朱纱笔圈起,甚为显眼。
“此地正是契丹军牙帐所在,立帐之人甚谙兵法,背丘立营,前低后高,其侧还有险峻山岭,易守难攻,我军要攻取此地,有三条路可走……”
康胡儿的手指循着地形图中自左往右以赤黑青三种颜色绘成的路线,说道:“西线直插敌营侧面,敌军难以防御,若以此奇袭,或可一举而胜,只是此间多悬崖绝壁,如蜀之阴平,极难行军,我军仓促之间,不宜效邓士载冒此险地。”他抬头看了看众将士,便是史窣于也是凝神以望,似乎并无异议,当下他又指向中间那条黑线,说道,“此乃康庄之道,进可攻退可守,但也容易暴露我军行踪,到那时只好短兵血战了。”
史窣于哈哈一笑:“如此倒是甚合我意!”话虽如此说,他却一指东边那条绿线,说道,“二弟啊,你说来说去,是想走这条路吧。”
明离站在两人身后,探头去看第三条线,却是画得极细极窄,那是条小径,果听康胡儿道:“此地名曰‘潜龙岭’。道路极窄,能去者不到一队人,既难攻也难守。最重要的是过了此间便是敌军牙帐后方,那正是粮草淄重之所在,若我们能使奇兵取之,断其粮道,占据先机,此后的事就容易许多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常年迁徙的契丹人若是断了口粮,怕也难以存活。明离暗想此计若成,这一仗大概也就不用打了,只是康胡儿能想到的,对方主帅会想不到么?
明离正想开口,却见一个将军走将出来,说道:“此地既是粮草重地,敌人必设重兵把守,怕是并不易于攻取了。”此人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下酷似康胡儿,明离记得此人名叫田承嗣,司职参军,为人精细,倒不似他外表那般粗旷,这一点倒也像康胡儿。
“自是不易,我军可佯攻中路,牵制敌人主力,另派奇袭队过潜龙岭袭其后方,使其首尾不可相顾。只是那支奇袭队必须人人身手敏捷,轻功了得,且行动一致,不可有任何一人冒先掉队。”说到这里康胡儿看了明离一眼,嘴上却道:“尹子奇听令!”
出来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将军,他单膝跪地,大声答道:“末将尹子奇听候吩咐,万死不迟。”
“为何言死!”康胡儿不苟言笑,正色道,“我任你为队头,领一大队,轻装简行,子时之前必须穿过潜龙岭。切记,你只是扰敌,而非杀敌,断其粮草即可,且莫贪功,速去速回!”
明离在旁看着那尹子奇高声答允,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这时又听康胡儿道:“明离听令!”
明离怔了半晌,直到史窣于推他一下,才醒觉过来,急忙跪地,大声道:“明离接令!”
康胡儿看在眼里,心中只是叹息,非军旅出身之人果然就差了许多。不过此时他既为统帅,就是面对自家兄弟,也不敢有丝毫维护之意,正色道:“我命你为副队头,辅助尹将军,切记你只是副队头,不可自作主张,我行我素。”
这话说得倒是严厉了,尹子奇面上大是尴尬,明离却叹道:“二哥说得是,尹将军身经历百战,我自是惟他之命是从。”
之后康胡儿开始布置何时动兵,如何接应,甚至是未雨绸缪的退兵之策,直到一切商量妥定,明离尹子奇遂领兵先行上路。
四
这潜龙岭果如其名,狭窄险峻,却又极为隐蔽,明离尹子奇黑衣打扮,其后兵卒也是如此。明离的轻身功夫自不在话下,尹子奇及一干兵士也自不弱,其中有个叫陶生的年轻人尤是了得,居然能跟住明离。
约摸半个时辰,众人穿过潜龙岭,未遇敌军,正如康胡儿所言,到达之地正是契丹军牙帐后营,正是粮草淄重之地。
契丹人惯于马战,是以立营也在土地广阔,水草肥美之地。可这营地依丘而建,侧有险壁,尹子奇看在眼里,轻声道:“康将军所言不错,契丹军中确实有能人啊。”
明离身隐暗处,遥见雪白营帐,相去不到半里之地,帐内不见明火,是因为军士多已睡下么?可又不见往来巡逻的哨兵,明离心头惊诧,说道:“莫非营中并无敌军?”
“恐怕是敌人故布疑阵。”尹子奇沉吟道,“咱们还是不要贸然行事,静候中军进攻的消息吧。”
明离点点头,计划本就是中军合敌,自己这一队兵劫粮,以断其后,他看看天色,离子时还有小半个时辰,看来有得等了。
尹子奇命部下兵士原地休息,自不敢解除警备。明离见此人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可带兵作仗却已甚为精熟,想是自幼从军之故。他想了想。说道:“尹将军,依你看来,此战我军胜算几何?”
尹子奇看他一眼,说道:“康将军之计若成,当是能全歼敌军吧。”
明离看他模样,似乎并不自信,便道:“若是不成呢?”
尹子奇一呆,笑了笑道:“明将军,你不该说这丧气话吧。”他顿了顿,又道:“若真是如此,咱们怕是均要身葬此地了。”
明离怔住了,自入韩家堡习武以来,他也算是对阵无数,可这种战场之上统帅千军的厮杀,却是从未遇过。此时他才发现,不论谁胜谁负,必是有成千上万的年轻生命永埋于此吧。
想念至此,他不由得背脊生寒,抬头却见前方敌营之内兀自鸦雀无声,刹那间一个念相闪过脑海,他低声道:“尹将军,与其留在这里枯等,不如我一人先行潜入营中刺探,若是真的无人……”
这一路走来尹子奇见识过明离的轻功,当真神出鬼没,常人难及其万一。但他毕竟是康史两位将军的结义兄弟,虽然并未明言,可他又如何能不知,此人性命比这里所有人都重要,便道:“我看还是再等等吧。”
明离伏下了身子,不再说话,尹子奇只道他是服从了自己,心中稍宽,一转头,却见他的身形忽然扭曲变形,仿若水中倒影在波纹里荡漾,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尹子奇又惊又怒,惊得是自己何时见过如此诡异的功夫;怒的是明离当真如康胡儿所言,自作主张,我行我素!
“将军,咱们要不要也跟上去?”陶生低声问道。
尹子奇看着那静谧如死的敌营,犹豫未决。忽然,前方敌营内火光冲天而起,迅速蔓延,顷刻之间眼前连绵数里之营帐,尽陷火海……
当尹子奇赶到之时,见明离站在营地外,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也不知他想些什么,只是怔怔出神。
尹子奇走上前去,说道:“原来此地当真无人,明将军这把火倒是烧得干净。”
“火不是我放了。”明离摇着头,神情凝重,“想是敌人早在营地内堆满松脂之属,便要是要将我等一举歼灭,用心当真歹毒之极!”
陶生在旁听着长出一口气,强笑道:“多亏了明大哥的先见之明,不然咱们可都要去见阎王了。”他见两人面容严肃,奇道:“怎么,可还有什么不对么?”
尹子奇叹道:“阿生,你且想想,敌人既能在此地设伏,那时早已看出了我军意图了,恐怕康将军那边已经……”
陶生脸色变了,颤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二哥的计略也许已被敌人看破,但他们未必知晓我军行动时机,若不然此地不会真的空无一人了。”明离看了看陶生及众军士,最后目光落在尹子奇身上,说道:“我们火速回去通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明离等人去后不久,那片营地也终于化成了灰烬,这个世界重新笼入黑暗之中。
忽然,其间走出一人,此人全身一色漆黑,脸上却戴着一张银白色的铁皮面具,那惟独裸露在外的双眸之中满是讥讽之色,旋即就听他那刺耳的声音道:“今后之事,你该懂得如何去做吧。”
“弟子懂得……”
那人宛如夜里的风,来去须臾,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作者闲话:
注:唐军基本单位为“队”。三人为一小队;三小队为一中队;五中队为一大队,一大队五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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