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55 更新时间:07-08-28 12:34
中军紫色的大帐内,已经聚集了很多将官。裴行俨掀门帘进来,只见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到自己身上,又带着几分惶恐挪开了视线——也难怪,手下的士兵跑了一大半,这些人大概连跟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裴行俨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有一次扯着孙白虎的脸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做错了事情,也要诚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才能让让他明白你的歉意!唉!你看着我,那对招子不许乱晃……”
歉意么?裴行俨扫视了一下帐篷里待命的各人,所有人都诚惶诚恐的低了头,并无一人敢与他的目光对视,便是与自己同处武侯之位的单雄信,也将脑袋扭向另一侧,假装探身去旁边的人聊天。
虽然早已预料自己的视线得不到回应,裴行俨心里还是有些失落,顺着让出的那条道径直走到书案前,定了定神抱拳行礼:“程将军!”
“裴将军!”程咬金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皮的信笺:“主公最新的手谕。”
只要不是黄绸的圣旨,身为朝廷重臣的他与单雄信都不需要跪接,裴行俨点了点头,恭敬的将信笺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拆开,低头去看里面的内容。单雄信见昏黄的烛光下他的眉头越拧越紧,急忙凑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裴行俨将手里薄薄的信纸递给他,扬声吩咐众将官再次回营清点人数。单雄信待众人散去,才将那份手谕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上:“明日辰时便发起攻击……这个……”他斟酌着词语说:“我们现在的情况,确是宜守不宜攻呐。”
裴行俨点了点头道:“没错,如今军心不稳,士兵大多相信周公守洛州的谣言,根本无心恋战。如果此时贸然发起攻击,就会给他们提供叛逃的机会,后果将不堪设想。”他沉思良久道:“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坚守不出,即使王世充在外骂战,我们也要沉的住气才行。”
程咬金见两人态度一致,却是万分着急:“可是主公的意思,确是明天我们两军从东西两面共同夹击,一举消灭王世充那个狗贼,拿下洛州。”他见裴行俨并没有任何表示,急忙说:“我来之前,主公也是千叮万嘱,让您一定遵照手谕办事。”
单雄信听了这话在一旁很是为难,若是明日开战,损兵折将必然难免,便是拿下洛州,瓦岗也会元气大伤;若是明日坚守不出,便是违背上谕,万一敌军另一侧主公出战时遭遇不测,自己的脑袋便要与脖子分家。他思索良久,终是忠君之心占了上风,咬了咬牙对裴行俨说:“既然主公都已经下命令了……”
裴行俨抬手打断他的话,扭头去问程咬金:“如今主公那里,还剩多少兵卒?”
“少说也是三万有余吧。”程咬金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老老实实的回答:“今日我们虽然败了,死伤却不多。所以三万人肯定还是有的。”
“没有逃兵么?”
“怎么可能有逃兵?”程咬金有些摸不着头脑:“裴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单雄信却是一听便明白:李密那边想来还没有发现军心已散,因此未加防范。既然两边的士兵大都差不多,只是不知明日清晨,主公那边能否剩下一万兵力。一想到此,他急忙对裴行俨说:“事到如今,如果我们不遵从吩咐牵制敌人的兵力,只怕明日主公就危险了。我看,还是出战吧。”
裴行俨心里跟他想到的相同,于是答应道:“好,就按照主公的吩咐,卯时造饭,辰时出征!”
程咬金悄悄地松开握在腰间佩剑上的手——那是临走时主公赐给他的一把剑,若是裴行俨单雄信胆敢抗命不从,便可用此剑将二人当堂处斩,由他接手全部军队。幸好裴、单而二人并未抗命,不然杀掉自己当年跟随的将军如今生死与共的兄弟,这样的决定对他的良心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第二日清晨,裴行俨按照计划吃罢早饭与单雄信带了队伍出营,远远的看到战场上洛州士兵也正摆开阵势。程咬金在马上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道:“没想到王世充这狗贼比我们还早!”
“来者不善呐。”裴行俨一边吩咐张青特带人缓缓摆开阵势,一边指着敌军对程咬金说:“现如今王世充赢了两阵,兼有神明做靠山,整个队伍士气如虹,反观我们,却是人心涣散无心应战。主公定下的计策原本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是对方已经有了准备,甚至比我们还早来到战场。这个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避其锋芒,养精蓄锐。反正他们的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待得他们士气衰竭了再进攻也不迟。”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程咬金紧紧盯着对方士兵整齐的军容,点头回答道“主公这次出征对于洛州是势在必得,十几万大军却败在洛州三万残兵之下,这口气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的,因此急于报仇雪恨也是在所难免。”他扭头对裴行俨说“主公现在心情不好,你若是违抗上谕,定斩不赦。我连御赐的宝剑都带来了,你还是……”他看到裴行俨脸色突然一变,止住了劝说的话:“怎么了?”
“你看那里!”裴行俨几乎是颤抖着手指向对面正中间的大旗,“那个……那个难道是……”
在他们对面,一字排开敌人的将官。正中一辆单辕双轮的大车闪闪发光格外耀眼:仔细一看,竟是整个车身都贴满了金箔。驾车的是四匹白龙马,浑身洁白如雪,更无一根杂毛。在这辆车之后,先是四个九龙曲柄黄色华盖,两旁是八个九龙直柄华盖,其后是寿字型、双龙黄色型,双龙红色型的执扇;红色的孔雀雉尾和鸾凤,紫色、羽葆的幢;豹尾、龙首竿状的怀远幡、振武幡、敷文幡、纳言幡、进善幡,再往后便是遮天蔽日的各色旌旗,洋洋洒洒遮去了半边天,煞是壮观。
“摆什么排场?”程咬金在一旁与单雄信咬耳朵:“这可是战场,摆这么大的排场做什么?”
“是卤簿!”裴行俨少时随父亲觐见过先帝杨广,这种规格的车马标志深深地烙在他的心底:“难道对面的是当今圣上?”
“ 当今圣上?”程咬金急忙朝旗下望去,果然见一个少年,金盔金甲覆身,手中却没有兵器,只在腰间挂着一柄3尺多长的宝剑,剑鞘上雕刻的是蛟龙出海花纹,其上缀满宝石,剑柄的穗子足有二尺多长,艳红如血,垂在的刺绣精致的龙袍旁,格外的鲜亮。
“裴行俨!”那少年见他们两人望来,大声道:“你们父子当年受命剿灭叛军,先如今数年已过,怎不见你们前来复命!”听他的语气,似乎在责罚他们未能完成任务,对于裴家叛离之事反而毫不知情。
裴行俨听了这话一时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得杨侗在对面继续说:“朕少时在先帝面前承欢膝下,不止一次听到他称赞你们裴家是国之栋梁。当年在御花园大宴群臣,朕还记得先帝携了我的手指着你父亲叮嘱我:裴家世代忠烈,为我大隋驻守东北,抵御外敌。若非有此智勇双全的将军分忧,孤将为高句丽那些蝼蚁之辈扰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他声音清脆,在初升的太阳中犹如立于叶间的朝露,听得在场众人无一不伏贴:“后来你们没了消息,先帝还常常扼腕叹息,担忧你们父子的处境。如今朕能再次遇上你们,想必先帝泉下有知,定然能够欣慰了。”
裴行俨听了杨侗的话,愣愣的立在当场。虽然与洛州已成敌对之势,可是让他与这样一位体恤下属的天子为敌,他终究是做不出来,何况裴家的确忠义,当年叛出朝廷也是因为监军诬告,听杨侗的意思,似乎是不计前嫌,极欢迎他们回来。当年叛离时老父那泪水纵横的面孔突然跳了出来,弄得他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程咬金出自草莽,对于朝廷的感情并没有裴家那么深刻。见裴行俨脸上阴晴不定,再看杨侗身边侍立着一个道长,掐丝锦缎的道袍,腰上带着七星龙泉剑,脸上白巾覆面,只余一对眼睛闪着睿智的光芒。知道这便是那个自称周公侍者的“九指神算”。他不好对着杨侗叫骂,于是将吃了败仗的愤怒对准了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家伙,立时大声喝道:“呔!那个妖道,就是你妖言惑众,乱我军心么?”
谁知那道人只朝他看了一眼,便将头又扭向裴行俨,并未说只字片语,仿佛把他看成了地上蝼蚁,态度极是轻蔑。裴行俨被杨侗一番话说得失了主意本就让程咬金气愤,再看这道人的动作,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两腿一夹催马直奔上来,嘴里说道:“今日老程我便来会会你,看你这个神仙能有多少能耐!”
他往前一冲,带着的本队也跟着往上压,打乱了预先摆好的阵势。裴行俨回味过来急忙叫道:“程将军,千万不可伤了陛下!”
程咬金听了这话越发生气,来之前李密便嘱咐他千万要告诉裴行俨,若是杀入洛州,一定要对当今圣上恭敬有加,不可伤了他一丝半毫,谁料到现在裴行俨也是如此说话。辛辛苦苦的起义,带着兄弟们离乡背井浴血奋战,难道就是为了再一次投向昏君的儿子么?当年在大牢中,他在染了血的鞭影里早已下定了决心,绝不再做隋朝的走狗。于是咬牙喝到:“刀枪无眼,这岂是我能控制!”话音未落,已经杀入阵中。
裴行俨见程咬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手里的长槊抡圆了四处乱打,不过几个回合便被对方保围,担心他没有接应中了敌人的埋伏,急忙也打马上前:“我带人前去接应,单将军,你先压住阵脚再派人来接应!”
这边厢程咬金已经杀到敌人面前,手里的马槊眼看便要招呼上那个道人的脑袋,猛然间斜刺里出来一柄长刀,只听“铮”的一声巨响,程咬金勒着缰绳倒退几步,只觉得右手虎口发麻,隐隐作痛。抬头一看,那柄长刀的主人,竟然是先投瓦岗后降洛州的宇文成都旧属——樊智超!
“好你个三心两意的兔崽子!”程咬金见了樊智超,忍着的气终于憋不住,便在阵中破口大骂:“从刚开始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些好东西。可恨主公被你们的花言巧语蒙蔽,居然听信谗言,讲我们的精兵拨道你们麾下!看看你们这些家伙,吃我瓦岗穿我瓦岗,等到敌人来攻,居然不战而降,真是连条狗都不如……”
“嗯哼!”那个道人在一旁重重的咳嗽,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樊将军,不可伤了此人。”
樊智超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才懒得救你。不过,你也没有资格来教训我!”话音未落,长刀一挥使了一招“仙人指路”又隔开了程咬金的进攻。
程咬金在这边与樊智超战成一团,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兀自逞快。后面的裴行俨却着了急,这时敌人的队伍已经一拥而上,将程咬金得队伍切成几段,又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们围在当中,分明就是围而歼之的计策。饶是程咬金勇猛,也比不过如此不间断的攻击。隔着层层人群,眼看程咬金身边的侍卫却越来越少,裴行俨心里一着急,手里的紫金锤也就不再犹豫,抡圆了砸下去,碰上的人不是筋断骨裂,便是脑浆迸裂,所过之处鲜血四溅惨呼连天。裴行俨出手不留情面,更兼身上气势惊人,最后竟无人敢靠近身边,于是在重重人流中杀出一条血路,扑到程咬金面前。
“程将军,赶快回去!”裴行俨一锤挡住了樊智超的长刀,打马上前将二人隔开,急忙说:“此乃死地,不便久留。你先转回去,我殿后!”
程咬金还想再分辨,还未张口,斜刺里一杆蛇矛枪从马前窜了过来,逼得他的战马嘶鸣两声,腾腾腾直往后退。程咬金手里用劲,狠狠的勒住马的缰绳,战马在地上滴溜溜打了个转,才停下来。在他正对面,张童儿银甲覆身,肉乎乎的掌心中是一支短杆蛇矛枪:“程将军何必着急,圣主最是礼贤下士,留下来吃口茶再走也不迟啊。”
张童儿白胖的脸上堆满了童叟无欺的笑容,若不是一身盔甲在朝阳中闪闪发光,那幅样子像极了闹市里和气生财的店铺老板。程咬金仰头狂笑:“张童儿,就你这点微末的本事,也敢拦我的路?”
张童儿摆着店铺老板和蔼的笑容,一点都没有被侵犯,居然点着头笑咪咪的赞同:“程将军武功盖世,仅凭我一个人自是拦不下,不过呢,蚁多拖死象的道理我还是懂得。”他手里的蛇矛枪向空中一挥:“众将官听令!”
在程咬金的周围,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应答声:“在!”
“圣上有令:活捉程咬金,官升两级,赏银千两!”话音刚落,就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纷纷如恶狼扑食般朝程咬金冲了上来,夹杂着士兵们贪婪的叫嚷声:“拿盾牌夹住他的兵器!”“拿枪戳他的马腿,先把他弄下来!”
当真如张童儿说的那样,程咬金虽然勇猛,终究敌不过众人的围攻,手里的马槊一时来不及从兵器的阻拦中撤出来,战马已经被急着要奖赏的士兵冲过来的刺了几个洞,一时血流如注,嘶鸣了两声,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兀自在地上抽搐。程咬金也因这一时不察,失了平衡,跌在地上,扬起漫天的尘土还未散开,就被各式兵器顶住了前胸后背,动弹不得。
“程将军!”裴行俨在他身后惊叫一声,手中的紫金锤猛地一发力,将与他缠斗不已的樊智超震开,抽身便去营救。他的武功比程咬金高出许多,使得又是家传的锤法,招式精妙,那紫金锤仿佛有了生命一样,曳挂砸擂,指东打西,其上的力道忽虚忽实,那些士兵不是用老了先把自己绊倒在一旁,就是被砸得踉跄后退压倒了其他人,就在樊智超勒紧了马缰再次追上来的时候,他已经为程咬金解了围。
“再坚持一下,单将军的救兵马上就到!”裴行俨一边努力应付源源不断地士兵,一边安慰程咬金。
樊智超赶来闻听此言,放声大笑:“裴行俨,你以为单雄信那里好过么?士兵哗变,他已经自顾不暇了,明年此时,便是你们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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