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376 更新时间:12-10-07 16:26
柳笙澜陷在十多岁时的回忆里。
那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帐,唤醒了清脆的鸟鸣,也唤醒了含苞的花蕾。
闻着微风带来的青草香,享受这样的早晨,仿佛苍白的一天也灵动起来。
御花园里刺玫瑰粉白色的花朵散发出阵阵淡雅的香气,其它不知名的紫色和蓝色花朵在微风里温柔地摇曳,太液池畔柔韧的柳枝流苏一样轻晃,像盛唐时长安城里胡姬款摆的腰肢,细密的柳枝滤过些许浅淡的阳光,斑驳陆离,似岁月深处光阴的留白。
池里自有一小方天地涧道所筑,围就成一处小小的赏莲湖,湖中满植莲荷,见莲,石莲,千叶莲,并蒂双莲……各色清莲不一而足,莲叶田绵,各种珍贵的莲荷如盏盏斑斓琉璃盏轻浮其上,红幢绿盖,翠簟横露,荷香一方天,宛在水中央。
清荷出水,点点娇红,重瞳里写满喜悦和惊叹,顺着池上隐藏于荷中以便赏荷的小石墩迈入藕花深处,埋身碧海彩玉,浸沐于“莲香隔浦渡,荷叶满红鲜”的画镜中。
荷叶的影子绰绰摇摇,如同身姿摇曳的舞娘,倚风而动。
几只轻盈娇燕成双成对,给水面留下一道道倩影,那倩影在几度清风安抚下,又化成了圈圈涟漪,而那涟漪在他眼里,便是水之微笑,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蕴含着佛理的精髓。
微风拂起长发,像纷飞在花间的柳丝,丝丝有情。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
他晓得他来了。
记得小时候每逢夏日鸣蝉,柳荫荷满太液池之际,他的宏翼哥哥便会来此读书。
是的,他一直唤他“宏翼哥哥”的,那时,他们真的视彼此亲兄弟亲手足的。
在他身边,被他抱于膝上,和他一起读书,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哪怕看着他,听他读那些美丽深奥的世界,也是满足的。
多年来的习惯,早已慢慢演变成一种默契。
柳宏翼不出声,那么,他亦只是站着仿若无人之境。
可是很奇怪,他不转身,听得柳宏翼靴子慢慢踏于个个圆石径上的细响,嘴角扬起的一抹浅笑却因柳宏翼的无声以及眼前莲荷不明的不安颤动而又隐了下去。
迟疑地缓缓欲转过身去,可尚未完全看清身后来人究竟是不是柳宏翼,他已被人从身后往前推而失足落水。
双双对对戏于莲叶间的鲤鱼受惊四下逃窜,惊了一池鸳梦,独有一只白色锦鲤凭空跃出水面,划出高高的半圆,傲然冷漠地俯视那些曾经的同伴,亦或……手足。
包括,碧裳潮湿的他。
挣扎,却没几声就被池水淹没。
在那之前,他似乎看到一人高的朦胧白影。
白影幻成了鲤鱼,鲤鱼幻成了白影。
白鲤与白影重叠,不知是鲤鱼变成了白影,亦或是白影变成了鲤鱼,亦幻亦真。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水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得充满了神秘的冰冷与不祥,那弥漫在周身的轻柔荡漾的碧波,成了吞没他最有力的武器。
试图抓住什么,可是,除了轻柔的水,还是轻柔的水。
朦胧中,有人向他游来,对方纯白的衣袍像百合花一样盛开,带来着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仿佛是过了一生,他只有意识,却睁不开眼,能听到周围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但似乎来自遥远,只得在那片缠绕的嘈杂中,努力地辨别着,似乎希望抓住什么,将他从那黑暗中拯救出来。
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那正是年长他好几岁的太子柳宏翼的声音,在他听来,那声音是世界上最华美的乐章。
那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听清了对方话语中的字里行间,他却突然心如死灰,再无半分多年来的眷恋,情愿葬身水底永不复见天日。
“六弟,我后悔了,只要你能醒来,我愿意为你做所有的事,再不会轻易失去你。因为刚才推你入水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是那样的疼,那样的茫然,失去了方知珍惜,只要你醒来,万望别存芥蒂,我定与你携手登高,再不相负。”
原来,白色的鲤鱼想要跃过龙门,泼溅的水珠弯折了芙蓉茎枝。
突然想起,太子柳宏翼也酷爱一身的白,附庸风雅。
如今那俊逸到极点的轩昂男子,亦是白衣如雪,只是不知道这样纯白一如冰雪琉璃世界里的净透无疵,还是静水止澜下的暗流汹涌?
只知从落水后起,他畏寒怕冷的身子更是必须好汤好水地护着,再经不起半点损耗。
也是从那时起,他看清了很多东西,比年龄更小时更显灵慧明晰,亦明晓了白鲤的天命不安,看清了兄弟情深下衷藏的成双竹马依旧安抚柔化不了那颗躁动的野心。
可惜往昔自己仍是坚信一身白衣洁净如雪的太子眼里温柔始终因自己的长伴而荡漾春波,相信身为太子太傅的恩师韩忠节所赞许的柳宏翼,是真心视他为最亲近的六弟的。
以及……心上之人。
然而,那一推,却亲手打碎了这一切的美好,幻想将血淋淋的残酷事实毫不留情地揭示予人,毁灭了一直以来的信仰。
于是,从此他咏歌邀月,挥尽繁华,什么都不重要了,自认再无痴妄之念。
然而如今,白沙堤上,十里烟柳月笼沙,竹影小楼酒旗花,曾经已然陌生疏冷的白衣拂落漫天漫地的阳光将他暖暖包围,在白衣怀里,那掌心的温意暖柔一点点带着温柔却霸道的暖意流遍全身,颀长的身躯也因自己的仰首而格外高兴,教他心生安定。
晴灿的日光为白衣拂下了一身锦色辉煌,家宴上“长相思”与“长相守”的默契合奏竟能让自己不为外人道的所有心事随着曲声抒情泄倾倒而尽,反而又有什么看不清了,但也发现,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府里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归隐时禅房怀抱紫檀缭绕的经文佛珠,他的心里,从来没有一刻箱现在这样舒坦自在过。
甚至发现,还有不少的事物值得他奢望再好好地去看看。
哪怕只有一眼。
只因,那白衣如雪耀灿了自己的世界,温暖了自己冰凉的指尖,教他心生了一丝眷恋。
眼前这如雪的白衣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又是梦魇,还是繁锦棠棣之华?
也仅仅只是想知道如今生命里重现的白衣是否是烟花白艳的繁灿锦绮,是否是真正的真龙天子。
分享完彼此的故事,日晕已有西斜之坠感倾势,柳笙澜望着色调渐转而红如一只硕大绯色灵镜落照秦淮的斜阳,乌墨浓重的重瞳里映着绯色的霞天,那么深,空寂如莲,古井无波不见风浪之下却似有如雾的忧悒。
当年他落水后终于调理好身子已是几月之后。
望着竹林涧边即将合了身的万千莲华,和绿屏掩翠水面的大片莲叶,痴数昔日韶华,散尽茶烟乘秋下。
渐渐夜阑空阶之上皎月漫度银廊,不辨花从哪瓣香,萧萧黄叶掩疏窗,轩窗微开的一隙便见傲竹长青,织成一片竹海,晚风婉绕轻拂便飒飒团响。
知他心意的书童流波立时为他研墨。
历代上至帝皇至尊,下至文人骚客皆喜青竹,只为其千磨万击还坚劲,青玉枝,淡弧叶,风骨嶙峋,枝干纤细,有节有骨亦有香。
流波不语地研墨毕,看着紫檀胧烟氤氲里,抬起的一截清瘦秀雅的皓腕认真地于麦光纸上描绘着江南的雨竹,疏疏几笔,仿佛神来仙撷,或一枝独秀,或三两交错,淡淡高竹挣脱,清寒之入人肌骨,却倾了这山河。
柳笙澜微略举首,自成风韵,俯仰之间便成就一世惊鸿繁华,淡然径自言语,“这‘坚如玉,纹如犀’的廷墨,真不愧被人赞誉为‘天下第一品’,坚而有光,黝而能润,舐笔不胶,入纸不晕,墨迹留香,经年不减,如此好墨,却少有人真正视他为宝,都去争那虚名浮利,倒是有何好。”
流波心下一惊,可小主子的心思岂是他们这些下人能揣摩妄议的?只垂了首不作声,而柳笙澜却缓步轻踱绕至桌边,继续开口,“幽居深山,绿鬓婆娑,如翩翩君子,埃尘不染,潇洒挺拔,清丽俊逸,宁折不弯……”顿了顿,又言,“又是那么自由,那么恣意。”
流波回过神,画上的修竹似是生长于深山之中,无拘无束,一节一节自由地向上攀长,难道……
“殿下何若黯自伤神,此生已付,已是定局,可堪待来生。”
“不是山阴客,何人爱此君。不如隐居钟山?”天水夜雨染成的碧色,透到了极致,反而越让人如望雾里镜花,朦胧看不清。
那一年,他吩咐流波整拾行装,卷书笔墨一应入囊,流波听他语气如常,未作别想,谁知这一路轻车缓裘便直接驶入钟山莲峰林花深处,数月不返。
那时的记忆随着时光或是自己的刻意,统统如这水中倒影,风动即逝,出口的嗓音亦是温雅平静,“后来太子诸多纠缠,却又让父皇一道圣旨召我回京,让了九霄环珮予我,同时,出乎他的意料,圣上又御赐下了一把烧槽琵琶。”
提到那把烧槽琵琶,杨烨清晰地看见柳笙澜那如神来入诗仙颜上重瞳里那朵如火中盛开的浓烈繁艳的影子,无意识紧握成拳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骨发白,刹那间,又一片雾尽花飞,难解的相思苦。
逃过了天劫,却逃不了情劫。
心里再酸再痛,却再不敢轻易伤了那倾城绝世的天水成碧,只得极力地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顾左右而言他,“原来,这便是九霄环珮的故事,和你们的心结。”
到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在那朵牡丹之前,柳笙澜和太子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欲说还休的牵扰,这样不可与外人道的众人不解的隐情。
也难怪当时他质问他缘由,他只是理所应当地答了一句兄长。
“是的,连《霓裳羽衣舞》的曲子残谱也是他给我的。”柳笙澜并不否认,远望凤凰台下秦淮烟波,想到甄娥皇明霞般的艳容竟微露笑意,“可惜他等不了一些事,没有耐性,所以其实父皇赏了烧槽琵琶反而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娶得了那舞于绝艳牡丹上的九天金凤怎么说都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更何况,逆天悖德的违伦之事若传扬天下势会令江南皇室不耻于天下,危于社稷,还是趁早斩断的好。
庆幸父皇的无意之举替他作了抉择。
杨烨见他含笑的重瞳里是牡丹的艳影,便不去在乎他和柳宏翼曾有怎样的牵缠来往,心中烦躁于天水碧被牡丹盛世引走的目光,剑眉打结似的拧起来,“柳笙澜,我不信你会没听过关于九霄环珮和紫玉菱花的真寓之意,你为了你的夫人居然还敢向我讨。”
“秦淮河边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是我平生的知己。”朦浅的天水碧微扬了秀眉,一种不动声色的胁迫。
“你!”说不清的滋味全在琉璃白胸中烧着疼,却生平第一遭要用忍字诀,“好,我不和你争论,但是我认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这样的评价竟令柳笙澜变得开怀,“多谢美誉。”
杨烨稳住要爆发的冲动,“随便你怎么想我,现在你看清楚了我的真面目了,在我没后悔前快点离开这里!”
“你以为叫我走我就会走?”
愁绪万千无有完了,白衣人不觉眼底一幽郁怀隐隐渐浮,假作思索地低下头,掩去眼中隐隐焦躁的关切,再抬起头时,已是眼露精光一脸肃杀,“别以为我临时不会改变主意转为杀你!”
柳笙澜似是乐意,缓缓展开一个浅笑,“我也希望你会动手,可是,那夜你被追杀却要我小心,我便知道你只想保护我。”
“笙澜……”杨烨对那袭静雅的天水碧伪装不了狠绝,只好温软了声音,全然再无豪爽狂笑该有的恣肆态度,“我不想你涉险。”
落杏雪絮如香,似云端飘粉雪,以冰清轻轻吻着碧色之人面,“这是我和太子之间的问题,而你,杀了齐王。”
杨烨承认,“所以那晚我被追杀,因为韩忠节查到了是我所为,认定我对你利。其实你不该管我,太子知道实情更会认为你在和他争,与他做对。”
柳笙澜聆见琉璃白的叹息,想看一看他此时的表情,信仰绝对权术和诡法之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经常叹气,前所未见,却被白衣的侠士遮盖了双眸。
“重光,别再做梦了,用你的命来赌注定的结局不值。”杨烨怕被他看见脸上的神情,便环抱了清雅的烟雨碧色,“虽然我明白你从一开始便想去证明。”
自遇那清浅朦胧的夜雨染成天水碧,眨眼间,风卷干草帘,刀光影,挥舞弹指间,心飘摇,朱红轻飞溅,难入眠,黑夜漫漫无边。
谁能让我抛却一生倾了天下因为其之风情万种,唯有你啊,柳笙澜。
高山流水相知,我又怎么不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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