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凭吊

章节字数:5579  更新时间:08-09-03 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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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气不算很热,农庄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随微风四周飘散,牛羊鸭鹅的叫声偶尔传来,气氛显得分外平和慵懒。

    我一个人坐在一顶小小的轿子里,抬轿的是老黑头从庄上临时喊来的几个庄户,胤禛和性音骑马在前带路。从我住的院落一带往后绕,穿过还不到山顶的一条树木浓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农庄的另一面,轿子在的麦田间穿行了一阵,我能看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垂着头,偶尔探进遮住轿子窗户的棉帘。轿子最后停在一带清流前。

    “你们先去吧,回时我自会去叫。”性音在说。

    悉悉索索穿过稻田的声音远去,胤禛亲自打起帘子,扶我出来。

    站在外面,最让人舒服的是空气里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麦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让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跃了两下,这么也许说有点肉麻,但这的确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气息。

    前面一条极清浅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两岸用小块小块石头码得整整齐齐,可能是这个时代的农田引水渠。但是她蜿蜒而过,在初夏的阳光下浮起氤氲的水气,和上游一处树林、竹林,还有这边广阔的农田形成了一种生动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平原上金黄的麦浪滚滚,远处是农庄那座小山,从这里可以望见山顶一片青翠,以及山顶往下,绿树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于哪一栋是我现在住的小楼,倒是分不出来了。是带我到这里看风景的吗?我疑问的看看胤禛。

    胤禛拉着我的手,穿过水渠上青石板铺的小桥,一边走一边说:“上面那树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尔只有庄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里,离官道也很远,所以这里非常僻静,我带着邬先生,和十三弟一起来选的——他就在前头等我们。”

    小树林里都是矮矮的阔叶树,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带竹林,看样子被人精心管理过,可能也是农庄上的“经济作物”吧,长得非常茂盛,很多丛甚至高过了树林,在微风里飒飒作响,倒显得这野外清韵顿生。

    又往前绕了几步,突然出现一片林中空地,碧绿的浅草地毯般茸茸的铺了一地,可能这初夏几场雨的滋润,草里还藏着一丛丛蘑菇,我不由得一笑,这真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于矮树的遮挡,这里看不到近处的景物,对于四周的农田很隐蔽,但是远处,我又能望到农庄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顶上,一定也能看到这个小天地。眼前,一座别致的小亭子八角飞檐,悠然亭亭于树林和竹林之间,绿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简单的石凳石桌,一匹马儿拴在亭外一棵树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着我们。

    “四哥!”胤祥向胤禛随便打了个招呼,算是熟不拘礼,“凌儿看上去还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样子有些担心,我向他笑笑,作势要福一福行个礼,他连忙一把拦住了:“你这是怎么回事,闹虚规矩做什么?进去看看,怎么样?都是邬先生的字。”

    我也看见了,亭子正中间有一块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的看看他们兄弟,我走进亭子。

    亭内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还粗,一圈栏杆座椅也精雕细琢,还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显然是新建的,我无心细看,只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泽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这么高,两面刻字,字是邬先生那一笔丰润挺拔的颜柳体。

    正面是一首诗:

    飘零风雨可怜生,

    香梦迷离绿满汀,

    落尽夭桃与秾李,

    可堪重读瘗花铭?

    诗后有一段短短的诔文:

    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

    忆女凌、锦,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觑怅怏,泣涕仿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①

    最后落款是:

    金陵书生邬。

    胤祥在身后说:“这就是锦书……和‘凌儿’的墓。”

    不用他说,我也已经知道了,这后面,一定是《葬花吟》。扶着碑身转到后面,果然,“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一个一个端正飘逸的字里能读出泣血椎心的痛。

    不用再看了,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碑身上,心跳得厉害。

    胤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我,扶我下来,说:“锦书的骨灰就埋在亭子下面,桃树和李树的树苗已经运到庄子上,这几天就能种起来,过两年就能结果了。”

    不知从哪里取来小小一杯酒,他对我说:“你身子还不能饮酒,以此薄酒飨故人,从此你也可以放下她们了。”

    放下她“们”?泪眼模糊的看看他,我面对的,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墓碑啊。

    突然很想感谢他们,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人这样安葬我,哪怕再次漂浮到那无尽的黑暗中,我也满足。

    尽力比着手势,“啊啊”的发出声音,不管能不能让他们懂得。泪珠滚落,在视线清晰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胤祥不忍的转身不再看我。

    胤禛一把握住我的手:“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去吧,好好哭一场。”

    锦书,我向石碑默祷,其实你去后,世间的这些形式已经并不重要,因为你已经可以回到美丽的天国。而我,我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在这里,和你埋葬在一起,却还不得不继续面对这残缺的重生。

    我的手已经抖得只能把酒泼泼洒洒的倒在地上。扔掉杯子,转身,找到最近的那个肩膀,从那个夜晚开始,一个多月以来积累下来的眼泪终于敢放心的倾倒出来,气势简直铺天盖地。

    “性音,去备轿。十三弟,你先回去吧。”

    “不,四哥,我还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那你与我一同去庄上,可会有人知道?我们来往这边庄子,恐惹人生疑。”

    “不会!四哥你放心,这你能做到,我老十三也能学到。……只是,凌儿这样哭,会哭坏身子的。”

    胤禛一把抱起我,边走边说:“不妨,性音和邬先生都说,要她把这些日子体内的郁气和积毒都哭出来,才好调养。”

    我被放回轿子上,等了一小会,听见性音带着人回来,在吩咐起轿回去。轿子稳稳的起步,我其实已经没有刻意想哭了,但是这个身体似乎不太听我指挥,眼泪好象从坏了的水龙头里往外哗哗直淌。我只好郁闷的从脸上抹掉一把又一把眼泪,一直回到住的地方,我口干舌燥的要喝水时,眼泪还是停不住。

    这一场悲恸,让我在床上又躺了整整两天,但当我醒来时,发现全身奇迹般的轻松,之前一直笨重迟滞的感觉全没了。只不过,可能有点轻松过分——以前是整个人沉甸甸,现在是轻飘飘,人虚浮得找不到重心。大概是因为这个效果,我喝的药、吃的药丸味道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药品实验机。

    但是我这个药品实验机似乎当得还算值得,邬先生和性音的医术果然不错,半个月过去,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出院子沿着外面平缓的草坡往山顶走走了。

    山顶有一排白桦,树干修直,洁白雅致,枝叶扶疏,因其颜色浅白,远望时不如其他颜色翠绿的树木显眼,容易被忽略,但是走到它们眼前时,白桦的干净疏爽就让我喜欢多了。不止一次的扶着一棵白桦,我能望着隔了一大片农田,显得小小的那个亭子尖出神,一直到碧奴催我回去。一天一天,我眼看着人们忙碌的移走一些矮树,种上一些小树苗,偶尔还会有几个穿着不像是农户的人出现在那里,也许是在规划查勘?

    这天傍晚,日影西斜,我觉得太阳的热气已经被山上的植物吸收得差不多了,又丢下笔,出门往山上走。李氏在身后一声递一声吩咐碧奴:“把小姐跟好了!瞧着太阳要下山了就赶紧回!带了手巾没有?”

    脚刚踩上院外软软的草地,迎面就看见一天没出现的胤禛带着李卫和几个随从正从庄下石板路打马而来,我又站住了。他脸色沉郁,脸上泛起一层油汗,我还很少见到他这种样子呢。见到我,他一愣,催促马儿疾步上前,翻身下马,把缰绳往身后一丢,端详着我说:“现在这气色看着还不错,天热了,少出来晒日头,这是刚回来呢?还是打算出去转转?”

    我只能笑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自然的拿手上的帕子给他抹了抹汗,可是这个动作一开始,就又觉得不妥,脸上腾的火热起来。正尴尬间,碧奴在我身后代我答到:“回王爷,小姐刚下楼,想去上面走走。”

    胤禛还在为刚才那个动作笑我,此时也不看他们,挥挥手:“你们各自去吧,碧奴,叫厨房准备晚膳,先弄个冰糖绿豆汤,绿豆要庄子上新出的,弄好拿冰冰起来。”

    他们各自走了,胤禛拉着我的手慢慢往上走,我转头看看他,他穿一身实地纱月白褂子,束着明黄滚龙腰带,打扮得整整齐齐。知道我看他,他也微笑的转头看我,问:“在看什么?”

    我歪歪头笑着,用手指指脸,撅嘴皱眉,做个发愁的样子,指指心,摆摆手,意思是问他为什么一脸不开心。

    他被我这鬼脸逗得呵呵笑起来,说:“有意思,呵呵,你问我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

    我点点头。

    他回转了头,重新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哎,和邬先生已经商议过了,也没什么大事,心中烦闷,所以才来看看你。”

    我见他不打算说,急急的拉着他的手摇摇,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比了比这个地方,表示我闷在这里没意思,想听听外面的事情。

    他笑:“你这个小东西,外面那些事情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些……”

    他又停住。无非是什么?我郁闷不满的看着他,说话说一半真是吊人胃口。

    “今儿去太子毓庆宫,看见上书房大臣马齐竟跪在那里,一问才知太子还是找了个借口要给他难堪——因为马齐之前在保举太子中保举的是老八。堂堂宰相,如此无端羞辱,成何体统?我去找太子,他却在斗蛐蛐,好说一阵才算放马齐走了。太子复立才一个月时间,朝政不理,却一心排除异己,倒行逆施,我和老十三左右不是人,辛苦做事做得心灰啊。今日为了贪贿官员名单,我又和太子争执了一番,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连我这个太子死党都和太子发生龌龊了。好嘛,我何必去受那个气?我和十三弟再不能和太子搅在一起了。我们也要撂撂挑子,像老八那样,清闲清闲,看太子究竟要折腾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那排白桦树下,他长长的出口气,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说:“正好可以多陪陪你——看着你,我心里清爽,不比看着他们那些污七八糟的人开心多了?”

    我习惯性的望着下方远处树林和亭子的地方,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心里在想着他说的话。太子最后还是扶不起的阿斗,胤禛心里明明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连对我这个哑女说话还这样保留三分,真是……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正常,但是对于原本心直口快,现在却无法跟他细细讲清楚的我来说,实在是不够爽快。

    见我发呆,胤禛也随着我的视线一起看向那边,我能感觉到他全身在一刹那间警觉起来。刚才还是完全的放松状态呢,怎么回事?我奇怪的看看他,他眼睛危险的微微眯起来,目光尖锐的看着亭子那边。我也重新看过去,和过去几天一样,又有几个人影在那边,看穿戴不像农户。

    胤禛搭在我肩上的手和脸上的肌肉一起僵硬着,我使劲拉拉他的衣袖,向他传递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低头看看我,慢慢的说:“那边……是什么人?”

    难道不是你派去的吗?我也很吃惊,不是说那里很隐秘吗?怎么会有外人过去?

    这用手势实在是表达不清,情急之下,我找了个树枝,在树下松软的泥土上写字:“以前也有。”

    他低头看看,问:“以前你也见到有人在那边?”

    我点头,一手指自己,一手指指他,又指指那边。

    “你以为是我派去的?”

    我又点头。

    “不是。除了管那竹林的农户去种树苗,不应该有其他任何人能去到那边。”

    他慢慢的说完这话,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低头见我紧张的看着他,又安慰的一笑,拉我往回走,说:“你这字已经看得了,等腕力恢复,凌儿的字一定很不错,呵呵……”

    回到住的地方,他让我先进房间,他自己却找来李卫、性音到一边的房间商议去了。

    我起初有些不安。我相信“我”和锦书的墓算是胤禛的机密,何况我还在住这么近的地方,他绝不会让什么人有机会泄露的。这件事透着奇怪……但是厨房送来的冰糖绿豆汤甜、沙,沁凉,对于我总是苦涩的嗓子很有缓解,喝得香甜,我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山上的夜晚有凉风习习,我盖着薄被,原本睡得很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里反复出现轻轻的,但又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这么美好的夜里不睡觉,却在密谋什么。我不耐烦的翻了几次身,突然听到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上楼,若是在白天,这声音根本不可能被听见。但在这安静得能听到呼吸的山中夏夜,我又贴着床在睡觉,这从木楼梯上传递的脚步声让我突然之间寒毛直竖。

    脚步声停在我门口,有推门的声音,凭着对这动作频率的熟悉感,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是胤禛。但知道是他并没有让我放心,因为这行为太诡异了。保持着睡觉的姿势,我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他站在门口,我听见他在空气的无声的轻笑了一下,也许是我刚才翻过身之后的睡相很不雅观让他发笑吧,但这轻松的呼吸里似乎也有种强烈的气场,我觉得身上开始冒冷汗。他走到我床前,掖掖我的被子,看了我几秒钟,似乎确认我睡着了,又转身,我听到关窗户的声音。然后他很快走了,悄悄的关门声响起,还是那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在下楼。

    他似乎已经出了小楼所在的里院,我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已经披上衣服轻轻起床了。蹑手蹑脚下楼,里院里一片寂静,碧奴房间门开着,黑糊糊的。我打了个冷颤,趴在院子木门的缝隙往外看,外院西边厢房最外面一个角楼的底层房间灯火通明,碧奴正端了茶往里面走,几个性音的徒弟背着手门神似的守在房间外。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挑起,虽然知道这好象是不小的机密,但我就是心痒痒想出去看看究竟。正无法可施,性音从院外几乎是双手举着一个人进来,往地下随便一掼,双目精光直射向我这边看来。

    *********************

    注:

    瘗,念yu,去声,意:埋葬。北周瘐信有《瘗花铭》,借伤春感怀身世,很受古代文人推崇,成为古诗文中常用的典故,可惜年代久远,其文据说在北宋年代就已经失传。

    这段诗和诔文中的“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十年毷氉,必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幽忧侘傺,正不必起重泉问之。”来自传说中北京郊外的“香冢”,其中究竟埋葬的哪家女儿已经不可考,说法很多,某贵族钟情的薄命青楼女子?纳兰最爱的妾室?总之肯定不是乾隆的香妃,因为一,时间上不吻合,二,香妃葬在皇家陵寝。几百年来文人墨客多去那里悼古伤今,这文字得以流传,香冢却在解放后的运动中被毁了。资料来自北京史料档案。后面一部分是在《芙蓉女儿诔》中摘的,汗~~~表鄙视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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