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543 更新时间:12-01-01 13:36
过午闲坐廊下,阴凉里偶过微风,算得惬意;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刚刚过去,密植在宫廊两侧的罗勒长完一轮,日渐枯黄的茎秆裹住鼓鼓囊囊的种荚杵在檐下风干,新播在即。侍女们这会儿都闲在屋子里歇晌,外间只留了几个小丫头轮候。小侍女折下罗勒干枝,送来她手边,瞅着她慢慢剥出种子,一对大眼一眨一眨地,不知是感兴趣,还是倦得睁不开眼。她捻捻手指,指尖抹过小侍女鼻尖,女孩被突如其来的芳香惊得一呆,立时两眼一睁,蓦然回了神。
“好闻吗?”
她微笑着问,女孩在云里雾里“嗯”了一声,果然是困了。
“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奴婢不困!”女孩摇头不认,隔了隔,却问,“七小姐,您想不想吃甜瓜?要不要奴婢去端些过来?”
“好啊,”她笑,“你去拣个没熟透的瓜,等我了了这里的事,晚些时候再送来。”
小侍女脆生生地应下,蹦跳着去找僻静阴凉地睡午觉了。这孩子前脚刚离开,女官就跟着来了,巡检似的,见着她先问:“七小姐,您一个人在这里忙呢?”
“那孩子去切瓜了,我让她晚些时候再端来。”她答,“其他的姑娘这会还都睡着吧?”
“哪儿啊,她们可全醒着呢,生怕叫日头晒坏了,都躲在屋里偷懒呢,”女官走近来,弯腰为她掸掉裙上落着的碎叶,“这会儿的日头多毒啊,一照着脸上就要起斑起褶子呢!”
“我在北地的时候,曾见那边村子里的姑娘用葫芦巴油抹脸,说是能去掉斑点和皱纹,宫里头的姑娘们大概是不会用这种土办法的吧?”
“那真去得掉吗?”女官疑道,看似很愿意相信。
“说不好啊,”她笑道,低头将新剥出的种子归到彩釉罐里,“想是因为年轻,以为能和时间抗下去,所以都不肯灰心,每年都在坚持抹呢,总得等到脸上真的爬满皱纹了,才会彻底甘心吧。”
“都城这里从来只拿葫芦巴当饲料使,谁拿它浸油抹脸啊,”女官吁出口气,“热得这样,抹得满脸油光光的,还不又腻又脏的?”
“就是啊,”她笑着应,“粘着满脸的尘与土,便是青春永驻,又有谁能瞧得真切?”
“七小姐不怕晒吧?每见着您,总像看见刚下织机的精织布,总归那么白净。”
“我便当作是夸奖好了,谢谢你。”她含笑道,“可我怎么会不怕晒呢?当然怕啊。不过总骗自己说还没到该抗着的年纪,糊里糊涂地混过去罢了。像是一直在等着某扇门开,好像只有当它开启时,才能进到命定的位置上开始倒数,好像在它打开以前,时光就是静止的,就是要让我挥霍在等待里的,可其实呢?门还未开,我早已开始老了。”
女官讪讪笑着,接不上话;她知道女官听不明白,听不明白才好飞快地忘记,在这后宫里,她想说的话也只有说给听不明白的女官听——却不能说给小侍女,孩子们记性好,心无羁绊,不懂也记得住,也会转述。
她捋了一小把罗勒籽拢在手心,伸去让女官闻,“好闻吗?”她问,女官深吸口气,陪着笑点头应,“‘北地最靠北的香味’。”她轻声说。
“您说的是北地以北吧,七小姐?”女官接道,可算是找见了熟门熟路的话由,忙叹出口气蹙眉笑起,“唉,也不晓得躲在屋里头偷懒发梦的那些,哪个能有福气做那北地第一尊贵的夫人?”
她将手里的种子拨回罐里,低头问:“玛亚将军府上的甄选宴还没有办啊?”
“想是怕跟宫里的节宴重了,一直搁着没办,原是定在新月节前几日的,可奴婢听闻,梅瑞特夫人这又将日子往前挪到了醉节,兴许是要借机冲一冲近来的不吉祥。算来过不了几日就该办了,这可真把那些丫头给愁坏了,区区几天功夫,哪里就求得动莫叶塔蒙夫人豁免开恩呢?”
“倘若真给选上了,就一定做得了北地第一尊贵的夫人吗?”
“都这么说啊,”女官呵呵笑道,“侍卫官大人虽没说一定做得了,却也没说一定做不了不是?那位没长性的大人不管在哪儿都能玩得风生水起的,可那北地第一贵妇的头衔也总得有合适的人来继承呀!这么一想,难免就都存了指望呗。”
“说的也是,”她颔首笑道,“能在北地以北呼风唤雨的机会,错过的确可惜,那就让她们去玩玩好了。”
女官暧昧笑过,总是顾忌着后宫女总管,支吾着应了声“是”。
“去凑个热闹又有什么好怪罪的?莫叶塔蒙夫人不会不允的。”她笑着安抚女官,“不过你说那‘近来的不吉祥’又是什么?”
“唉,七小姐,原就是那没根没影不接地气的瞎话传得飞快,也没听见谁说相信,偏生个个都搁在嘴边念叨,真不知这股邪风是打哪儿刮来的,竟然敢说我们的侍卫官大人是邪灵化身呢!”
她“哦”了一声,指尖搓开种荚,这支摘得早了,生青未褪,里边的种子像还濡着露水,还有些粘。
“人人都在说吗?”
“是啊,奴婢也觉着古怪呢,早前风声刚起时候,便是听见了也没谁敢多句嘴,都当是笑话来听,可自打陛下开年练兵后,一眨眼工夫人人都在传了。”
“是有些古怪,”她心不在焉随口猜道,“难道就在陛下练兵时候,主神当头降下了同一道谕旨?”
“不是的!七小姐!”女官按捺不住地道,“奴婢听说的是,就在那天陛下列阵时,同去的森穆特大人提议依照征召地排列一回,又让把各家的省旗都竖起来,临了那些旗唰唰一亮,威风是威风了,可显眼的是,阵中竟有一多半是北地来的兵丁呢!”
她一下笑出声来,“便都是北地的旗又怎样呢?”她轻快地问,“总也是在南北两地,总还是攥在荷露斯神手心里的兵马。”
“是,七小姐,”女官小心道,“只是那传言里说,当时陛下一见着那些旗,脸色很不好呢,说到底,神谕里指明了,邪灵上身的那位正是要来篡夺百多年前拱手让出的南北两地呢!”
“这样啊,”她点头笑道,“那真不能算是小孩家随口编出的谕旨了,人人心里早都存了自以为是的缘由,叫阴风顺道一煽,火势一起,可不个个都当自己是先知化身了?就这般顺着自己愿相信的话路传下去,存在的真实可说成是假象,假象也许就是真实,或真或假,谁能一口咬定?是善是邪,谁又能掌握完全?索性罢了,打发了他,先图个眼前清净。”
她一声声似嘲非嘲的西岸村言和着祭司音笑吟吟地送出,听得女官愈加糊涂,弄不清她究竟站在哪边说话,呐呐问道:“七小姐,您也信了它吗?”
“要真有个雄心万丈的邪灵附在侍卫官大人身上,那它真可选错人了。”她笑嘻嘻道,“想与荷露斯神争夺南北两地,它该去找个领闲职的贵人,那才好腾出空去图谋筹划嘛!”
女官紧紧盯着她,似正努力探清她笑言里的虚实,便是这时,一波凌乱的走动声乘着穿堂风不期而至,回声未净,人影已现,女官急忙整了整假发与裙裳,迎声站起。
来的是名通报女侍,禀告正有队御前侍卫等候在宫门外,奉令护送她去见陛下。
她颇觉诧异,想不出这个时候荷露斯神召唤她的因由,返回去更衣时,她便留了心,将短剑贴身缚上,仔细正了正垂在胸前的护身符,方才出去。
奉命前来的侍卫没有告知她将要去往的所在,只亮出了法老的圣甲虫指环,防她见疑。她由两位女官陪伴着,上了抬轿,一行往北去,似是往至乘之地方向,正自惴惴猜想,行列却又停住,她拨帘一瞥,发觉已到渡口。乘船至西岸,仍是向西,穿过洪泛初退的新土,炊烟未起的村居,又走过一程,岩山白晃晃的折过光来,她在帘拢后觉出了沙风拂面的粗砺,沿住谁家长长墙桓走过,行经两队狮身像守卫的大道,终于抬轿落地,女官掀帘来扶,不等她站定,斜阳先已笼了她满身的灿金。
仰眼望去,视线被树荫与墙桓封堵逼迫着一径上移,望见云嶂般交叠的树冠旁露出的上方建筑的一角——雕作奥西里斯神的立像上,神像的脸庞宛然便是记忆中她陛下的模样;领头的侍卫躬身请她入内,迈步进去时,敞开的高门后先迎来了一阵陌生香气,眼前一条林荫路笔直深入,尽头隐然是条斜上的坡道,坡道两侧的建筑均掩在深深绿荫里,看不真切,而隐隐约约在层层树影外瞥见了浮在水上的莲。
她沿着林荫缓步前行,暗自猜疑,寻思这般静窈萦深的所在,会不会是她陛下另行建起的别宫?
越往里去,风声渐止,香气愈微,不见有谁来迎,却听马蹄声自身后过来,她回头望,正看见传闻里被邪灵附了身的侍卫官大人跳下双马战车。守在门外的众侍卫上前行礼,低声禀告几句,复又垂头退开,由得这位大人径自越过门禁,疾步走来。
她朝他招手,他则更加夸张地躬身致意,隔得老远向她恭敬行礼,又朗朗叫她道:“七!”
她停在树下,望着他笑嘻嘻地走近,刚起的不安与猜疑,转念消隐。
“今天陛下忽然下令撤空此地的工匠与祭司,可把森穆特大人给惊着了,拐弯抹角地把我找去,非要烦我过来替他瞧个究竟。哈,原来是你在这里!”
他话音里满是忍俊不禁的愉快,似乎她的存在给了他一个滑稽可笑的答案。
“我也正糊涂呢,”她说,“从没听图特摩斯说起过,突然就派了人接我过来玩——”
“玩?”他嘲弄地瞥她一眼,指了指坡道两侧的柱廊,笑道,“这里柱上雕的墙上画的,全都是她陛下的功绩,全都是阿蒙-拉与她陛下的亲近,落在荷露斯神眼里,这好玩吗?”
她随他的指点望去,隔住两方纸莎草池,着实看不清列柱上的铭文与雕刻,她问:“曼和普瑞少爷,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主神在西岸的夏宫,是她陛下建来讨好阿蒙-拉的祭品,”少爷笑道,“建了快十年了,离完工还早,不过眼下这模样也够可以见人了。”
说话间他踏上坡道,转头冲她招手:“七,上来啊!”
瞧这心无负荷的宠儿,满脸庞跃跃欲试的神采,就像是要带她去探险,对岸城中邪灵之说已甚嚣尘上,北地以北的遗族就要变成荷露斯神心上的刺,两陛下的棋局里,少爷你真是永不被弃的那枚活子么?只为着南北两地的安虞,到那时谁来保你?
她避开他伸出的手,怕被他的轻妄殃及,她迈上坡道,且比他更着急地,越去找寻前路的风景。
当视线终于挣脱绿荫的羁绊,便骤见一幅于极开阔之地凌空竖立的山岩,巨人般傲然横拦眼前。
她怔了一怔,“咦?”她想,“这里我好像来过。”
分明她正一尺一尺地走上去,却似它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来,阿蒙-拉的夏宫靠住这巨人袒露的赤褐色胸膛,半倚在它的怀中,构造精巧工整,展露的偏是一派坦荡胸襟,凛然面向朝阳升起的东方,催人膜拜。
她说:“这地方我来过。”
一旦出口,可有可无的预感转身变成确凿无疑的过去,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回的记忆,恨不能唤得它先自己回头。
而身后寂然,无人答应。
她想是她走得急了,回头看时,少爷就站在她身后,如她找不回的记忆一般,与她只隔着一伸手的距离,被魇住一般目不转瞬地望住她,从不知愁苦的脸上,竟是深有惧色的此刻。
她却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想他到底还是露出了惶恐的底,贵人堆里长大的曼赫普瑞少爷,又聪明又清醒的曼赫普瑞少爷,怎会不知流言可惧?怎会忘记曾被借去杀人的神意?
“你不用担心。”她说。
他眉心深蹙,问:“不用吗?”
听那小心翼翼的口吻,她反被他原来如此深重的忧惧给惊着了。
“有我在啊,曼赫普瑞少爷,”她止不住地安慰他道,“邪灵只在人心里流窜,我是不会让它们钻到图特摩斯心里的,你别担心。”
他仿佛一醒,怔怔有些懵懂。
“邪灵?”
“图特摩斯不会相信的。梅瑞特只是胡闹,主神绝不会给出这样的神谕。”
“为什么?”
“因为它压根就不可信啊!”
他眨眨眼,眉一扬,仍问:“为什么啊?”
她飞快地睃他一眼,几乎疑心他又在装傻。
“总念叨着要回庄园去过太平日子的人,哪里会有心思去图谋篡位呢?”
“哦,”他点点头,慢吞吞地道,“原来你都听进去了啊。”
然后他笑了起来,咧开的嘴里露出白白的牙,忽而稚童般纯粹的笑脸,又是宠儿形状。
她忍不住问:“我说错话了吗?”
“不知道啊,”他笑吟吟地问回来,“其实你想要说的是什么呢?七?”
“那你笑什么呢?”
“我很高兴啊!”
这宠儿答,讨人喜欢的脸上溢出傻呵呵的快活神气,和着他故作直白的回答,诓她信他。
她立时懊恼起来,背过身不再理他,低头往前去,脸却红了。
“七,”他追在她身后却问,“你怎么会知道那则神谕?”
她不明其意,“就是……听见有人说起。”
“陛下是不会将神官的禀告转述到后宫的,何况又是这种谕示,七,是谁说给你听的?”
搪塞不过,她只好答:“是我在森穆特大人禀告时顺带听见的。”
“是吗?”他非常意外,“大祭司是当着你的面向陛下禀告的?”
“恰巧遇上了。”
“然后就在陛下面前失言了?”
失言?
那时她争辩说曼赫普瑞少爷根本没有野心,可法老却说:“他有的。”
“失言?”她心虚地问。
“我想你不会不开口的,”他取笑般道,“敢在御前质疑阿蒙-拉的姑娘,不能在污蔑与陷害面前噤口不言。”
她转头看他,他果然在笑。
“这能算是失言吗?”
“那得由陛下决定。”他微笑道,“不过这下森穆特大人该高兴了,他眼巴巴地等着跟你‘恰巧遇上’,就是为你这几句失言,好在你真没让他白等。”
她蹙眉看着他,每回少爷对她说的话,都像是鸟瞰而过的浮影,一团团在云翳里走动着的真相,缺了点睛的光。
而他微笑着望住她,好像正等着她启口问他。
她想还是不问为好。
若是将这座夏宫的格局比作一道通往永生的天梯,她刚刚踏上的这片空旷台地,便是阶梯的第一层级。尚未竣工的殿堂裸呈于夕阳与山阴交错的明暗之间,烧得火红的砂石叠合着山岩投落的灰影,居中坡道引往更上一层,坡道两旁一样是初初显形的双排柱廊,雕像立柱前,寸草不生,而廊柱后暗色渐凝,夜从中起。
“上边没什么可看的,”他跃近来武断道,握住她的手腕反拉她走到台地的边缘,说,“就在这坐会吧。”
她探身朝下扫了一眼,犹豫说:“会掉下去的……”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他平静地说,“坐吧,陛下就快到了。”
他平静的口吻后有几分似曾相识的陌生,她想她以前一定听见过,听见当时,亦如此刻,不忍拂逆。
她陪他坐下,就坐在底层柱廊弯出的檐口上,两脚踩在半空,让下边庭院里漫涌的凉意染过脚踝,绿莹莹的静谧;沐浴在夕阳里的那些林木,深绿叶片上淋着了淡金的余晖,瞬间化出的青翠颜色,像片倏然绽出的新芽;墙桓外的山地现出柔和的苍黄,镶在树海与田野间,不复来时的炫目与荒凉,更远的地方,云在淡兰色天幕上铺成一缕一缕,像是被风梳拣过。
曾到门外迎接过她的莫名香气,忽又在此刻找了回来,柔柔吻过肌肤,依依不去,化入暮色里,渗透了呼吸,又从发梢晕散,清润里含住微凉,神思间随之涌过一抹回甘,刹那间沁满心田的圣洁,此前从未曾遇见,真该跋山涉水找去,找来这世间最甜美温柔的嗓音,才好轻轻念起它的名。
“从神的领地取来的香味,”这时少爷说道,“卸船那会我就想,这香味七肯定喜欢。传说蓬特的海岸边长满了没药与香树,她陛下的船队就是顺着这香味找去的吧?”
“蓬特?”
“陛下没有告诉过你吗?”他微微笑道,“真正只属于她陛下的荣耀,船队启程那年两陛下才刚共享红白双冠,返程时节又正赶上她陛下的大赦年庆典——七,就算是在北地莎草丛里住着,你也该听人说起过大赦年庆典吧?”
她微一迟疑,“听见过,”她答,“村里的人都说奇怪,那不是登基五十年之后才能举办的人间盛事吗?”
“想是那位陛下眼见法老负着显赫军功一日日在朝堂来去,竟至首辅大人都渐渐转了心意,这才会因极度不安而一意孤行。当时城中贵人们都关起了门在自家宅院里嘀咕,那位配不了狮尾饰的陛下,戴上双冠这才几年,就敢举办大赦年庆典?连哈普塞那布首辅都不愿出言附和,反认为主神之女是被奸佞所惑,以至生出这等僭越神前的轻狂念头。”
“图特摩斯赞成吗?”
“那时陛下只管诘戎治兵,不会过问朝堂与神事。”少爷道,“也恰好就是在那时,去往蓬特的船队返回了都城,终究是桩前无古人的壮举,顷刻间所有的人又只仰望着她陛下,这才顺利办起的大赦年庆典,藉此挽回身为主神之女的声望,相信阿蒙-拉会继续站在她那边——只站在她那一边——哼,陛下才刚把从库什收缴的黄金全都献给了他,转眼他就被蓬特带回的没药与乳香迷得晕头转向,居然还一个劲地指点陛下去绿洲找寻,说来主神真是——”
“曼赫普瑞少爷,”她轻声呵止,“神恩莫测,勿要妄言。”
他顿住。
“好。”他答。
回想大赦庆典那一年,她在农庄里还没住多久,还不能上到神庙里领受赏赐,只得偷偷跟随众人过去,而在神庙外徘徊许久,就为问一声祭司大人:既是大赦年庆典,流亡异乡的人是否也可得着赦免?
祭司大人答,无罪无过,谁来赦免?
回去后她曾一个人哭了很久,之后发生的事,如今想起,未必不是法老用库什黄金为她赎回的性命。
她很愿意这样想,尤其是在此刻:尼罗河两岸正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暗淡,静止的燥热的空气里,一圈一圈泛起了涟漪。
北风下来了。
风伸出手,捋开氤氲树梢的沉香,散去,散去,风挥挥手,香气在风的手心里兜了个圈,归拢来,浮在檐边,轻拨她的裙摆,依旧浓得调不开匀不出的甜美,而清澈不染凡俗,只等下一阵风至,共舞。
谁都没有说话,也许开口也不会被彼此听见,一同沉在被暮色淹没的时流的河底,遇见天堂里才有的香气,尘世之美倏忽轻如沙砾,眨眼可弃,她只愿仰天而望,静候夜空中闪烁繁星,旁观这众神点拨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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