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9】诀别

章节字数:4254  更新时间:12-01-13 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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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城。冬日肃杀。

    抬头,周遭是这般简静苍凉。身下的褥子耐不住清寒,言默只得急急地起身——当日出逃时总以为自己会被溺死在这凡尘的荒芜之中,没想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便也习惯了粗茶淡饭的清贫。草草地挑了件厚实的棉袄加上,不由嘲笑自己被皇宫养出来的娇贵身子,想起昨日还见沈笙穿着单衣在屋外洗菜,没有半点畏寒的样子。

    缓步走到门外,寒风迎面而来,男人正站在屋外晾晒着忆儿的衣衫——五年前沈笙带着言默逃到了盐城,依着方锦给的消息找到了这几间方家乡下的房子,虽说简陋,住着倒也宽敞。沈笙嘴上嫌言默骄纵,倒是将所有的杂活一并拢了下来。言默只好红着脸笑笑,“没想到公子笙如此能干。”

    “哪能和你比,”沈笙轻笑着将言默搂住,从皇城出来便没有带多少衣物,这般天气更是将往日的金枝玉叶冻的不轻,躲在男人怀中依旧是瑟瑟发抖,“还冷?”怜惜地问道。

    言默点了点头,“嗯。”

    沈笙兀的叹了口气,将怀中人儿搂紧,温热的手掌覆上言默手背,“对不起,委屈你了,言默。”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而不是硬生生古板的“言亲王”。言默亦伸手覆上沈笙的唇角,面对男人略显毛糙的下巴,言默调侃道:“真扎人!”

    “嗯,那就好好地扎扎你吧。”男人轻笑,将带着胡渣的下巴噌住怀中人的额头。言默合了双眼,却直直地淌下了两行清泪——来到盐城的第一年,言默决定嫁给沈笙,尽管两人有着二十岁的年龄差距;第三年,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儿子,感叹往事千万唏嘘,两人便给小生命取名唤作“言忆”,随了沈笙的姓氏。言默站在门口,看着沈笙将衣杆架上干枯的树桠上,女子不禁浅笑——于宫廷的奢华凄迷相比,今日的言默宁可不要二公主的称号,不要“言亲王”的封地家财,沈笙在镇头接了几分教习音乐礼教的活,又带了个徒弟,虽说拿不到现钱,师徒两个兴起也会去别些富庶的村子卖卖艺——这般浅粗的生活,却给予自己更多的幸福和安心。

    “怎么出来了?”觉着身后有些动静,男人回过身,见言默站在门口,急忙将外套扯下,快步上前给妻子披好。

    言默浅笑:“没事,只是家里没有炭火了,打算去集市买一些回来,”伸手理了理沈笙没有穿好的衣领,“顺便将忆儿带回来,这孩子一清早就跑去集市上疯。”

    “怪不得人家都说慈父严母,”沈笙也笑道,“小孩子爱玩就让他玩去吧,有时候不要管的太死。”

    “是是是,”言默狠狠地戳了沈笙一下,男人佯装吃痛地叫了一声,“好啦,我得出门了,你呢,就乖乖地把衣服洗好,被子晒好。我看今天虽然冷,但太阳倒是不错。还有,昨天隔壁家刘大嫂送了酿好的蜜枣,不管怎样今天咱们要招待她一顿午饭,这就得考验我家公子笙的手艺啦。”一席话将公子笙的日常活动全部规划好,虽然自己曾是湮华七公子之一,又出入宫闱受封贤君,不过这些家务事项也得心应手,也算是对得起当年“贤”这个字。男人依旧是苦着脸点了点头——唉,谁叫自己把她惯坏了呢?

    集市设在离盐城城镇半里的小村落中,距言默家不远,远远地便看见沈言忆那个小不点一摇一晃地向自己狂奔,小手还攥着两张被揉的不堪入目的宣纸。言默急忙跑上前去抱起自己的宝贝儿子,然后轻轻啄了一下那粉嫩的脸蛋。“娘亲你看!”言忆将手中的宣画塞进母亲手中,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两张画画只要五文钱哦——娘亲你看好看不好看?”小手一个劲儿把画纸向前塞。

    “忆儿怎么又乱花钱了,”言默有些不满地接过画纸,看着孩子嘟哝着脸也不好再说,“咱们家可没有地方挂精贵的画画。”

    “可是很便宜唉!”言忆抗议地蹬了蹬小腿,“那个画画的哥哥说,一张五文……”伸出一只小手,努力地撑开五根小手指,“不过他看了看忆儿,就说再送忆儿一张,两张,两张才五文唉!”小娃娃一脸自豪的神色,仿佛他这张胖嘟嘟的小脸天生就是要享受贵宾打折优惠待遇的。

    言默苦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将小宝贝放了下来。她打开画卷,却兀的一惊,速绘丹青,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名纤瘦的白衣男子,手执一支玉箫,背身而站,言默见不到画中人的脸,却惊觉胸口猛地一颤,“忆儿是在哪里看见那个画画的哥哥的?”

    “唔,那那。”小手指着南街的尽头。言默一把抱起孩子,直直地向言忆所指的地方走去。画中那一抹白衣她怎会陌生?那分明是沈笙当日弄箫赏月之态,那最后一个宁夜,醴泉宫后院,沈笙、方锦、词昊,加上自己四方而坐,司乐公子叹而起身,隔罢掌中清茶,起箫合目,一曲《须臾》——这般景象跃然纸上,运笔之处虽不如绘事大师那般自若飘渺,倒也显得清雅精致。

    脑海中猛地浮现一派往事,她必然想到的是那长指抚杯而笑的玲珑男子,那对含情脉脉却又敛着微光的凤眸,那莞尔轻俏却又深藏不露的笑唇,五年前,他将方家旧宅宅址抄于自己手心,随即猛地扬鞭,驱走载着言默和沈笙的马车,任轩辕滚滚。言默只记得那一抹身影渐行渐远,模糊了视线。

    抱着忆儿急急地跑到南街口,却不见那画师身影,言默放下儿子,轻声问道:“忆儿何时见着那个画画哥哥的?”

    “唔……”小孩子将一根手指塞进嘴里,支支吾吾地想了一会儿,“大概……好像是……半个时辰前……”小孩子自然算不清楚时辰,言默揣测着也应有些时候,环顾四周,喧闹的吆喝声嘈杂一片,上了年纪的家仆与贩主激烈地讨还价,偶尔有几位年轻的小姐,娇羞着半面桃花,好奇地观赏着民间艺人的糖人。言默翻开那卷画纸,不过是几根袅娜的曲线,蜿蜒于一纸之上。

    “娘亲,”言忆见母亲沉默便有些怯然,小手扯了扯言默的衣摆,“娘亲,那个画画哥哥长得好漂亮,他的眼睛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孩子无心扯出的话端却使得女子却兀的一颤,她上下打量了言忆一番,孩子倒是生的和沈笙挺像,“忆儿,那哥哥怎么个漂亮法呢?”

    “像仙女姐姐一样!”见娘亲没有怪罪自己买画,言忆便咧开了嘴:“但是他让我喊他哥哥唉,还有就是那个哥哥竖着一个高高头,一边画画还一边喝茶茶……他有个好漂亮的茶碗耶!”言默自然知道儿子口中的“高高头”是指沈笙受邀去别家吃饭那会儿梳上的发髻,“一边喝茶茶”使得言默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那个嗜茶如命的男人——他……定是看出了言忆是沈笙的孩子吧……

    攥紧了宣纸的边角,蹉跎往事圆润成珠,扑簌扑簌打落在纸面,晕开了一笔墨迹。十年前,她第一次迈入湮华殿,他呈上一盏“满月”;十年间,她沿着他的只字片句窥探着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他的爱,他的恨,他和词晖湘那沉淀在昨日中的缱绻,他和词昊那消逝在今朝中的爱恋——

    “昨夜惊梦,忽的想起那人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总是嗑叨些故作高深的句子,如今想来,竟是又一次的错失绝爱……看来是上天注定,‘爱’这般词字,恐怕这辈子都无法从在下这张贱嘴中说出……”

    记忆中的男人,拖着略显病态的身子,怏怏于醴泉宫中,盖着一床素白的薄被,感慨着爱人的离去,唇角轻笑,却不知为何落下了泪珠。

    “天上人间,碧落黄泉,锦欲求得两相随,却不知昊之魂在天地何处。”徒劳地扬手,落下,窗外一枝白梅兀然骤凋,片片花瓣谢了一幕华宴。恍惚之间起身,却一个不经意撞到了桌脚,凌乱的茶具猛地一晃,一只鎏金杯盏滑出桌面的边缘,直直地掉落在地——

    “昊,还记得么。”还记得那日和你说道陶瓷,你皱眉,我问你为何,却听你说得,陶瓷这一生,历经了火的炙烤,承载了梅子的甘酸,融和了烧陶人的汗水甚至血泪,这般沉重的器物,最终都免不了破碎的结局——好比我与你真心相应,苦心经营,最后却免不了生死相隔的结局。二十年前是如此,如今历史重演,我却再一次与爱恋擦肩——方锦望着一地碎片,溢出眼眶的玉珠顺着脸颊下落,下落,最后吻上一枚碎片。

    言默揉了揉眼角,身旁的言忆却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女子轻轻地在儿子脸蛋上一捏,“忆儿,想不想吃糖葫芦?”

    “想!”

    “那娘就带你去买吧。”拉上儿子的小手,将看过的那一卷画纸揉碎,却见底下还有一卷,几笔行草流淌出一首小诗,言默感觉泪腺在那一霎那膨胀、汹涌、决堤,那一刻,眼眶成了关不住的闸门,泪水磅礴而落——是五年、还是十年,或者这一生,言默都不曾那么激烈地哭过,揉着眼角,却抑制不住悲伤的泛滥,然而言忆只是傻傻地愣在原地,三岁的孩子无法明白为何这一纸小诗会让自己的母亲如此潸然泪下。

    旧事浮现,帷幕升起又落下。

    ——“在这深宫之中,不是我踩着她人的尸首爬上去,便是她人将我的尸身当作台阶踏上去。”额带凤冠的林君妍如是说。

    ——“为一个人倾尽年华,到头来一无所得,”唐也笑仰首,执笔的手无端一抖,原本飒沓的行书徒增一片污点,“从前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看来,这感情的纷纷扰扰哪值得一提。”

    ——“为了南宫家族,”司药公子收好金针,在视线中渐行渐远,“在下便是做牛做马也要苟活下去。”

    ——“若死后有知,我便可逆流而上寻得李儿,”少年笑靥依旧,吐出来的气却没了收回去的劲,“若死后无知,木槿也不再痛苦……姐,看来死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他怕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纯粹地称呼言默,只觉得那一声“姐”好沉好沉。

    ——“言默啊,”宋翊鸢浅笑着挤出一句,她总是喜欢直呼自己的名字,左胸的伤口渐渐发黑,“小时候,和你抢竹蜻蜓的时候,念着你是公主,便手下留情;如今,我可要乘着着竹蜻蜓先去了……”

    ——“早日司药公子救若风一命,千叮嘱万关照,求我好生照顾他那两个可悲的皇室姐姐。但司药公子绝对想不到,今日若风却要取言亲王的性命,”少女脸上闪过冷冷的笑,嘴角却淌下污黑的液体,“这便叫作‘恩将仇报’。”

    ——“三皇子,若李儿再说一声爱你,你可信?”宋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至触碰到那一支摔成两截的发簪。

    ——“方锦,忘了我,”想来那少年一定是给折磨的不成人样,却是硬使着性子不要命地侃道:“我若是死了,就不爱这男人了……”

    ——“朕要看朕的鲜血,散到这大戌的一草一木,”怀仪被架上城墙,利刃架于脖颈之间,城下的大慕军士虎视眈眈,“朕要这大戌的千千万万记住,大戌永远是朕的天下!”

    ——“多年前,这弦也就是这般说断就断了啊。”沈笙抚着崩断的琴弦,喟叹道。

    ——“走,走的越远越好,”方锦抿着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他扬手一挥,皮鞭直直地打在马匹之上,那骏马啸叫了一声,抬腿便狂奔起来,言默探出脑袋,却见那男人漾着笑,“言亲王,愿你幸福。”背身而站,他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方锦,天上人间,何人容颜堪似锦娘?言默胡乱地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只觉那视线中的男子,淹没在血液迸溅与刀枪厮杀之中……

    言默苦笑着看这一纸凄凉,短短四行,短短二十八字,她仰首,挥去眼眶泪水。将言忆轻轻抱起,单手将书作一揉,碎片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

    今朝花败今朝伤,

    惜念昨日霞露光。

    十载煮茗往事酿,

    何忆湮华驻洛阳?

    若你站于三生石旁,见到那个眉宇清秀、朱唇轻扬、明眸星动的男人,千万记得在与他擦肩回眸的那一瞬,喊他一声“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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