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擅临者何

章节字数:4408  更新时间:11-05-24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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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朝阳初现,晨雾弥漫,衬得幻雾山犹若人间仙境。

    忽见一骑绝尘,穿过杏雨梨云,沿着蜿蜒的山道盘旋而下,接着一路向西,往织陵主城方向而去。马上女子一身金线滚边的黑色劲装,负着随身物是,正是垂露。

    原是天未大亮,她便不辞而别了。她仍是将早准备好的银两留下了,虽不愿以金银折辱二老,但她心知如今世道不算太平,将来只怕更乱,两位老人年事已高,除却彼此,便傍无依接,多些银两在身,总要稳妥些。

    下了山,官道好走,约摸又过大半个时辰,已分明见得城楼高耸的檐角,织陵城风光无限好,连城门也修得异常雅致。

    垂露执辔伫立城门之下,仰首看去,入眼的“织陵”二字以绿漆刷描,典雅端秀,很是衬这春景。记得二老曾提及这城门上的二字是往日名满大江南北的子泛公子题上去的,她明知不是,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一眼。

    日头终于抖擞精神爬上了东山,已近朝食时分,陆陆续续有人进城,或是日夜兼程的商贾游侠,或是起早贪黑的走卒贩夫。织陵是旅游胜地,所以纵使如今的碧极国守城浣锦城与它隔水在望,织陵城也并未戒严,反而城门大开,喜迎四方来客。倒不是织陵城守当真好客至此,只因有年前设下的汤流关在前挡着,玄坤守军长驻,兵力强盛,警戒森严;再者,如今正值桃汛时节,织陵城中一些小型内湖倒还好,尚能行船,这横在两军间的叠澜江江水大涨,春流正紧,时不时的叠潮层澜激湍翻腾而来,切切是实至名归,碧极国将士又怎会傻到这时候前来送死。

    织陵城中十之八九乃赤焰旧民,在他们眼中国家早已亡了,这织陵是姓碧还是姓玄都再无甚区别。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倒不如续着往日繁华,大大方方过自个儿的舒坦日子。

    垂露一夹马腹,便也随着人流进了城。时辰方早,她在街上缓步踱着,随意拣了家路口的小摊坐定,要了碗热乎的豆花。摊主正裹着馄饨,头也未抬,只应了一声,等盛了豆花端上方桌,才瞧了她一眼。就这一眼,教他端着那碗滚烫的豆花呆在那半晌,等听得垂露筷尾点击桌面的轻响,才察知自己的失态,尴尬的放下了汤碗,转身挠了挠头,方惊觉自己指上已烫起了水泡儿。

    垂露磨着时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她垂着头亦能感觉到摊主时不时扫来的目光,心中倒并不怪罪,反觉得赤焰男子较以往更大胆了些,赤焰这半壁江山落在君仰天手里三年,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

    这一变化,倒并不坏。

    思及此处,她嘴角一牵,也抬首回视,正将摊主侧头偷瞄的动作逮个正着,只见摊主脸色一红,忙转回头去假装极认真的干着手里的活计。

    垂露见他手中早捏破了皮的馄饨,忍不住轻轻一笑。这时对桌也坐下了一对壮实的女人,有些年纪,看装束当是贩夫之流,极有气力的样子,嗓门颇大。

    “菜花三,前两天晚上从你家回去的路上我可碰着件奇事!”

    “黄瓜老,你可是喝了两口老酒迷糊着回去的,莫不是撞鬼了?”

    “我阳气重着呢,哪个鬼敢来撞我!跟你讲啊,我那天碰着了一支军队。”

    “汤流关就在前头,玄坤一会子调兵一会子遣将的,你看到些当兵的有什么稀奇?”

    “你知道什么!他们和那些个当兵的不同,穿的也不同,齐整着呢,总觉得透着股......嗯......贵气!”

    “哟,黄瓜老,你那双老眼还能看得出贵气?它呀,搁你脸上也就能出出气,瞎摆设!”

    “放屁!”

    “......”

    贵气?垂露心中冷笑,看来含云不在,这两年坤京营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君仰天,你那么不容人,自讨苦吃的日子还在后头!

    街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商铺都掀了门板子做起了生意,她喝下最后一口豆花,轻扣了下桌面,唤道:“老板,收钱!”

    那摊主竟不敢回头,只结结巴巴地说道:“五.....五文钱,放桌上就好。”

    垂露见他这般,心中好笑,看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胆子终究还不够大!她随即应了声好,便依言搁了五文钱在桌上,牵马往城中去了。

    城中主街道上,染墨斋门面颇大,伙计刚开门扫洒,垂露便一脚踏了进去。那伙计见了忙迎了上来,见了垂露模样愣了一愣,但很快掩了眼中惊艳之色,很是有礼地微笑道:“客官来得好早,您瞧这店里还没收拾妥当呢,真是对不住!小的人微言轻,也实在不敢招呼客官,客官若不介意,便宽坐片刻,掌柜的一会儿便来了。”

    垂露知他手上事紧,又一人看店,这前堂壁上挂着的都是值钱的字画,他定是片刻不能走开,自然不会去给自己煮水看茶。这般把客人晾在一边本是极无礼的,但他话说的得当,既推了自己招呼不周的罪过,又留了客,不愧是在染墨斋里常年闻着墨水味儿的,脑子倒是灵泛。垂露心中更添了几分赞许,便朝他点了点头,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那伙计没有诓她,只小坐了片刻,便见一气度极好的中年女子带着个婢女走了进来。那伙计忙迎上去,道:“掌柜的可来了,已有客人等候多时了!”

    那掌柜听了,不急不缓地朝垂露这走过来,拱手笑道:“客官早啊,是何某人懒了,久等了!”

    垂露也徐徐站起,抬首平视她,还礼道:“何裱褙哪儿的话,这织陵城谁不知在文人中何裱褙是出了名的勤快,是我今晨睡不着,来得过早了,莫怪!”

    染墨斋的掌柜何经是织陵城的名士,一手装裱字画的绝活无人可敌,故文友们都唤她“何裱褙”,久而久之便被人忘了真名,只唤她这外号。除此之外,她还是出了名的临摹大师,相传她临的字几可乱真。垂露虽不怎么外出,也耳闻过她的名号。

    何裱褙近处与垂露面对面,心中忍不住惊叹,自己混迹在这文人圈中二十余载,还从未见到过这般样貌气度双绝的女子!当下神色一敛,更为恭谨道:“客官客气了,不知何某有甚么能帮得上忙的?”

    垂露微微一笑,道:“这里说话不便,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到染墨斋内堂坐坐?”

    何裱褙听了,连忙长臂一伸,道了个“请”字,将垂露让入内堂,并回头吩咐贴身婢女煮水奉茶,不得怠慢。

    内堂布置的很是雅致,只是相邻摆了两张紫檀书案,挨得又紧,中间只容得一人身量,不过肩宽的距离,很是奇特。

    两人在椅上坐定,只听何裱褙道:“说了好一会话了,还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垂露浅浅一笑,应道:“在下白露,长年隐居在织陵城外,鲜少进城。”

    何裱褙听了,脸色一变,道:“恕何某冒昧,客官这名字可有些犯忌讳!”

    垂露脸色不变,淡淡说道:“时过境迁,如今还有甚么好避讳的。”

    何裱褙面色一滞,半晌方长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也是。”

    垂露也不再闲话,见书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起身道:“可否借裱褙的好笔好墨一用?”

    何裱褙也站起身来,手臂向书案处一抬,道:“请便!”

    垂露也不客气,自研好墨,提笔蘸了,力送毫端,运笔如飞,一首小诗已跃然纸上。

    竹岐有幽谷,名之是仙人

    雅兴天然俊,造化灵犀魂

    世事无分寸,多情困余恨

    醉心说清醒,开卷论酒文。

    何裱褙伫立一旁细观,忍不住开口赞道:“潇洒磊落,奔放纵逸,好!好字!‘醉心说清醒,开卷论酒文’,诗也别有一番情怀,好!”

    垂露搁笔,也不说话,侧身一让,朝何裱褙抬臂作了个请的手势。何裱褙立马会过意来,步入两张书案中间,绝虑凝神,运足目力,将垂露所书的一笔一划皆描绘在心。她仿若入了定一般,全躯除了眼波以外皆未动半毫。

    就这样竟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她忽地背过身去,铺纸于另一张书案上,悬腕执笔,疾书起来。只见她毫无虚发,墨无旁溢,其中提、顿、转、折,却也与垂露几乎无差。完成之后,就连最后搁笔的样子也与垂露相像。

    垂露忍不住跨前一步,拊掌称赞道:“何裱褙果然是书中奇人!今日见了,我算是心服口服!”

    何裱褙书写完毕,竟是出了一头的汗,当下取出方巾抹了,一边苦笑道:“白姑娘的字,可费了我好多气力!何某好久都没这么费神过了!”

    垂露也笑道:“这可真是在下的荣幸!只是为何裱褙方才搁笔姿势都像极了我?”

    何裱褙道:“字如其人,要将一个人的字仿得像,便要把自己当做他,想他所想,为他所为。”

    垂露深以为然,朝她拱手道:“受教了。”

    何裱褙拭过了汗,又啜了一口婢女奉上的清茶,道:“白姑娘此行不会只为了试试何某的笔下功夫吧?”

    垂露道:“自然不是,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裱褙相商。”

    何裱褙敛了敛衣袖,应道:“但说无妨。”

    垂露从随身钱袋里取出一大锭黄金轻搁在案上,说道:“白露想麻烦裱褙仿着这字,誊写多份,制成柬帖,织陵城里的大户一个不漏,各送上一帖;再将我这原帖张贴于城中最醒目的布告栏上,让来往行人皆停足注目。”

    何裱褙看也未看那金晃晃的阿堵物一眼,只望着垂露说话,却是越听越糊涂,实在不知她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可她面上半分不露,只接口道:“白姑娘可真是看得起何某!你可知每日往城中大户府上递帖的人过江之鲫一般,最后能落到当家人手头的却少之又少;即便他们卖何某人面子,只怕是略略过了目,也未必就放在心上。至于城中最醒目的布告栏张贴得都是官家告示,可不是随便甚么都上得去的!”

    垂露抿了口茶,说道:“我会来,自是十足十的相信何裱褙的本事!裱褙若是应下,便只管放手去做,至于最后成效如何都无须挂心。”

    何裱褙看垂露行事作风,深以为她是个人物,如今出了山,将来以她才貌,不怕没有番作为,又听得她如此看重自己,难免生出一分得意,心中已想应下。但她一向自视甚高,若一口答应,生怕垂露将她看低,以后只拿自己与沿街摆摊的帖写书生相比,故面上先堆出为难之色,望了垂露一眼,又转作思虑神情,如此反复再三,却始终沉默不语。

    垂露见她这一番变脸,倒是精彩,心中暗笑,嘴上却歉意道:“也怪我避世多年,没甚么名声,如今却要借裱褙的大名疏通关节,只怕是太过为难......只是这织陵城里除了裱褙,我也实在找不出能帮上如此大忙的善人!”

    何裱褙被垂露高帽一戴,哪里还犹豫,当下微笑道:“白姑娘不问世事,怕是有所不知,往常帖写这样的事何某是绝不会接的,但见姑娘世外高人又如此抬爱,何某自不会做扫兴之人,只当是见面礼,与姑娘交个朋友。”她话说得高明,先不咸不淡地摆了摆架子,又抬高垂露,给自己找了个金灿灿的台阶下。传了出去,人们只当她文士高洁,却因襄助文友不惜自降身份接下了俗差,反倒显得她仁至义尽。

    “素闻何裱褙高风亮节,又有侠义心肠,果然名不虚传!”垂露深知文人气傲,自然又是一番话把她寻的台阶擦得又光又亮,只等她摔得七荤八素,被自己牵鼻而走。

    何裱褙见这白姑娘场面话说得亮堂,但神色自始至终都清清淡淡的,并无谄媚之态。她自问阅人无数也有些看不透她,心下犯疑,难道隐世之人都这般高深莫测?她心知多想无用,便转入正题,问道:“那落什么款?”

    只见垂露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了一方螭钮羊脂白玉小印,递与何裱褙,道:“无须落款,钤印便好。”

    何裱褙接过印来,眉头微蹙,担忧道:“不落款只用印,已是不妥,这印又如此之小,会不会太显狂傲?”

    垂露淡淡一笑,请道:“裱褙何不试试?”

    何裱褙听了,便打开印盒,细细蘸了泥,落纸下印,手法老道。待色浆缓缓渗透纸面,方抬手收章。

    两人四眼都齐齐望着那印文,只见何裱褙眼神一滞,脸色大变,蓦地抬头看向垂露,神色又惊又疑,眼珠转动,又是上上下下把眼前人好一番打量。

    垂露却无视她的失态,只盯着那印迹暖暖一笑,赞道:“色泽古雅,红而不燥,印文清晰有神,不愧是染墨斋上好的八宝清芳印泥!”

    何裱褙哪里还管的上甚么印泥,一把抓住垂露的手臂,失声问道:“你怎么会用这印?你到底是甚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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