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535 更新时间:12-10-21 06:19
我就在那一天随那个男人离开了苓芷山庄。
在我被嬷嬷抱着坐上了远行的马车、想要最后一次眺望那风雪中的山庄时,却被扑面而来的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在一片刺痛眼睛的苍茫的白色中,只有那人高大的黑色身影分外清晰。我看着他纵身跃上赤色的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映亮了我久已暗淡的眼睛。
有多少次,我希望他能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中看我一眼。可是他却催动快马,抛下我们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天地中了。
我问嬷嬷我们这是去哪儿。
嬷嬷告诉我我们正在赶往京城,以后就住到王宫里。
我问她王宫是什么样的。
嬷嬷想了一想(也许她也不知道),然后才说,王宫很大很大。
我接着问:像苓芷山庄一样大吗?
比苓芷山庄大多了。
我还问:王宫里都有什么人?
王宫里的人可多了。有王,还有很多为王服务的人。
我再问:那么……进了宫,我还能见到那个人吗?
早被我的问题搞得筋疲力尽的嬷嬷,终于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放纵我的任性。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进了宫你就知道了。”
其实嬷嬷不知道我并不在乎宫中如何。我只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仅此而已。
***
我真的进了宫,可起初并没有见到他。我只是看到更多的人,更宽的街道,更大的广场,更多深邃的长廊、华丽的宫室、恭敬和跪拜、矫揉造作的面孔……我有了很多老师,教我读书识字、女工针织、弹琴插花跳舞绘画……应该说我不是一个乖巧的学生,背板、戒尺和教棒更是激化了我对学习的愤恨。如果头晕、感冒、肚子疼都不足以感化久经考验的学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想出新的点子捉弄那些可怜的大师们。比如把墨水偷偷甩在先生们的后背、把针藏在坐垫里、在他们饮水的瓶中放入蝌蚪等等,让他们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看着他们忍无可忍、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让我在无趣的学业和沉闷单调的宫庭生活中感到些许不怀好意的、戏谑的快意。
那男子不常来,每次来都带着宮相(注1)沉甸甸的报告和先生们的血泪控诉。而那时候我则会乖乖地坐定,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一字不差地背书,工工整整地写字。等他在我身边坐下,摸着我的小脑袋,问我有没有乖乖地听话时,我就眨着含泪的大眼睛诚恳地点头。要检查作业吗?我立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上前日暗暗赶制的文字。他满意而去后,我则收获了先生们怨愤的眼神和抱怨,他们说我只有长相如同大家闺秀,性格倒像专门与人作怪的路精(注2),小小年纪就刁钻古怪,将来长大还能了得。
我的累累恶行虽然令很多人为之头痛,可是他却对我表现出出奇的宽容。无论出行、狩猎,还是宫中的庆典、游艺,他脚下的靠垫也总是留给我的位置。而在没有旁人的时候,他就会抱着我坐在他的膝盖上。
我虽然有了名字,而我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一次,我这样问他:
“人人都叫你君上,那就是你的名字吗?”
他一听便笑了。——他笑的时候,深黑的睫毛低垂一点,如同秋日笼着雾气的阳光,让人觉得温暖又不张扬。
他就这样笑着说,“不是。”
“那……你叫……陛下?”
他还是摇头:“也不是。”
我想也是。一个人的名字里,怎么又有“上”,又有“下”?我左思右想,不得要领,急得抓耳挠腮。
他看着我,笑着,叹着,终于说:“我的名字是狄奥尔——准确的说,是狄奥尔三世。”
狄奥尔?我喃喃念了一遍。这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可后面的‘三世’,是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前朝也有过名叫狄奥尔的国王。而我是第三个。”
“前朝……是什么朝?”
“这个……上课的时候,老师们应该告诉你过了吧。”他假装皱了皱眉头。
对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让我想想:“是不是……叫什么……嘉……的?”
“嗯?”他沉下脸来,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看来,老师们给我的报告都是真的了?”
坏了,这可不好。我急忙一拍脑袋:“啊,我起来了——嘉兰氏。对不对?”
“嗯,这还差不多。”
这时,他才展开眉头,露出我所熟悉的微笑。
“这也不能怪我。当初听到时,还以为是一种花的名字呢。”
“嘉兰……的确是一种花的名字。”
“那么,为什么要用前朝国王的名字呢?”
“大概是给我这个名字的人,希望我能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建立不朽的功勋吧。”
“看来……起个好名字真的不错。那我的呢?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菲……这个名字就更好了。”他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
他想了一想:
“芳菲,是春花初绽的芳华,是百草萌蘖的馨香,是新条生发的勃勃生机。菲……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的名字哦。”
“真的吗?菲儿是最美的女孩子吗?”
“当然是的。”他肯定地点头,手指还在我鼻尖轻轻刮了一下:“菲儿当然是最美的。”
名字的问题到此本可以结束了。可我还是抓住不放:
“可是……这么好的名字,为什么我没听别人叫你呢?”
“按照规定,臣民是不能直呼君王的姓名的。”
“为什么?”
“因为君王不同于寻常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绝对的权威。”
“绝对的……权……威”?
“这是一国之内无可超越、全体臣民必须服从的、最高的权力。它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命、地位、名誉及财富。有时候,只需一道命令,就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无数人?比如……这宫里的人?”
“是的。”
“那就是说,还有宫相、老师们……和嬷嬷?”
“嗯。”
“那么说……”我迟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还有……我了?”
男人愣了愣。乌晶色的眸子骤然闪烁了一下,随即就笑了,明朗而温柔。
“怎么不说了?告诉我告诉我嘛~~”我霍然跳起来,撅起嘴来,拽着他的手指直摇晃。
“好好好……”他被我折腾得没法了,终于按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就是要保护你。用我的力量,让你的一生幸福平安。”
“真的吗?”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兴奋地一跃而起,扑到他怀里,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这时有侍者进来,拿来一叠一叠的文件让他签署。我看着他握着鹅毛笔,在墨水瓶中蘸一下,然后在粗糙厚重的纸页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印章,再由侍者拿出去。
等侍者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男子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我说:“通过这些文件,国家的大政方针被贯彻到民间的各个角落,对人民的生活产生影响。菲儿,这就是权力。”
“权力真的是一件好东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不是吗~~”我得意洋洋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的确有很多人是这么理解的……”男人呵呵一笑,说道:“不过,他们错了。”
这一次,我真的不懂了:“菲……不明白。”
那……男人想了想,突然爽快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一跃而起:“好啊,菲就喜欢听故事。”
“喜欢就好……说来……已经好久没人听我讲故事了。”
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微微地一笑。眼神中竟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悲凉。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那点不合时宜的悲哀就已消失了。换上的仍然是他安详的微笑。
他就这样微笑着抱我到他的膝盖上,指着对面墙上的壁画,对我说:
“你看,这幅画上画的是什么?”
这幅壁画我已见过多次。大概是多年前的老古董了,色彩暗淡,纹路模糊,我每次走过,向来视而不见。直到这一次,我才真正看清它的样子。
画面起首处画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跪拜在一位浑身金色、头顶光轮的男子座前,他双手举起,仰望对方,仿佛在请求着什么。
第二联,年轻人驾着银翼飞马的金车,意气洋洋地奔驰在云端之上;
接下来却见惊慌失措的年轻人松开了缰绳,任凭马儿肆意狂奔;金车失去了控制,如同波浪中的小舟,在天地间颠簸。所过之处,山川俱焚,江河枯竭,人间处处火光熊熊,人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最后一幕中,年轻人被一道闪电击中,浑身起火,如同一颗闪光的流星,从云端坠落大地。
我注视这年轻人最后的下坠,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幸好这时传来他平静而柔和的声音,这种不安的心情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画上这个年轻人,叫法厄同。他是太阳神与女仙克吕墨涅的儿子。
“有这样一位地位非凡的父亲,法厄同当然深感骄傲。可是,当他像别人夸耀自己是太阳神的儿子时,却遭到了人们的嘲笑。他们不相信他的父亲就是尊贵的神祗,说他是不知名的凡人的儿子,却想攀龙附凤,自吹自擂。
“法厄同气愤不过,就找到他的父亲太阳神,让父亲满足自己一个愿望,从而证明自己体内高贵的神族血脉。
“太阳神爱子心切,就以冥河为誓,答应满足儿子的一切请求。
“这时法厄同才说出了自己的愿望:他要父亲将太阳金车借他驾驭一天,让世人都看到他作为太阳神之子的光荣。
“太阳神不同意让儿子驾驭金车,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困难重重,关系重大。可是他有言在先,不得反悔,法厄同又固执几见,反复祈求,只得勉强同意。在送儿子上车时,他百般嘱托,授予儿子驾车的方法。只是法厄同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将父亲的忠告听进去。
“法厄同一坐上车,马儿们便发觉不再是原先的主人,它们不停指挥,任性奔驰,脱离了轨道。法厄同十分害怕,却又无力驾驭,只能任凭金车忽上忽下,时而飞向群星,时而冲入大地。于是阳光炙烤大地,焚毁一切生命,给人间带来无数灾祸。
“天父宙斯见到此等情景,就抛下闪电,将法厄同击落。这可怜的孩子,化作一团火球,从天而落……”
这时,狄奥尔停了下来。
“法厄同……他落下后……怎样了?”
我的声音似乎都在颤抖。
“死了。”他用低沉但和缓的语调为法厄同的故事作结:“这骄傲的晨星之子,就这样坠落人间,灰飞烟灭。他的遗体被水泉女仙所收留,他的母亲和妹妹悲痛的眼泪化作了琥珀。”
我不禁一阵伤感。灰飞烟灭的感觉……应该是很痛的吧?
死,也应该是很痛的吧?
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他将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柔声道:
“别怕。这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何况,已经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感觉到痛苦了。只有爱着他们的生者才会为他们哀痛。”
顿了顿,他又说:
“我们应该感谢死去的人们。因为他们用自己的教训,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才不会重蹈覆辙。”
这一次,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从法厄同的故事中,学到了什么呢?”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是他酝酿已久的。于是不假思索地说:
“我明白:故事是要告诉我们,如果不会驾车,就不要驾。特别是不要驾驶别人的车。”
“还有什么?”他眉头一挑。
“还有就是……不要到太高的地方去,否则可能会掉下来。”
“还有呢?”他眨了眨眼睛。
“还有啊?”我仔细想了想,终于说:“要想办法活着,不要死掉。”
呵呵。他掩口不及,噗地笑出声来。
我不懂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菲,你没错,你的回答……很……有意思。”他笑得合不拢嘴。
“不对。你明明是在……嘲笑我!”我也假装生气道。
“好吧。”他终于收敛笑容,正色缓缓讲道:
“画中的神祗,代表天道。它是超越人界的力量,是宇宙万物命运的主宰;法厄同接受了天命的授权,是代表神祗统治人间的君主;天马驾驶的太阳金车象征上天赐予人君的、至高无上的王权;马车行驶的轨道则是君主治国的法则。
“君权固然力量强大,但也因其强大,为人君者,所肩负的责任更要重过任何人。君主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给国家带来重大的影响。所以,一朝权力在手,必须谨慎运用,张弛有度,顺应天命,遵守约法,才能造福万民,国祚长久;若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则会祸国殃民,必受天谴。
“这幅画是前朝开国国君——狄奥尔一世命人所画,就是为了警示后人,莫要滥用君权,最后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尽管如此,嘉兰王朝还是灭亡了。”
我如有所悟地插了一句。
“是的。”他颔首道:“嘉兰氏后世的国王,忘记了祖先的教导,骄奢淫逸,胡作非为,终于失去了神祗的宠爱,落得亡国灭族的下场。”
最后,他问我是否听懂了他讲的话。
我使劲点头:“我懂了——权力虽然是个好东西,可也得遵守天道才行。”
男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很对,菲儿。天道……是任何人都不能违背的。连我也不能例外。所以……”
他故意提高声音,意味深长道:
“菲儿你,也应该听从老师们的教导才是。尊师敬长,也是规矩。”
我脸一红,心里暗道:果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绕来绕去,还是要绕到我头上来。
“好吧。”我知错就改,爽快地认错:“我答应以后再不捣乱还不好吗?”
这一次,他终于呵呵一笑,仿佛一朵绽开的花。
“不过……话说回来,大家都叫你君上,这也是规矩了?”
他点点头。
“规矩,也是不能违反的了?”
“恐怕是的。”
“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必须用一个不同的名字来称呼你!”
这句话是我脱口而出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也许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无礼的要求吧,他很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男子的眉头不易觉察地蹙了起来。
“我就是不一样嘛。”我扭着脖子坚持道。
“给我一个理由。”他虽然还是笑着,可神色却变得郑重:“说服了我,我就给你开个特例。”
“因为……因为……”
这一次,我苦苦思索。
他看着我,只是笑。
我喜欢看他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却让我很紧张。这种胜券在握的微笑,明明就是暗示我注定会输。
“没有想好,就算了。”他笑道。“下回再告诉我。”
说着,他把我从膝盖上放下来,起身,整了整衣服,准备要走。
我在地板上站定。刹那间,我有了一个答案:
“因为……”
我大声说:“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让别人坐在你膝盖上。”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这是一个合理的理由吗?除此之外,我还能找到第二个理由吗?
意外地,他竟然止住脚步。站住了。
几秒钟后,他眉头渐渐舒展开,他垂下双眼,唇角漾溢出淡淡的笑影。终于,他叹了一声:
“傻孩子——”
那一刻,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他脸颊泛起一抹绯红,低垂的黑色睫毛在眸子里洒下朦胧的影子。我突然觉得他很好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发现、反而会害怕他呢?
“这样吧——”他说:“在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狄。在我成为国君之前,有人曾这样叫过我。”
从此,我就在没有外人的时候称他为狄。
注1:宫相:拉丁语Maiordomus,是欧洲中世纪“中世纪早期的一个官职,7世纪至8世纪间法兰克王国都有此官。名义上是掌管宫廷政务以及辅佐君王的亲近官员,但后来演变成王国内实权所在。在本文中只是借用这个称谓,与实际使用年代与国家无关。
注2:路精:西方传说中被称为lutin的小妖精,居住在乡间和树林中,喜欢变幻景物与环境令路人迷失方向,有时候也做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总是以孩童形象出现,调皮而贪玩。本文取lutin的谐音。
搜索关注 连城读书 公众号,微信也能看小说!或下载 连城读书 APP,每天签到领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转载本站内容。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反动、影射政治、黄色、暴力、破坏社会和谐的内容,读者如果发现相关内容,请举报,连城将立刻删除!
本站所收录作品、社区话题、书库评论及本站所做之广告均属其个人行为,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因此产生任何法律纠纷或者问题,连城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