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889 更新时间:11-11-14 16:38
收获季末月第五天,从南端边境传来新一轮泛滥的讯息,洪水已在月初涌过象岛,此地的哈比降临庆典却还有七天才到。河两岸农事稍歇,空出整片整片无人劳作的麦田,为所剩不多的余年拉启节庆连连的序幕。城中各神庙初选已毕,为了安置各处新选出的神侍,森穆特大祭司在圣庙辖域内拨出一座祈愿堂,允许哈托尔女神的乐师们入内研习乐理与舞艺,等到新年过后欢宴节时,再行甄选。
众多新鲜美人的涌入,令这座荒废多年的小神祠忽得重生,女孩们未加掩饰的笑闹声顺着高墙飘出门禁,声声都带着倒钩,祭司们听见,怫然不喜,却引得曼赫普瑞与他那班军中同好,借了各自名衔的光,每日里呼朋唤友,争着去饱餐秀色,私下里竞相压注,赌得是究竟哪道佳肴会被主人留用宫中?旁观似乎有些可笑可怜,活像是害了馋痨的路人,非要在别人的飨宴开始前溜进去过一过眼瘾,只是泛滥已近,水位渐高,父亲大人将返北地,等到欢宴节过,进不了后宫的乐师们便是神赐的玩伴,这祈愿堂便是他们香艳靡丽的乐土,一天天厮混过去,无忧无虑。
便这么心痒痒地盼着,等着,过午挤在回廊下看哈托尔的乐师们在庭院里排演镜舞,明明队形齐整,却直觉得少了人,果然听见近旁谁说:“今天缺了几个姑娘……”
“天晓得这是谁给定下的规矩,”另一人道,“预备选到穆特神庙里的姑娘,竟然还放她们回去上莲会!不过话说回来,能放回去的肯定选不上,既是早有内定,那也不用做得太绝了……”
再细看那庭院里的美人,猜想哪几张面孔会是内定,眼光绕着她们一圈走过,没找见他认得的那个阿蝉。
他忽然想起了七。
金合欢的甜和在风里,拂过她细碎的额发,颊边浅浅浮起的羞怯,好像朵还未绽开的白莲,却先被风淡淡抹了道霞晕。
南塔门下奈巴蒙祭司说:“七妹身份低微,不日将上莲会许配人家。”
一闪念间似有凉风直入肺腑,突然厌倦了脂粉香,久醉于温柔乡中的神思跟着一醒,平滑如镜的心境瞬间漫生出微刺,莫名其妙地烦躁。
可总不能连个借口都不带就跑去看人家闺女,忙里忙慌奔到渡口,用金片换了六罐酒,也管不得天色已晚,渡河到西岸。离那片柽柳林越近,他走得越是缓慢,满心希望七能迎面过来,好免去他不请自来的尴尬。及至蹭进田庄,一步步挪到院中,仍是无人接应。二楼向北的窗都敞开着,瞧不见窗后有人影晃动,四下环顾,连奴隶们都不知所踪,而他也跟这庄院一样,心上暗影憧憧的空荡。
顺手将酒浸在屋前水池里,想要离开,又想等待,一时难决。他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盼望那姑娘能在他决定以前出现。
不知不觉绕过墙桓转到后院,一抬眼看见了三方雪花石膏的碑,碑上无名字,便知这是夭折子嗣的归葬地。
这样的碑他家也有,有十六座。
他想,还是走吧。
一转身,偏望见了楼上烛光。
闻烟火气找去,沿着灰泥糊过的阶梯上到二楼,暗沉沉的房里,每个角落都弥漫着明亮的薄荷香。七背着门半跪在桌边,留心着他的走近,却没听出是他,她说:“都说了我会晚的,这就过去!”
“去哪?”他问。
她回头看,愣了愣才敢认出是他。
“大人!”她忙站起朝他行礼,格外殷勤地道,“塔内尼哥哥这会儿没在,你要是着急,我就去找他过来好吗?”
他开口时想笑,结果却笑得像是不怀好意。
“就你一个在家?”
“都到莲会上去玩了。”她说,有些手足无措,“一会我收拾好了也要过去的。”
“这时候办莲会,是不是早了点?”他随口问。
“今年是早了,泛滥起得早啊!邻近几个村的莲会都定在这几天。”
“既然都在莲会上,我和你一块过去好了。”他说,不等她请便席地坐下。
她便回到矮桌边坐下,灯盏扩出的光弧柔柔拢住了她的脸,她纤巧的嘴唇上像是泼了层金粉,在半明半暗里碎碎折烁微光。
他盯着她流光的唇,忽道:“你的嘴没擦干净,看着油汪汪的。”
她一怔,灯影里泛出的红晕,转瞬熔进火光。
“只是……抹了点蜂蜜……”她小声辩解,“真是那么亮吗?”
“就这么想嫁人啊?”他取笑道,“要是明天都排着队来向奈巴蒙祭司提亲,你怎么办?左右都是熟人,条件都相差无几,大概最后只能用拳头来抢亲了。”
“那很好啊,”她抹了蜜的唇角牵起微笑,“有人喜欢总是好事……”
“真够贪心的。”他笑道,“你是无花果吗?都还没真正开出过花,就急着要结果子啦?”
“别家姑娘在我这岁数早都订下亲了,我今年才上莲会,已经算迟啦。”
“别跟她们比,”他说,“你不一样。”
她微微一愣——连他自己都不免听得一愣,被这冲口而出的一句给吓了一跳。
她低下头,倒不自在起来,顿了顿,才说:“虽然三哥也总说我没长开没长开的,但终归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再拖下去,娘要着急,哥哥们要挂心,村里的人也要起疑说闲话的。”
听来仿佛无奈勉强,却是眉目舒展,她眉心里的那根弦被她藏去了哪里?那对黑而清亮的眼瞳恍如覆水之镜,镜里倒映着跃动的灯影,近在咫尺,遥不可及,他真想拨开那层与世隔绝的镜光,将她拉近,好看清明镜止水下暗藏的秘密。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他忍不住问。
“等什么呢?”
“等更好的人来娶你呗。”
“更好的人?会有吗?”她笑着摇头,“那才是没着落的贪心呢!反正不管怎样都要嫁出去,看不到太远的人,能抓住也只有眼前了。”
他盯着她看,又看见她脸上不甚在意的神气,他反而觉得愉快,就像是被诡异的风带引着航向未知里的船,一路莫名其妙地闯来,终于候到云开雾散,望见了桅杆上指路的星。
他的嘴边慢慢浮起微笑,蓦地想到了将它留住的方法。
“说得也是,”他点头笑道,“女孩子养大了,都得这样给她安排去路。七,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上你,我好心给你些指点,你听不听?”
她迟疑地瞅他一眼,等着他说。
“你该修修你的眉毛,”他说,“把眉弓削掉点,画得细细弯弯的,千万别显出棱角,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性情和顺的好姑娘。”
她犹豫地抚眉,“很难看吗?”她望住他问。
“看起来凶巴巴的,像只好斗的猫。”
“是吗?”她微一蹙眉,为难道,“还要动刀子啊?这我可没预备,娘还说我的眉毛长得不错,连画都用不着多画呢。”
“我这有刀,”他马上抽出别在腰带上的青铜剃刀,顺水推舟,挥舞着冲她笑,“你不用担心,这刀我每天都磨,刃锐得很,看在扈从统领的面上,我帮你一次吧!”
“可是大人!”她急忙拦他,“您又不是理发的师傅,会给修眉毛吗?”
“修眉毛跟刮胡子不是差不多吗?”他奇怪道,“你还怕我会手生?”
她无语。
“你闭上眼,别眨巴眨巴的让我分心!”他摆开架势命令道,举着剃刀,眼见她的睫毛密密覆下,在她白生生的脸蛋上绘出两弯美好的弧,而她眉心仍蹙,仍还对他将信将疑。
他更不假思索,刷刷几下,将那两道月牙眉剃得干干净净。
“完了。”他说。
她睁开眼睛一望,当是自己眼花,还用力擦了擦镜面,等移到灯盏旁边再一看,倏然色变。
他俯下身,与她一同注视着她倒映在镜中的脸,柔嫩如初生花蕾般的容颜,少了勾勒,顿时惨淡到近乎怪异,直教他想起神庙里那些青涩稚弱的小祭司。
“糟糕,”他冲她笑,“这下可真的嫁不出去了。”
她在镜里定定地瞅他一眼,眼瞳墨黑如夜,清亮如星,这才看清了他脸上得逞的坏笑,才知他是故意。
“你又骗我!”她反身将他一把推开,“再不能信你了!坏小子!”
“你少冲我嚷!”他一甩手笑道,“这不就有了拖延不去的借口?你真该多谢我的失手才对啊!”
“可是娘会生气的!”她又急又恼,“她会以为我是存心跟她作对呢!”
“那你就怪到我身上好了。”他满不在乎道,“反正你也不想去,留在这里陪我玩吧。”
“谁说我不想去?”
“不想去莲会就别去,你躲在这磨蹭又算什么?”
“那——那明明是因为大人您不请自来才耽搁到这会儿的!”
“所以我叫你都推到我身上嘛!”他不耐烦起来,“七,你到底是太愚蠢?还是活得太过小心?要想唬人,起码得找个不会被自己耻笑的借口,干嘛要拿别人无关紧要的想法来敷衍自己?是他们要嫁人吗?”
“这不用你管!”
满腔怒火涌在喉咙口,她好容易改掉的祭司音又找回来了。
“你凭什么来管我想不想嫁?要不要上莲会?少爷您是您那个世间的太阳,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活在您的光辉底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得按照您的心意去做去想!要想让人处处迎合您那自以为是的脾气,少爷您就该回到东岸去!回到您的地界去!”
这一声声跟飞刀似的,连扎进他耳朵眼,生疼。
他傻傻站着听她训话——从没有谁同他说过这种话,直钻进他心里的她的言语,犀利而放肆的回音底下,不禁自问,难道围绕在他身边的笑脸全都是迎合的假象,全都是他自以为是的风光?
“算我多事!”他气哼哼道,“去把染眉膏拿来,大不了我再给你画上好了!”
“什么染眉膏!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那墨水和笔刷总有吧?”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她一迭声硬邦邦的“没有”,震得他乱了阵脚,“炭条也能用的,”他连忙又说,“你等会,我去找找——”
“不要你管!”她拖着哭腔狠狠掷下一句,扔下他自己跑出去了。他停在原地,忘了追去,慌张中只想,她是不是躲到哪个角落去哭了呢?
屋中灯盏空照,烟熏火燎地,渐渐掩住了干薄荷的芳香,他这可笑的梦境,慢慢飘出了灰烬的气息。
走吧,走吧,他想,就不该来的。说到底,这都是他自己讨来的教训,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要去招惹她?好笑!管她是不是北边来的,他干嘛要拦着她去相亲?
怏怏步出田庄,打听到举行莲会的所在,走到半道,又觉得可笑,待要折返,又厌烦这心虚的鬼祟,干脆光明正大地去,倒不怕她家六个兄弟守在那儿等着教训他,怕的是他们会缠着他追问他那无可奉告的初衷,想到这,步伐重又踌躇,莲会就在半竿开外,年轻男女的笑闹声裹着熏人的劣酒味迎面扑过,劈头盖脸的粗鄙,他皱起眉,拿定了主意,一步一步挨近去,去找七。
人很多,年轻的脸庞却不多见,祈愿堂下来的阿蝉,虽偏于一隅,却是莲会的中心,她身畔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圈的人,不知都是从哪个旮旯跑来蹭光的。七就挨着那漩涡的边缘站着,她额上绑了一根饰带样的白色布条,遮住了两道残眉,他挤近去拉她的手,她给惊得一跳,飞快地一扬眼,流光闪过,她立刻挣开他,指尖按在柔软的唇上,要他先别说话。
他便跟着她倾听,人墙后妇人们的言语,正说到了七。
“……这一回去,得过了欢宴节才能再见着你了,那会我家小七说不定都嫁人了,再要和你见面,可就难了!”
“怎会呢?”听那阿蝉说道,“第二轮选上的话才是真的难见,要没被选上,可不转身就回了?七也不用那么着急啊!”
“倒不是她急,她对这些倒不上心,要说为自己打算,她哪里及得上你啊?看着她像是个挺懂道理的姑娘,可一说到找婆家,她就是个稀里糊涂的傻丫头!唉,这孩子怎么这会儿还不过来?八成是跟那邻村来的姑娘到别处贪玩去了。”
“她不过来,我正宽心呢!要早知道小七今年上莲会,我也不会回来凑这热闹了。要是搅了她的婚事,我可担不起这罪过。谢普赛特夫人,您也别怪小七贪玩,就算今年的不巧错过了,可还有明年的莲会呢!”
“哎呀,第二趟再来的姑娘还有谁能看得上?你这孩子,上到神庙里也是这么马虎可怎么办哪?”另一位夫人细声细气地嚷,“贵人们都耳朵尖心眼多,比不得田边,说话千万要注意些!”
“是,娘。”阿蝉柔声应道。
谢普赛特夫人勉强笑了声,“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还得再过一道甄选啊,”她笑道,“要是有路子,我家小七没准也能给选上呢,她可是学过圣书体的姑娘啊,单为这一点,穆特女神也要收她去侍奉呢!”
“是啊,会圣书体的姑娘是没几个,谁会动那个心思,都以为早早嫁人是正经呢。不过真要能去的话,我却怕小七要多受了委屈呢,兄弟当中有人要娶那样一位说不得的妻,说来可算不得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夫人再度语塞,只得举了白旗,草草支吾几句奉承话,与那母女俩圆过了这一时的尴尬,可她的失意却漏了出来,绕过人墙,缠上了七。
她默默退出来,人流如潮水,随趋炎附势涨落,离开被人潮涌没的莲会,她就像枚遗落沙滩的贝壳,为该不该随波逐流而犹疑不定。
他跟着她在夜路上走,夜太静,静得他心生不忍,陌生的安宁。
可也不能像条忠犬似的一声不响地跟她走,他总得开口。
“七,”他说,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这地方我不熟,你带我去渡口吧!”
“少爷您去找塔内尼哥哥吧!”
“就是没见着他才另找你的!”
分明听见她烦恼地叹一口气,找不到别的理由拒绝,只得无奈应下。
“那好吧。”
他沉默着忍过这个丢脸的此刻,看着她系在眉上的布带随她的匆促步履在满月光里轻扬。
又走了一程,夜风里闻见了水腥,应该不远了。
“七,”他终于问,“你还不认错吗?”
“我说错什么了,大人?”
“不管对错都让我不痛快,你该为你的放肆跪在我脚边求我宽恕!”
“唉,少爷,真话本来就不好听,我又没在您的光辉底下照着,说的话会让您不高兴,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您乐意听软绵绵的奉承话,就应该回到您的地界去听,这话哪里说错了?没有错就不用道歉,再说我也没瞧见少爷您有多不痛快啊!”
她头也不回地继续走,继续理直气壮,活得那么小心的七,怎么就不在乎他的恼怒?
“你不怕我惩罚你?”
“您为什么要罚我呢?就因为我说得对吗?”
“因为你不够恭敬!”
“谁都有气得忘了恭敬的时候啊!就算申诉到首辅大人面前我也会这么问,无缘无故地,大人您又为什么非要剃了我的眉毛呢?”
他没词了,不愿强词夺理骗自己,只好闭嘴不答。
“这里是神明们守护着的世间,祭司哥哥说过,再了不起的贵人也不能在玛阿特的秩序下胡作非为。曼赫普瑞少爷,您剃掉我的眉毛,害我上不得莲会,我说了过头的话,对您失敬,便都搁在玛阿特天平上,睿智的图特神肯定会将两边的分量一块儿抵消掉的,大人,您说对不对?”
图特神要能听见她此刻轻快的诘问,准得受了她的蛊惑,将玛阿特秩序下不容逾越的尊卑之分一笔勾销。
他不敢再碰她的眉,问她:“你都到莲会上了,干嘛要走呢?”
“不想告诉你。”
“你就这么走掉,回去准得挨骂,你娘大概正提了鞭子在田庄里等着收拾你哪!”
“噢,”她轻快地答,“没事的,我会全推到少爷您头上的,这可算不得是扯谎,本来就是为您耽搁的嘛!有您这位贵人挡着,娘也不好开口说我的。”
“哼,早知道你会走得这么干脆,我也不拿你的眉毛开刀了。七,就算是少了眉毛,你脑袋上绑条白布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干嘛不露个脸再走?是不是看那个阿蝉一步登天,觉得不舒服了?”
“是又怎样?”
“你嫉妒了!”
“嫉妒了又怎样?”
“嫉妒就嫉妒呗,看她飞上去了,还趴在泥里爬的你当然不爽了。”
她转过头看他,以为她又要回嘴,却听她说:“那边就是栈桥了,大人,您走好!”
她扭头要走,他急着留她道:“怎么连艘船都看不见?人都哪去了?”
“船家都还在莲会上喝酒吧?大人,您得等一会了。”
“那你就陪到底吧!”他求之不得,“我可不想一个人站在这里傻等。”
“那好吧。”
她居然一口答应,甩掉他挽住她的手,先往栈桥上走去。他追上她,随她在栈桥上坐下,她一晃一晃地踢着水花,数着尼罗河上来来往往的夜航船,蓝莹莹的夜色没过两岸,西塔门柔和得像是母亲的召唤,静静伫立在对岸,正等着他回去。
“七,”他低声说,“你要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也可以另想点办法的……让奈巴蒙祭司去求求认识的大人举荐你……只要能赶在第二轮甄选前进到祈愿堂,回来不就又能和她平起平坐了吗?”
“祭司哥哥不会的。”她说,“他连初选都不屑呢,我想,在祭司哥哥眼里,这次甄选从一开始就是对玛阿特秩序的混淆吧?村里的姑娘能上到圣庙地界里,说是妄想也好,说是梦想也好,总是脱离了命定的路,越过了秩序下属于自己的位置,祭司哥哥对于这种逾越,一定是不赞成的,他一定认为这是对玛阿特秩序的破坏,因为真正能飞上去的人很少很少,多数人安分守己的心却会因它而败坏掉。”
“你想错了。”他嘲笑她道,“奈巴蒙祭司会同意家养奴隶和你四哥的婚事,他便算不得是坚定的玛阿特秩序的守护者。”
“您说光的事啊,”她轻声道,“但祭司哥哥也有他的缘故啊……”
“人人都有缘故,谁都能找到要别人体谅的借口,如果因此就能为所欲为,还要秩序做什么?”
“连亘古不变的泛滥都会来得或早或迟呢!玛阿特的秩序里,应该能容得下无碍他人的小变动吧?”
“‘抓得住只有眼前’,七,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都不愿期待不愿去适应变化,怎么还能红口白牙地替那些混淆秩序的人辩解?”他戳穿她道,“你相信的只有这个此刻,只有这一个此刻的恒定。倘若如你所愿,这世间一定是静止的了。怪不得你不想去莲会,像你这样连下一个此刻都不敢相信的姑娘,是无法相信要延续到永生里去的誓言的。”
她别过脸来望着他,“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还以为自己是因为找不着喜欢的人才不想嫁的呢。”她轻声笑,带点玩耍的意味,“曼赫普瑞少爷,您应该定下婚约了吧?那么,您是先喜欢的她还是先相信的她呢?”
他被她问住,一张嘴却呼出口空气,答不上话,她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自证了他的自以为是,转去眺望河上,并不追问,只愉快地舒了口气,说:“有船从东岸过来了,曼赫普瑞少爷。”
他没有听见,他正出神地瞅着她,看她白白的脸上浮起浅笑——满月光里渐要开出的一盏白莲,花蕾上飞起蜻蜓,透明的翅膀在热气里扇出叠影——噢,那是她长长的睫毛在扑闪……飘到他心里面的薄荷香,泛起微甜,她被剃掉眉毛时的放肆成了上辈子的事,眼前她侧脸的角度,她毫无防备的姿态,她笑意流转的黑瞳,还有她那盛着蜜的嘴唇,似都变成了一句句确凿无疑的暗语,集结在他耳边甜甜地催促:“吻我吧,吻我吧,吻我吧!”
所以他就吻她了,仍还是播种季暖风里情窦初开的男孩,纯挚又乏味的轻轻一吻,给了四年前那个未完结的午后一道不期而然的折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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