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36 更新时间:11-05-17 21:42
上海。一九三二年。梅雨时节。
火车蒸汽头冒着的热气,伴着“隆隆”声从站外驶进站内,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不多时再散去。
走下火车的女子上袄下裙,是旧式汉族贵族家小姐的打扮。左手提了个小藤箱,纤细的手腕上有个玲珑剔透的玉镯,映着袖口透出的白皙肌肤,看上去几分醒目。
左右的人都极多,她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着,微微蹙眉向前面望。在一个柱子旁,有人高高举了个“姜连知”的牌子。牌子很大,以至挡住他的脸。她于是向他走去,到了跟前顿下步子,踌躇了一下,似在犹豫怎么开口。
男子这时候总算注意到身旁的她,放下牌子回过头一下子就笑了。笑容干净明亮。“您……就是姜连知姜小姐?”
然后姜连知就淡淡笑了,表示默认。这是一个很姜连知式的微笑。她从来都知道,她这样笑的时候会有多漂亮。果然,男子眼神直直看着她,挪不得分毫。
“你是?”连知开口问,声音很轻。
男子这才倏地惊醒,立即低头再不敢看姜连知一眼。没拿牌子的手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姐好,我是姜府上的司机,小姐称呼我阿华就成!我这就接小姐回家去。小姐辛苦了。”
“唔……那可不是我的家。”连知的话似自言自语。
阿华张口抬头想说什么,便见得她轻轻抬手顺了下头发。窄袖落到手肘的位置,那玉镯亦向下滑落了几分,凝脂般的皮肤衬得镯子盈盈如流光。他忙移开视线,见到的是她低垂着的眸子,那里与她嘴角的笑容不同,微眯的眼似夹了几分担忧、只低低望着地面。
阿华立刻觉得她那样可怜,下意识伸出手、将触及到她时又更快地收回,说:“那个,小姐把箱子给阿华吧。”
“谢谢。”连知抬头又对他一笑,眼底滑过不易察觉的光,“劳烦你带路了。”
“小姐哪里的话!”阿华不好意思转过身,提着箱子就向前小步跑到她跟前护着,一路提醒她小心,脚步也随着她的步调放缓。
坐在福特车的后面,连知一路往窗外看着。这里姑娘们穿的洋装旗袍比起北平张扬了些,比如刚路过女子穿的穿月白色旗袍,叉开得很高,大胆而妩媚。自己一身贵族装,此刻却显得了几分土气,连知想象着那个大洋房的样子,眯着眼,把头靠在了车窗上。
连知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舅舅家。她的老家在北平。祖母甚至是王爷府上的格格。规矩甚多,全是深宫里的那一套。当年,清政府垮台以后,王府归各王爷们私有,连知父亲便本是富裕。他没有随着别的八旗子弟抽鸦片、赌博,本也算混得不错,然则为了讨好军阀,他送走宅院大半,随后做美元投机,被人坑了去,从此负债累累。举家自此从王府住进胡同里的普通小四合院。前些日子连知的父亲死了、母亲受牵连不知所踪,她便只有来上海投靠娘家人。只是,生于上海的母亲每次谈及这里,情绪总会一下子低落下来,连知便揣摩母亲跟这边的亲戚关系是不好的。
她叹口气,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祖母留下的,还说是当年某个娘娘赐的。祖母仗着格格的身份,除了本有的尊贵,也喜欢捏造些有的没的。连知不知这镯子来历真假,就权当它是真的了。——想来,对父亲那个家,自己也再没有任何可以凭吊的东西。不过,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长大,她多少学会几分生存的方法。比如,先收买这个司机的心。
福特车来到一座大庄园前便减了速。大铁门前早已有仆人恭敬地躬身站着迎接。园子内,草坪修建得一丝不苟,轻柔的阳光在草浪中涤荡出波光潋滟。四周则是殷红的花,有十足的贵气。再往前是喷泉,水是由两个石雕的丘比特吐出来的。光影随水珠滑动,晕染了整个夏季的光。最漂亮的,便是那座洋房,整个漆成了白色,大气而庄重,是向所有人宣告拥有它的这家人多么有权势的所在。
连知略有些出神地望着这一切时,阿华已打开了车门,恭敬地躬了身子伸出手:“请小姐下车。”
连知轻轻抬了抬眉毛,然后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不动声色地跟着他往别墅大门走去时,她明显感觉他的手指因紧张而颤抖。
连知和阿华进门后,自楼梯口右侧进了大厅,里面便已摆好了茶。有妇人见连知进来了,站了身来,笑容可掬。“哎哟喂,这就是连知吧,多漂亮呀。你看这说到就到了。”
只是看她那样,竟是不打算自我介绍。她只是目光几分深邃地看着连知,虽然嘴角还挂着笑。这位妇人是有意为难一下连知,看她会作何反应。
倒是阿华一个机灵,见状忙说:“阿华见过二夫人,不知二夫人还有甚嘱咐?阿华这就去办。”
“二夫人”不耐地看了阿华一眼,只笑着说:“把这小姐请来就是大功劳一件啦。把行李给连知提到房间里就好了啊。”
“是。”阿华向连知点点头便提着箱子离开。
解了尴尬的连知这便轻弯了下腰,“见过舅母。”
“二夫人”一听这话就笑了,上前拉过连知坐下,立刻嘘长问短起来。
这二夫人叫吕芳,是连知舅舅的第二个姨太太。大姨太很早就去世了,舅舅虽然没有对外说她就是正妻,她却早把自己当这家里的女主人,此刻一听连知直接称自己为“舅母”,心里自是开心得紧。
“连知,你舅舅啊忙得很,今天来不及见你,现在是下午,三姨太生病了不舒服在楼上休息着,四姨太串门去了,两个孩子一个上学,一个工作,都不在家。没关系,你回屋歇会儿,晚间就能见到他们了。”
“谢过舅母。”连知笑,跟着她走出大厅,再走上旋转样式的楼梯,一直到了三层。
屋子内棕色的羊毛地毯一路铺展,因颜色相近的关系,似连缀上了欧式风格的床。床柱连着床幔皆为深色,华贵优雅,绝不同于自己从前的雕花木床。连知还仔细看了看窗帘,天鹅绒的,看起来舒适而柔软。
看着连知呆呆的样子,吕芳嘴角勾起几分讪笑,又说:“一会儿啊,我托佣人给你带几件旗袍来,头发也梳梳吧,你这样式,在上海可不入时。”
连知回头,只说:“谢谢舅母。”
吕芳笑着走了。连知上前关上门,多少觉得不适应,藏在窄袖里的手都握成了拳,指节发白,再摊开时,手掌就多了许多由白再转红的指甲印子。
阿华帮她提上来的藤箱就放在梳妆台边,连知舒了口气打开箱子,慢慢整理起物件。——刚才的大厅里摆了茶,自己却没喝上一口,现在说是让自己休息,别说没有来帮着整理的佣人了,连送口水的都没有。
简单收拾好东西的连知走到阳台前,轻轻摸着天鹅绒的窗帘,一边又忍不住院子里望了去。这个位置正好能让她对庄园的后方一览无遗。青草坪上,有桌椅有太阳伞,边上甚至还有几个秋千。她知道舅母有个十五岁的女儿,叫姜露西,说是舅舅的三姨太给取的洋名。这些秋千便应该是供她玩的了。
连知的舅舅名叫姜楠,听起来就像是“江南。”连知本来也不姓姜,为了避嫌,在父亲死后才随了母姓。而被有皇族血统的祖母看不上的贫民姜楠,现在却拥有大半个黄浦江边的产业。据说他为人颇为狠绝、城府极深,说来也和他的这个名字不甚相称。
有些累了的连知打了个呵欠,靠着阳台慵懒地像只猫。这时有车子一直开过来,最后停在园子边。两个青年男子就那么走下车,不待连知挪开,他们抬头就看到了她。
她托着腮的手肘上,玉镯还是如碧波。锦服窄袖上的花锻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芒。
“呵,颢玮,这谁啊?现在年轻姑娘还有这种打扮的?”不是故意,他的语气也的确夹了几分嘲弄。
“对了,有听说爸在北平有个侄女,今天到。”被称作“颢玮”的男子,轻扬了头,也向楼上的连知瞥了一眼。这一眼,却不免让自己有些讶异。她的目光在轻微的躲闪后,竟又大方地迎上自己几分审视的目光。
而楼上的连知,心里的确是瘆了一下。——那个男子的目光,太过凌厉。
继而,姜颢玮扬起手,摊开掌心,冲连知淡淡挥了下手。
连知于是挑眉微笑着回礼,还是那个,非常姜连知式的微笑。
却绝不同于阿华,姜颢玮眼中有过片刻的惊艳,却也,只是惊艳而已。
他朝她挥手打招呼时,脸上甚至连笑容都没有。他很快俯身和友人向着这别墅走来,连知也回了屋,竟有些心悸地直接拉上了窗帘。
原来,有些人注定合不来,是第一眼就可以有预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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