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068 更新时间:12-01-06 13:30
坐起披上衣裳时,他靠近来给她挽系衣结。
她瞅他一眼,咬唇轻笑,笑他道:“好熟练啊。”
他眨眨眼,一闪而过的懊恼,旋即又随她而笑,满不在乎似的。
她反被他一瞬间孩子似的困窘触动,赧然垂眸,明明是她在意,偏是她心生歉意。
日光洒落,连片柱影如日晷针影,渐往东移。
离开神祠时,与他一同走过祭庙南柱廊,柱廊西墙上已绘满了浮雕的草图,一幅幅欲要留向后世述说她陛下远征蓬特的荣耀,坚信数千年之后仍还有人想听。“瞧,”他指着墙上图画对她笑道:“你喜欢的香树,就是这样连根带土兜在筐里带回来的。”
背阴昏暗中,她远不及他目光如炬,只勉强辨出一些貌似树木的勾勒,一行前进中的队列,其中一人的轮廓尤为膨胀,失了人形,依稀还有艘大船,张着方帆。
她指指那河马似的人形,疑惑道:“这个——是在有意丑化吧?”
“神之领地的女头头,谁敢丑化她?”他笑着说,“人家可觉得自己美得很哪,就是走起路来实在吃力,没法子,只好再叫人牵头驴跟在后边,好让她能时时爬到驴背上歇一歇,喘口气,免得崴到她那对小脚。”
“乱讲,”她不信,“画在她身后的驴明明是在驮运贡品——”
“那才叫掩饰,”他哼道,俯身拣起画匠遗留在墙脚的炭条,“看来我得加上句注释,要不然以后的人都会跟你这丫头一样,以为真相是刻意丑化,又将表象视作了真相。”
直觉他的笑语里另有深意,不及细想,他竟已真的在墙上写下了一行注释,还一本正经地边写边念:
“此驴用以驮运女王前来。”
她忍不住笑,笑他的轻妄,而他立在原处望着她微笑,眉眼间那股她所熟悉的嘲弄神气,不知在何时已变作了纵容般的安详,方才顿悟,原来这一次此刻她已是他的妻;这一顿悟,又像被破解了某种咒语,终于明白这不会恭维的宠儿是想要逗她开心。笑意在两颊愈旋愈深,柱廊下回荡到耳中的笑声,就像是解咒的余音。这被哄着被捧着被讨好的愉快,像牛奶上细密的浮沫,无花果残在指尖的馥郁,日光里水雾中隐现的虹,浮浅,游移,若隐若现,回味里更多是幻觉出的甜,这一缕陌生的甜,如燃起的焚香青烟,在心上袅袅逸散。
与他一同坐在底层柱廊的檐口上,呼吸着神之领地的芬芳,百里香的微甜和着罗勒清香,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念他的名,去了敬称,如微尘般浮在异香上的话音,仍是心怯;他的手停在她心口上,隔着亚麻衣襟抚住她心口浅浅留着的伤疤。
“是剑伤。”她轻声说,“自己刺的。”
他并没有问,她已一句一句地说给他听,回溯到大赦庆典那一年,问自己可否得着赦免,祭司却答:无罪无过,谁来赦免?
躲回到屋里独自掩声哭泣,只因深陷绝望之中,她竟忘了警觉,直到那心怀不轨的暗影落到眼前方才惊跳,惊惶之下,竟至一愣,未起身就已被制住,旋即听见衣襟撕裂的声响。王家护身符滑落出来,她死死攥住,拼命用护身符的尖角去戳那暴徒的头脸,之后被狠抽了几下,混乱中摔到地上,竟没昏厥,竟是滚到了苇席边!她竭力伸手,摸到藏在席下的短剑,霎时欣喜得像是井里的人摸到了救命的绳!早已被绝望耗尽了气力的人,心神涣散之际,索性对着自己一剑下去,如从峭壁上纵身而下,反正她已走到悬崖。
可惜手不够力,刺不到心,竟不能就此一了百了,农庄里的人领了大赦犒赏回来,看见她,人人都受了惊,慌忙找来祭司大人,祭司大人认出是她,兴许还认出了她的护身符与荷露斯神的短剑,却未有声张,替她疗伤,向周围的人宣告,她这孤身来到北地的姑娘,无罪无过,却是得到神明庇护暂留此地的贵人。
荷露斯神给她的短剑,真正伤到过的人,只有她自己;白流了许多血,好比献祭,神明得着祭品,饶过了她的性命,又或许是两地之君供奉的黄金,替她赎到了后几年的安宁。
始终小心遮掩,不愿被女官与侍女察觉的伤处,事到如今,只说给他听;说时别过脸去,望着不相干的远方,不愿看见他无所适从的尴尬,是她在倾诉,不需要他的怜惜,她想他也不会有;而他轻轻吹她低垂的眼睫,与她靠得更近,肌肤相亲处暖洋洋的温腻,回旋在耳畔的低语,直抵心底的亲昵。
“记得以前躺在你家晒台上养伤那会儿,每逢祭司要我喝下神前供奉过的尼罗河水,你总说圣水不干净,非要换成煮过的井水。你那位虔诚的祭司哥哥,每听见你这样诋毁疗伤的圣水,总是万分无奈,再三恳请我的原谅。我每见你与祭司坚持,顶在原地寸步不让,就觉得你的头上天生着一对瞪羚角,跟两把匕首似的刺向天空,逼急了甚至会刺向自己。七,其实你半点都不柔弱,只要是你坚信的,谁都不能让你放弃,但你所坚信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静静望着蓝莹莹的天庭,曾经鲜血淋漓的痛楚也被漫溢的柔暖吻住,他呼出的气息随同他的低问,拂过她眼角残存的泪迹,隐约听出那是宠儿的叹息。
“七,要等到何时你才敢信我呢?”
从来不能分清哪个是真正的他,凭着直觉走到此刻,途中鲁莽,不敢回头细想;同被弃绝于玛阿特秩序外的两人,眺望着对岸的都城在夕晒中光彩照人的模样,旁观这转瞬即逝的隔世浮华,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都不相信永生的两个人,只要此刻,只有此刻。
对不起,曼赫普瑞少爷,我的一念任性,把你给带累了,对不起。
他听不见她的歉意,又犯了罔顾一切的孩子脾气,遣走了守候在祭庙门外的侍卫,他拉她跳上他的双马战车,纵马走得轻缓,怕她多受了颠簸,兴冲冲只问:“七,你想去哪里?”
“你想带我去哪里?”
想要带她去东边沙漠里看贝都因人驯养的古怪坐骑,然后越过红海到西奈,带着她再往北去,直走到连阿蒙-拉都鞭长莫及的最北地,带她回到祖先留在大绿海畔的夏宫里,一同坐在临海长阶上,等着日出。
“都好,”她含笑应,“明天就去。”
太美的诺言太难兑现,不如听作捎过耳畔的柔风,当它是真。她靠住他伤痕累累的背脊,替他挡去西斜日光的炎炎炙烤,思绪里回旋着吟唱,亦如咏叹般无奈悲哀:
我对你的爱恰如洪泛没过潮湾,
我俩的明天,
却是收获季里才下水的新船,
搁浅在泥滩。
日已西斜,明天已触手可及,也许真有一片全新天地在等着他俩找去,可是今天还没有过去,荷露斯神收拢了翅膀,停在明天以前。
离别时曾久久不能转身,只怕转身即是永别,这一次是真的预见,他却仿佛不知,笑吟吟地盯着她看,不知他怎会这样高兴,这神明护佑了无心事的宠儿啊!
再回到后宫,回到她的寝宫,里边仍残留着午前离开时的期许,曾以为回来时候就能成为荷露斯神名正言顺的妻。
一时惘然,陷在愈渐黯淡的天光里昏昏等待,不让上灯,不许思想,将门留出缝隙,倾听门外动静,稍有异样便问:“是陛下回宫了吗?”
侍女们总回禀说“不是”,纷纷掩嘴窃笑,岂知她这般急切,源出忧惧?
坐回暗夜里,沉浸于夜的静谧,等着明天来临,倦极困极,渐渐躺倒,依稀打了个盹,懵懵怔怔中蓦然一醒,觉出一股异样的暖意,一瞬错觉自己又回到午后日光边,他仍躺在她的身边,几乎能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后颈。
她睁大眼,而眼前黑夜弥漫,今天仍未过去。
“图特摩斯?”
她悄声问。
法老没有应,宛若睡去,他在听。
被意识里渗出的寒意冻得手脚冰凉,以为鼓足了勇气能对他坦然相对,到头来只是提着一颗心惧怕。
“图特摩斯,”她怯怯说,“今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后悔了吗?”
他问。
她被问得茫然:“怎样才算是后悔呢?”
“当智慧的力量受制于瞬间冲动的情感,失去自制的时刻,任何人都会做出不顾后果的冲动之举。”他说,如释读教谕般的安静,他问,“倘若以此时此地的心境,再回到当时,你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吗?”
“……”
“如果不会,那就算是后悔了吧。”
“已经做出的决定,即使后悔,也只能向着已经决定的方向前行——”
“对所有的别人而言,你不在他们中间,你还有我。”
“你能让时流逆行吗?”
“我是人间的荷露斯神,你若是后悔,我准许你后悔,我会让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你曾有过的决定,连你自己都会忘记。”
他低低笑了声,似觉得可笑,短促而生涩的笑声,听见的刹那她竟是心痛如绞,万般不忍,恍惚真有些悔意,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却是握空。
默默收回手,思绪中掠过模糊不祥的想象,血光隐现,不由自主心慌,她紧紧揪住衣襟,抑住胸腔内汹涌起伏的惧怕,回想起神祠祭堂前的痛楚与决绝,已有哈托尔为证的誓约。
“倘若能再回到当时,”她说,“我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本该是完整坚定的回答,听来抽抽噎噎,掩不住的啜泣,听得他叹息。
“别哭,”他叹,“认定了不会后悔,为什么要哭?”
“因为——因为——你不知道……这有多疼……”
“我知道,”他答,“我已在承受。”
呼吸一窒,骤然泪如泉涌。
他都知道了。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初始池上的初遇,他一样是自顾不暇的小法老,仍得将她留给研习祭司,留去柽柳田庄。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跃跃欲试无所畏惧的年岁,两情相悦的最初,他一样按捺不住年少心切,仍是会想尽办法将她领出乡野,带到宫中朝夕厮守,识不出平静下的暗流涌动,防不住至亲之人嫉恨的毒。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诀别的路口,他一样是身不由己,一样是肩负征讨叛乱重责的两地之君,弃不得的南北两地,放不开的弯拐与连枷,他护不了她,仍只能送她走,以为转眼能将她找回,能续回曾经的光语童言,而忍心任由彼此空等七年。
纵使能令时光倒流,回到北地河上的重逢,回到返程的归途,他一样是谨慎克制的棋手,仍会为了安然无虞的前路,为了同去永生的约定,为了一招统御神侍的决心,将她供上神坛,让她倾尽心力与他重续的努力,付诸流水。
倘若能回到当时,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纵使能令时光倒流,仍是要回到此时此刻被结局凌迟,早知今日,无从悔起。
所以我要离开你了,她说,说出口时,却听见十五岁时的自己在叹:
“我爱你,图特摩斯。”
这一声叹,多像是留在童话尾声处的闭幕曲,一路娓娓道来,每一折转每一等待,每一言笑每一哭泣,每一昼夜每一年,说的都是“我爱你”,终于能一笔一划印刻在人生里的总结句;这不假思索冲口而出给他的弥补,糊满眼泪,可怜兮兮,又像是镌刻在铭文尾声处的圣书体,只为着行文对仗工整,全无意义。
他握住她的手,揽在她心口;将他的手按在心上,他仍在她心里,可也仅此而已,最初的爱已经走了,如翻过的文卷,读过的字句,曾在王墓的黑暗里抱住她的手足无措的少年,年复一年的神伤,在自责与无力中的七年彷徨,悔恨充斥了想念,负罪感吞噬了喜悦,流年经过,他依然爱她,却不能不将几乎全部的自己都祭给了南北两地。从前她一看见他,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眼里只落着他就好,所有的来处与去处都可以弃之不顾,而今对他说的每句话却都必须前思后想,忖度再三,便如此走下去,只为等待他的偶一得闲,戴上双羽守在后宫里,直到寂寞如山重水复,一层层将她的空壳埋起。漫无尽期的余生,他会对她抱歉,直到厌倦,终有一天,彼此厌倦。
他是法老,至高无上的陛下,手执弯拐与连枷的两地之君,南北两地的每一个人都依靠着他的给予得以生存,他的爱,注定要被牺牲。
她无法为他如此牺牲,无法认同他所向往的荣耀,无法彻底抛弃属于自己的魂灵。
也许是她还不够爱他。
她含着泪吻他的手,在他指间吻到凝住的血腥,如折翅处新结的痂,她的荷露斯神今晚受了重创,那一声让她心如刀绞的低笑,是他奄奄一息的不甘与挣扎,却不能反身给他安慰的吻,她先已做了别人的妻。
“……你惩罚他了吗?”
她颤声问。
他不语。
明知此时最好沉默,她越是回护,她的宠儿越要遭殃,但被他不祥的沉静迫住,思绪里充斥着血淋林的幻象,心惊之下,顾不得想。
“他是没有野心的人,最远只看得到北地的庄园,那也是我想要的明天,所以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他无关,全都是我的任性,是我硬要将他的玩笑话当真——”
“玩笑话?”
他迅速剪断她问,几近失笑。
“我给你的明天究竟是多么可怕,惊得你竟要将那宠儿的玩笑当真?”他低声问,这次是真的含着笑,入耳时苦涩如胆汁,“你甚至都不敢信他,就已决心跟着他去?”
数度提气想答声“是”,都被泪水糊住,无语凝噎;他抽回手,却慢慢梳过她的发绺,吻她的后颈,吻她泪痕斑驳的脸蛋。
“日落时森穆特曾来见我,”他低低又说,“匍匐在我的脚下乞罪,自称是有眼无珠,错将恩典当成不祥,只愿以待罪之身,在下一个日出前亲自将你迎上至乘之地。”
他异样平静的语声突在此处微微一颤,似又回到未知后事如何的当时,狂喜之下,语声喑哑。
“遗憾的是,母后仍不能接受,她非要在日出前见你一面,亲自确证森穆特所言不虚,才能将双羽冠给你。”他翻身坐起,最后说道,“夜已过半,不多久就要去往北宫,你合眼睡会吧,启程前我来接你。”
她悚然惊起,扑去挽他的手臂,怕只怕荷露斯神将她的不忍错听成悔意。
“图特摩斯!”她哑声急喊,“请饶过他!是我愿意将余生许给他!是我更喜欢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如果这是过错,请你归咎于我!”
“错的是我,”法老回答,“主神御前,岂敢罪责他人?”
他挣开她的手,起身离去,留她在暗夜里,心慌如捣,重又被恐惧侵袭,却只能蜷起自己,独自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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