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86 更新时间:11-07-03 21:08
我六岁生日之后,开始跟随狄练武。
我每天上过早课后等待狄下朝,午后听跟他学习剑术,骑马,射箭,寒来暑往,风雨无阻。七年来,我与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春天我们进山踏青,在苍浪峰上欣赏夕阳西下的壮丽;夏日我拉他一起熬夜,点数流星,许下无数心愿,然后在他肩头睡着;秋天我们在草原上纵马奔驰,追逐南飞的雁阵,直至晚风送来的炊烟袅袅召唤我们的辘辘饥肠;冬日无月的夜晚,我们偎着熏炉,捧一杯暖暖的屠苏酒,在新年的祈福中听雪花飘落的声音。
我想,跟我在一起的狄,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快乐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如同一阵扑面而来的风,拂动我们的发,穿越张开的手指,然后弃我而去,一去不返。当我们注意到时,它已经把我们远远抛在脑后,化为记忆的风景中某个清晰或模糊的光点。
从六岁到十三岁的那七年,虽然平凡而短暂,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之后二十余年,每每午夜梦回,我还是会变回当年那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女童,在那个人深沉的注视下,截一段风,衔一丝雨,披一身露水,在空中、在水上、在云间,刻一个融不去化不开的名字。
我十三岁时就跟普通女孩不一样。我不像她们得学习弹琴歌舞、针织女红,而是如男孩子般骑马、击剑、射击、游泳;除了习武的时间,不会在宫中乖乖坐上一时一刻,而是想方设法溜出宫去玩。开始时只是限于宫城附近,后来就是整个京城,最后干脆一口气就能跑到京郊的苍浪山一带的原野与丛林。狄开始很不放心,让人跟随保护,后来见我偷溜出去多次也无事,就渐渐放宽了限制,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我去何处,必须有芬时刻陪伴左右。
芬出身良家,从小性情温柔,乖巧可爱。狄安排她在我身边本来想让我潜移默化,学做淑女,后来才发现“近墨者黑”的反而是她:芬很快就被贪玩的我“同流合污”,她的马术在我的指导下日益精进,几乎和我一样好。
十三岁的我,活泼、野性、倔强,对什么事都充满好奇。我的皮肤如同阳光下低垂的麦穗般圆润而健康,头发里永远散发着野草与太阳的味道。我的身材比同龄的女孩更高,肩膀瘦削,四肢修长,体型单薄,有些像男孩子。一头蓬松的黑发要不是由丝带束住,肯定会乱作一团。服装与修饰从来都不以为意,一袭最普通的白衫,用柔软的羊皮带在腰间轻轻扎住;下面像男孩子一样穿短裤,脚下牛皮面麂皮里的软靴,走路、习武、骑马、跋山涉水都不在话下。
我的剑术具体达到什么程度我不好说,不过足以说服狄放心让我出宫游玩。虽说我早有意学书里的剑客侠士一样剑试天下,行侠仗义,可无奈正值太平岁月,百姓安定无事,我每次出行,最多不过是吓唬吓唬市井顽童,街头恶少,从没机会与真正的高手一较高下,实在令人泄气。
只是,我除了剑术过人,其他学业一直是令老师们头疼的问题。十三岁了,写字还是错误连篇,古典文学中诗歌部分还好,经、史则是惨不忍睹,每每惹得那些饱读诗书、皓首穷经的先生们欲哭无泪。
十三岁那年,我与狄的关系仍然很亲密。即使狄常常由于政务而推迟或取消与我练武的安排,我也能够自觉按照进度完成当日的功课。我会记下当时的问题,待到他得空时一并请教。我也渐渐习惯了他的思考与沉默,无须言语,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这是我们之间无可比拟的默契。
我们的房间很近,卧室也只有一墙之隔。早上嬷嬷会叫醒我与他共进早餐,晚上我一定要等他回来、向他道了晚安才会入睡。有时候等他不回、就在他的寝室睡着了也是常事。虽然这种做法不合礼数,但我从未受到任何指责或教训。何况嬷嬷们、侍女们、宫中上下人等也早已习惯了我们的亲密,每当我缠着狄撒娇时,大家都会陪着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和乐融融,亲如一家。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幸福的全部。
——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一天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我还记得秋日的阳光在狄紫色外袍上投下的绣金的影子,以及白桦叶在风中有点过于耀眼的闪光。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露亭的阴影中看我练剑,几缕桀骜不驯的黑发在风中长长地飘洒。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们还约定在练功结束后一同到山中骑马。
回廊上脚步匆匆。有宫使赶来,向狄送上一封信。
我不知信上写了什么。只是狄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阴沉。他停止了授课,匆匆走了。直到傍晚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次日,他意外地缺席了朝会。我问遍了宫中的人,却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有宫相帮忙维持局面,但不明就里的群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我在他的房间苦苦等待。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落单,那种空荡荡又焦灼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第五天清晨,我从狄的卧榻上醒来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坐等:一定要做点什么才好。
首先,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狄向来反对我参与政事,我与朝臣自然毫无联络。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到狄的书房查找可能的线索。
多年来我一向自如出入宫禁,宫中的每门每院、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只是这一次的目的地有些不同寻常。
——如果说王宫中还有什么禁忌,那就是狄的书房了。
其实在我印象中,狄的书房似无特别之处。除了一张宽大的书案、一副简单的床榻、一张桌几、几把座椅,就是排满四面墙的整列的书。然而它又是一处神秘的所在,我只在狄的陪同下、获得其许可才可以进入那里。
记得有一次不小心把球打进了书房的窗户,我贸贸然闯进去寻找,事后狄知道了,还罚我在嬷嬷的监督下绣花一个时辰,还背诵了《雅歌集》的前三章。
这一次,毕竟事出有因。我想,虽然冒着再次被责罚的危险,但要是能为狄分忧,这点小事又何足挂齿。
决心已下,我便立即付诸行动。
守卫与侍女自是小菜一碟。只需绕过人多眼杂的天井,爬上后墙,再跳过窗户,就可不惊动守卫正门的卫兵。而狄又不在,侍候的宫女自然趁机偷懒,跑到花园里游玩,不会再到这个萧瑟冷清之处空等。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比我想象得还简单许多。
书房的窗棂是高了一点,却难不过我身轻如燕的轻轻一跃。
房中空无一人。书案、床榻、桌几等,依旧在原位静默地陈列。明净发亮、一尘不染的书案上,一篇写到一半的纸草平整地躺着,一支用旧的羽笔就搁在旁边,墨水却早已干了。我来不及多想,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向满桌纸卷,匆匆翻阅起来。
读书几年、逃学无数的我,还是第一次面对满篇的生字和文言的文件,一时间看得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最近、最近的文件在哪里呢?
我随便打开一份文件,一目十行地扫描下去:
——今秋多雨,苍浪山白沙溪水势暴涨,淹没沿岸良田数十顷,人畜或有伤亡,请求拨款赈灾,救济难民……
下面已经有了狄王的批复:准。并免年终税赋。
我收好这一份,再看一篇:
——京城北市屠夫某某,与街坊菜农某某素日不睦,本月某日,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菜农重伤不治。今将屠夫某某以“故意杀人罪”入罪,拟于秋后斩首,求圣上核准。
狄王的批复则是:阅。交三法司再议,以观屠夫动机有无可减免之处。死刑判决,须慎之又慎……
批文还有几行,但我心急火燎,无心细看,就合上了。又打开了一份。
这一份才拿在手中,就觉得沉甸甸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翻开了一页。书页上清秀挺拔的笔迹一下就吸引了我的视线:
——就北海诸岛增建海防设施、改革军队编制之事,臣连珈以为,因近日西海三国之异动,理应加紧实施……
臣连珈?!
我急忙一路扫描过去,以下都是大段陈述供给、采购建筑石材、工程进度的细节,内容无聊篇幅又长,看得我云里雾里,晕头转向。
于是我跳过正文,直接去翻批语。
狄王的回复颇长,结尾写道:北海诸岛,乃是牵制西海三国、遏止海盗东渡之要冲,自先代靖海将军首倡改革军制、巩固海防之法,于今已近二十年,只苦于时局不利,无暇着手。今你所提及北海海防巩固、军队改制之建议,正与吾经年夙愿相合,今已交诸部合议,拟定具体章程。
而所言西海三国之事,事关重大,着即刻进京面谈。
还不到一年一度回京的日期,连珈又要回来了?
还有,“事关重大”是什么意思?我翻了翻批文的日期,已经过了半个月。这些都是文件抄件的存档,真正的诏旨应该早已发出。连珈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我心头一阵慌张。不知为何,每次连珈归来总会让狄分外忙碌,常常会打乱我学剑的课程。这些本来都习以为常了。可是这一次,他才说归国,狄就不见了,难道狄的失踪会与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顾出神,半天才想起应该把文件收好。只是这一卷过于沉重了,我手腕早已发酸,这倒手的功夫,那卷纸便从我指缝间滑脱,哗啦啦地撒了一地。而桌旁一摞本来就危如累卵的卷宗,也火上浇油地跟着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轰然坍塌。
我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几年习剑,反应还算敏捷,几乎手脚并用左右开弓,才把摇摇欲坠的文件整理妥当。
一番苦寻却一无所获,令人好不沮丧。
一气之下,我索性就地而坐,趁机喘一口气。
这一坐,我才不经意地发现,书案下似还有几层小橱,被两扇小门轻掩着。刚刚只顾着在书案上翻找,竟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番洞天。
我便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一打开。
几个小格间里,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淡蓝色花笺,洒着点点金片,封面上打着火红的漆印。信上看不到日期,但就泛黄发脆的信纸看了,少说也是十几年前,可细细闻去信纸上似还有几丝百合的残香。我本想立刻打开了看,可一想到刚才的狼狈,不觉犹豫了一下。直觉告诉我:之后还会有更有趣的东西。
最后一个格子里没有信件,只是一部紫檀木匣。轻轻一掀,它就开了,仿佛缓缓敞开门扉的贝壳,呈现出深藏已久的宝藏。
可眼前的,这是什么?
一把玳瑁发梳——严格地说甚至算不上一“把”,因为它被生生断为两截。旁边还有一个精致的贝壳做的小盒。
我把梳子举在眼前、就着天井的光线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除了已经折断,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这就是女子常用的梳子,除了梳理头发以外还能插在发髻中做为装饰。狭长的梳柄处被常年的使用磨得发亮,隐约可见当年镀金的云纹装饰,当年镶嵌过珠宝的地方却只剩下空空的洞隙了。
至于那个小盒,一时间还看不出做何使用。摇一摇,似乎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我捧着这两件物什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
本想解开一个谜,没想到却招来了一个更大的谜。
可当时我没空感慨,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看看那个贝壳盒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正当我要打开盒子时,忽听得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我忙不迭把木盒放回原位时,一个修长的人影却已蓦然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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