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929 更新时间:07-07-28 01:51
*
残阳如血。
暮日之下,山河一片萧瑟。
宫门外,无垢嘴角轻抿,袅冉伫立西风中。
她静静注视着碧荫摇曳的观音柳,自皇宫罘缌间隔伸展出它们千丝万缕如纤络般的枝条。
无垢身着霞绯色金雀络云薄绉纱裙,外罩月白色蝉翼开杉,乌云高挽,饰以鸾凤缧红珊瑚流苏金步摇,青丝插遍玳瑁珞珠花簪子,如众星拱月的群星散落四周。
她定是要同他共荣辱的,否则不会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如此公然盛装在皇宫外等候她“谋逆篡位”的丈夫。生死存亡皆在此一举,若他覆灭,她亦不能苟活--那么,今日的华服就是她的葬衣。
炎炎夏日,无垢手脚冰凉而僵硬。她听着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心跳,试图使它平缓下来,紧攥着丝帕的手指不知不觉早已经麻木。
当最后一丝落霞即将湮灭在青黛远山中时,她听见沉阔厚重的巨大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吱吱哑哑--
犹如尘封已久的记忆终于苏醒……
世民和吉儿以及他们身后的秦叔宝等一行人出现在宫门口,用诧异而欣喜的眼神看着无垢,对她出现在此甚是疑惑不解,又因激战后看见她感到喜悦。
无垢望着凯旋的众人,顿觉明晰的视线絮蒙蒙一片如云雾模糊,紧绷到极限的心脉瞬间松弛下来,许久以来几乎要把她压垮的沉重忧虑终于从心头卸下来,全部,化做咸咸的液体,宛如断线的珠子从眼角涌出。
世民携着吉儿走出,心知无垢此番盛装等候,是要同自己生死与共,又想起她连日夙兴夜寐辅助自己筹划,心中不免大为震撼,攥着吉儿的手不觉稍稍松弛下来。
吉儿婉约含笑,冲无垢福了福身,算是行礼。
后面的秦叔宝、尉迟敬德等皆上前一步,恭敬诚挚道:
“卑职参见娘娘!”
方才变幻紊乱的情绪已然从无垢脸上褪却,换上的是泰然自若的端庄与贤雅:
“诸公此次功不可没,日后定将论功行赏,断不会有所怠慢!”
“谢娘娘!”秦叔宝等齐齐回道。
无垢赞许地冲众将士颔首而笑,耳畔低低坠着的夜明珠玲玲作响,她目光随即转向世民,注视端详中,又用眼角余光略过他身侧娇袅空灵的吉儿,径自盈盈笑着。
世民亦被她矜庄气魄感染,不由得大步上前,紧紧攥住无垢双手,言语感慨外,眉头又有忧虑笼罩:
“你怎么来了!此处何等凶险?今日侥幸胜了还好,若是时运不济,败了,你候在此地岂不是自寻死路?还有,府中孱弱妇孺百余口……”
“大王莫担心,妾早已按照事前计划,偷偷将府中所有人众在城外三十余里处的一所私宅里悄悄安置下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妾的身家性命,早已和大王一脉相连,大王若有不测,我又怎可独存于世?”
无垢低眉垂泪,字字恳切,句句凝噎。
“无垢――”
世民凝望着她湿漉漉的脸庞,万般思绪涌现在心头,握她的手不禁更加重了力度。
吉儿仍是婉约含笑,良久,举目,望向有些惨淡的深靛色穹隆。
天之尽头,残余的落霞连余韵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芙蓉香逝(一)
*
芙蓉香逝
广袤的草原上,牧草从贫瘠的大地表层汲取营养,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肆意生长着。那是来自生物最原始、最本初的生命力,它们本能的想尽一切方法让自己活下去,并逐步走向繁荣与蓬勃。
男孩宇文哲修急切地奔跑着,气喘吁吁,发辫凌乱不堪,脚上的毡靴也掉了一只,雪白细嫩的足赤裸着,粘满混合了鲜血的污泥。
在他身后的是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们骑着马追赶着宇文哲修,兴奋地笑着,叫着,挥舞起手中的羊皮鞭,不时抽打在奔跑者身上,嘹亮高亢的戏谑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中。
“瞧他那身雪白的皮肤,一看就知道是汉人的野种!”
说话的是颉利可汗的大儿子――什茨喀,他生得虎头虎脑,乌溜溜的眼珠在赤金色皮肤上烁烁生辉。
“成天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窝囊废,不配待在草原上!”
这是颉利的外甥――巴刹尔,皮肤略微接近古铜色,皮下肌腱精悍结实。
巴刹尔猛得一鞭抽去,哲修身上顿时出现一道深深的殷红色伤口,已经开始渗出鲜血。
“噢~噢噢~~~~噢噢~~汉人的兔崽子被打败喽!噢噢~~”
其余的男孩子们开始愈加喜悦激动起来,纵情呐喊着,满意地继续追逐他们的猎物。
哲修只觉得右肩胛处骤然一阵火辣辣的钻心疼痛,犹如被烈眼灼烧般生疼,但他不敢看。
他害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被趁机打得更惨!
他微微上扬的修长凤眼,滚动着满满的泪水,却愣是固执的睁大眼睛,不让泪珠掉下来。
哲修使劲咬咬牙,从筋疲力尽的身体中生生挖掘出更多的力量,不顾一切向前跑去!
“看呐看呐!竟还真能跑!”
哲修听出这次说话的是乌克苏家的巴哈。
“逃跑的本事倒是不小!哼――-”
还没来得及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一阵疾风从哲修耳边轰鸣而过,随即后背上又是一阵剧烈刺骨的痛楚……
哲修牙齿咬得咯咯响,竟吞掉一颗牙齿!
他猛啐一口鲜血,眼神坚硬:
这一切,我必要分毫不差的记下来,将来十倍还给你们!
仍是没命地跑着,腥咸的血液逆流到嗓子眼儿,哲修几乎被呛得咳嗽出来――
忽然!
一只雄健有力的手臂将宇文哲修凌空拎起,拽上马背。他发现自己稳稳当当坐在一个男人胸前!
哲修惊魂未定,仍是强做镇静回头看看身后的男人――
竟是突利可汗!
“可、可汗……”
什茨喀等见状,纷纷停下马来,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半天都弄不明白怎么突利可汗会出现在这里,方才的凶煞气焰哪里还有一星半点!
突利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刹时蒙上寒气森森的萧煞之气,阴郁冰冷。
宇文哲修见状,只觉头皮遍布凉麻,再看那什茨喀等人,已经吓得浑身颤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宇文哲修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眼神亦可以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滚。”
突利冷冷吐出这个字。
几个男孩如获大赦,狼狈地策马逃去!
哲修看着几人逃离的身影,想到他们方才的欺软怕硬,不觉嗤之以鼻。
一抬头,察觉突利正仔细地打量自己,哲修不禁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脚上遍布污泥,汩汩流出鲜血,小声嘟囔着:
“可汗……”
突利没有吱声,默然策马徐徐前行,向他的毡帐行去。
一路无语,二人各怀心事。
到了毡帐,突利径自进去,哲修踌躇犹豫之后,仍是跟着进去了。
“可汗!”
侍女殷切地迎向突利,递上一碗新鲜羊奶。
突利接过,喝了几口,漫不经心地指着哲修,对侍女说:
“给他沐浴,处理好伤口,再找一身整洁的衣袍给他换上。”
“是,可汗。”
侍女急忙下去准备了。
哲修疑惑地看着突利,很是不解。
迎着哲修疑惑的目光,突利会心地笑笑:
“你也不想让你母亲知道吧?”
这是哲修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突利可汗的笑容,他觉得可汗的笑容很温暖。
“唔……”
哲修有些不好意思地裂开嘴笑着,雪白的牙齿渲染了触目的鲜红血迹。
*
一日之内,二王薨。
云销雨霁,乾坤初定,京城中的王公贵族,无一不审时度势,见风使舵,逢迎巴结世民,自是不必多说。
皇族之中,同室操戈,何其寻常?
玄武门的一幕幕,常在世民不经意时,化做梦魇袭来――
那日的刀光剑影以及空气充斥着的血腥味,每每使他遍体生寒!
还有――
“玄武门一事”,该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
诚然,此时绝不是彷徨的时候。
他不能只握有兵权,更要将朝中太子、齐王的余孽爪牙一颗一颗拔掉,重新建立起一个能够为他所信任的政派!
否则,即使能够顺利登基,日后行使皇权也必然会有诸多阻挠!
世民凝视着桌案上的观叶君子竹――
是时候让自己的心腹势力渗透进朝中各个要职了,然后再逐步地将陈旧的官员替换下来……
可是,太子和齐王手下也不乏贤德之才,倘若安抚重用,他们会对自己忠心耿耿么?
重用了他们,自己又将手底下那帮随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置于何地?
取谁?舍谁?
想到此,他执笔在纸上“沙沙”写下若干名字,望着出神许久,仍然无从计议。
掷了笔,伏案凝眉。
恍惚中觉得扑鼻的香甜之味袭来,抬眼一看,却是吉儿,携了一个木质锦盒,摆放在桌案上。
吉儿身着水红色冰蚕丝纱裙,目涵清秋露,肤若凝脂冰。
那倩笑,一派水月无瑕。
一把将吉儿拉入怀中,揽在腿上,世民眉间笼罩的愁云隐祛许多。
再看锦盒里面,摆放的是:
红翠相映的玫瑰酿鹅脯,每块鹅脯外面还厚厚裹了一层绿莹莹的香椿叶;
黄灿灿的蟹黄浇韭香虾球,白碧黄红四色相间,晶莹剔透;
又有一盏白梨燕窝蜜汁粥,用粉白瓷琬盛了,甚是透亮可爱。
忽觉饿意袭来,世民感到腹中空空,饥肠辘辘,于是对着锦盒里的饭食大肆狼吞虎咽起来,含糊道:
“怪了,怎么突然这么饿――”
“可不是应该觉得饿么,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窝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再不饿,那还了得?”
吉儿轻笑,将一盅茉莉清茶送到世民嘴边,喂他喝下。
世民恍然大悟,再看看窗外天色,竟已经是黄昏时分,他放下茶盅,叹气道:
“蟹黄虾球虽味丰肉美,却不免吃多生腻,不利脏脾;鹅脯倒清淡爽口,又可补虚祛火,可惜又少了些酥滑鲜嫩……”
吉儿闻言,先是一愣,迅速瞄一眼横置桌案的纸上人名,赫然写着“魏徵,卢承庆……”,当下明白世民素来爱才惜贤,此时定是在“自己人和敌人”之间难以取舍。
于是,便又将白梨燕窝蜜汁粥递与世民,道:
“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但凡诸事也不尽如此:取鱼,烹之,必用其脂肉,舍其鳞脏,物不能尽其值;取熊掌,必用其筋髓,舍其毛骨,亦不能尽其值。
需脂肉,则取鱼;需筋髓,则取熊掌。
予取予舍,皆看我所需。
以此,重不在‘取、舍’,在于‘用其精华,用其所长’!
既能为我所用,又何许介怀是鱼,还是熊掌呢?”
“不必介怀是鱼还是熊掌,用其精华……”
世民喃喃道,忽然视野明阔,心旷神怡。
“是了,吉儿,你说的很对。”
他热切地吻住她,将她抱起,向床榻走去,
“现在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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