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171 更新时间:11-11-25 18:22
转眼四月开春,京城稍微繁华起来一些,车水马龙都现了出来,纨绔子弟也骚了起来。
然而,秦真却很少见到这些。自他入翰林院,便带着龙煊住进宫城,一道城门,圈出了天上地下。
工部按程序,本要给他在京里置办一座宅子。秦真没要,可这也不能省,最后便是将以前租来的那屋买了下来,余钱捐给办事的,双方都乐呵。
入翰林做庶吉士,每五日过后有一日休沐,可由炽羽卫陪同出皇城,虽说这陪同也只是字面上。偌大的京城,满街都是有品级的官吏,真出了事倒也不是炽羽卫不敢管,可就怕他们管重了,又罚不得,横竖是朝廷损失个吃饭的。
再说,炽羽卫都是些官家子弟,直接受命于圣上,不受任何机构管辖,官阶比庶吉士不知高了多少,哪个又真能正眼看得这些读书人。宫里的遂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这不,秦真这日休沐,大清早便带着龙煊出了宫,回家看看去了。
小院安稳地睡着,积雪已开始化了。
龙煊推开院门,长舒口气:“哟,宫里可把小人给憋坏了。少爷先别坐啊,脏得,我擦擦灰。”
秦真站着看他打扫,笑道:“憋坏了?我看你也没闲着,扎在人堆里嘴便没停过。”
龙煊整个脸皱成一堆:“我那可是给你打好关系,就你那呆傻劲儿,指不定哪天挨了廷杖,我也好叫他们轻了些打么。”
秦真:“我不过是个小小庶吉士,每日里抄书写字,哪能惹事。”
龙煊泡着茶:“你以为那些小公公门传话引路后,杵在你身边是欣赏你的天人之姿么?”
秦真道:“又不得罪他们,往后别老塞银子,月俸都没剩的了。”
龙煊掏出两颗碎银子,在手里颠吧颠吧:“你一月月俸三两银子,打发完他们就剩这点,我都给你存着呢。看这斤两,估摸着两三百年后,也能在京城买个小屋了。”
秦真翻了翻书柜:“你自己留作家用,少爷赚钱养你就是。”
龙煊道:“你那么有钱,要什么家用,给我当私房钱得了。男人么,少不得应酬啥的。”
秦真道:“宫中聚赌,仔细你的脑袋开成菊花。”
龙煊笑着摸摸鼻子,拍拍腰间软剑:“我花开时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秦真懒得与他瞎扯,走到厨房找元红酒坛,里边是龙煊用空了的酒坛腌的泡菜,这会儿应该也够味儿了。
龙煊:“……”
秦真拿着塞子,歪着脖子问:“阿玄,咱家这是遭贼了?”
龙煊磨着牙齿:“什么贼啊,肖二那怂货,吃完不盖盖儿,都发霉了!”
“看你气得,口音都随他了。”
“呵呵呵,刚摸到门口呢,就听见阿玄这叫得亲热喔。”只见肖二锦衣玉带地,扒拉着厨房门,脑袋探出半个,贼贼地笑。
阿玄抓起盖子就摔了过去:“敢情您是属耗子的?”
盖子正中耗子脑门儿,肖二被打得跳了起来,咂咂嘴躲到秦真身后,可怜巴巴:“那不是阿玄手艺好么,不像我家那个,地瓜都烤不熟的怂货。”
秦真道:“算了不打紧,我床下还藏了……”
“一坛子上好的竹叶青,够味儿!”肖二记吃不记打,叉腰得瑟起来。
秦真扶额:“再泡一坛得了,阿玄,先切这人形地瓜,虽说木头木脑,天冷就凑活凑活得了。”
龙煊撸起袖子,呸呸两口唾沫:“诺!”
肖二火烧屁股似的,在厨房里上蹿下跳,打翻了好些瓶瓶罐罐。
龙煊越追越气,少爷最爱吃的香辛料,自己活着的意义,都被这硕鼠糟蹋。
厨爹扯过擀面杖,挽一个简朴的剑花,肖二应声落地,脚尖弹了两下。
一盏茶的功夫,让龙煊理了个佛祖头的肖二苦着脸,盘腿在炕上检讨自己的过失:“……所以说网开一面,以后吃时定给兄弟们留两口。呵……嘿嘿。”
说话间,窗外飘起小雨,酥酥润润地,像茶碗上升腾的雾气。
秦真哆了口茶:“贤王殿下不好好地在瑞德宫里呆着,跟我这儿过家家么?”
肖二苦笑,手指掂起一颗花生,用嘴接了,嚼吧嚼吧吐出壳儿来:“那不,贤王闲王,闲着呗。你要啥我都给你,可别赶我走,没个有意思的地儿。”
秦真道:“闲着不好么,每日五更起床,我眼皮都要掉地上了。”
肖二努努嘴:“你咋知道我是贤王的,啾啾啾,掐指算出来了?”
秦真满脸疑惑:“自你第一次来,腰间不就挂着那麒麟玉佩么。”
龙煊给秦真添了茶,斜眼道:“闲王呗。”
肖二:“呵呵。”
龙煊:“……”茶壶一抖,肖二一个激灵,双手在自己嘴上划了个叉。
贤王抓着头发,脑袋都快扯秃了,才对秦真道:“内什么,我娘说想见见你来着,差点儿忘了。”挤眉弄眼,又收到龙煊一记眼刀。
秦真一颗花生停在嘴边:“看什么,万岁爷下旨了么,带我进后宫嫌命长?”
肖二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不是不想让我老子知道么,谁知道老人家什么心思。我悄悄带你进去,保证万无一失地。”
龙煊道:“殿下当那群鸟侍卫是吃白食的,还是当我家少爷脑袋跟您一样。”
肖二弹了起来,瞪着龙煊:“我让老战把那群鸟侍……炽羽卫都调开!成不,少爷。”
秦真有些迟疑地点点头,道:“怎么非见不可了。”
肖二猥琐病犯了:“嘿嘿,你老子比我老子好呗。”
秦真:“……”
四月十五,天仍下着小雨,宫城巍峨肃穆,只有禁卫军巡城的沉闷脚步声。
薄暮,雨停,天空泛起紫色光彩,笼罩着整个京城,温和且柔美。
肖二穿着郡王的常服,仍是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从墙角探出个脑袋来四处张望,末了朝身后招招手。
秦真有些无力地看他一眼,跟了过来,走得一派雍容:“二殿下,您这是回自己屋呢。”
肖二,现应称他做贤王了,挤眉弄眼:“小贺你在皇宫待得少,可不知道那群鸟侍……卫听墙角的功夫,大臣们谁不惧他们三分,早嚷嚷着要撤了的。”
秦真闻言觉得在理,便放轻了脚步。
肖二正提臀垫脚,冷不防一级台阶,脚底打滑,直接扑地,脑袋砰地一下把门撞开了。
一阵尘土扬起,秦真朦朦胧胧地看见,端坐在房中,端庄美貌却难掩苍老的皇后。
那一双眼,透着思念、怀恋。
肖皇后比永昌帝还大了两岁,脸上却只画着淡妆,高髻如云,一身火红的云锦凤袍,更衬得她病颜惨白。她的表情柔和,但只要端坐在那个位置上,便不由地让人心生敬畏。
果然是位置坐久了,便总难分清身份与自我,即便是对着自己的儿子。
如戏,好是不好?不如戏,又如何过活。
皇后笑了,常年绷着的脸上忽然绽开几条细纹:“都已封了王的人了,做事还是这般毛躁,不怕让人笑话?”
贤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也不拍灰,直接跑到塌边,一把搂住皇后就用脑地蹭,亲昵地说:“母后,这不是怕您等久了费神么,身体可还好?人我可带来啦,我这脑袋可还悬在裤腰带儿上呢,您还又教训我。”
秦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皇后让他起身来:“这也不是朝堂上,无须多礼。”
贤王拍马嚷嚷道:“起来起来,这地儿又没外人的,哎哟,打我作甚啊娘!”
肖皇后凤目一瞪,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这样不守规矩。”
贤王摇摇尾巴,吐吐舌头,乖乖儿地坐好。
皇后让秦真也坐在榻上,但秦真觉得这样不妥,坚持站在一旁。
贤王一脸不耐烦:“让你坐你就坐呗,咱都不是拘礼的人么。”
皇后看着秦真,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神色,怀念、感叹、伤怀或高兴,也可能兼而有之。
半晌,这个宸朝最有权力的女人问:“兰芷……你娘,这些年可都好?”
秦真道:“托皇后的福,娘一直安好。只是为了做生意,总是在外奔波。”
皇后叹了口气:“这些年过去了,还是那样争强好胜,她对你可好?”
秦真被问得一愣,皇后关心这个作甚?
嘴上却恭敬却回到:“一家人虽是聚少离多,然而做人的道理,都是娘教给臣的,她对臣很好。”
皇后点点头,道:“昶儿去给贺兰挪个椅子过来,给哀家说说这些年的事吧。”
贤王见有八卦可听,不等秦真推辞,飞也似的变了张椅子出来。
秦真说着,贤王间或插嘴被教训,皇后不时皱眉不时点头轻笑。
直到天有些黑了,秦真见到皇后脸上几分病容,这才道:“……琐事也多,怕千岁听多也闷得很,便说到这里吧。”
贤王推了他一把,道:“叫什么千岁千岁的,听着多生分呀,这样你也叫娘呗,多亲切。”
闻言,秦真连忙谢罪,在心里暗暗骂了这贰货千百遍。
皇后一愣神,轻斥肖二没规矩,罚他禁足半月,这才与秦真讲:“我这儿子傻,没规矩惯了。我与你娘,也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好姐妹,以后没人时,你便叫哀家作淮姨可好?”
秦真点点头,跟着肖二溜出宫门。
肖皇后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咳嗽了一阵,张开手,只见手心一摊鲜血。
“……这边是天理循环,因果业报么,咳咳。”
夜里的皇城,森冷幽静,两人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肖二罕见地沉默了一路,虽然这情况的确应该沉默。只是在这一路上,不依不饶地偷偷用手勾着秦真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凉,可握着的地方,总有一丝热气。
踏出宫门的那一刹那,总算松了口气。
肖二目光带笑,痴痴地看了秦真一眼,叹着气摇摇两人扣在一起的手,不舍地放开。像是个偷吃糖葫芦的小孩儿,刺激、满足,似乎内心压抑着的叛逆,在干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时,得到了释放。
平日放浪形骸之中,他的心是否也是苦的?
秦真摇摇脑袋,断了那些疑惑,这才问:“皇后的病……”
肖二苦笑:“要不是娘病得厉害,我老子舍得把我召回宫来?”
秦真道:“殿下说以前在山上,哪坐仙山呢?”
肖二将他往胳膊下一夹,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阴郁一扫而空,或是瞬间掩藏,扑棱着秦真的脑袋:“嘿嘿,说出来吓不死你——花果山!嗷嗷。”
秦真踢了他两脚,嫌恶地快步走了起来,这人的脑袋就是个摆设。
只听见肖二难得严肃的语气:“小贺,往后多陪我娘说说话么,她时日不长了。”
秦真未料得皇后的病情已这般严重,正想安慰,却听那二殿下继续道:“我老子那身板儿咋就这么硬朗?啧啧。”
秦真:“……”
肖二望了眼月亮,幽幽道:“那时我娘与你娘都有身孕,同一个晚上临盆。娘却是早产,孩子没了。后来便再没生过孩子,这些年,她大概总为这难过。”
“别想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别安慰我,真别安慰我,我就是一烂泥敷不上墙。”
“……喝点儿酒?”秦真试探地问,就算是个寂寞的酒缸,填满酒,总也得些暖意。
肖二洒脱:“成!还是小贺兄弟好!”
“……可我得回去做功课,明日上司得查了。”
“做个屁啊!今日之缘,明朝逝水,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及时行乐懂不?这酸腐读书的,哥们儿带你去长点儿见识。”
“今儿微臣不能出宫。”
“规矩早烂光了,管那些,道理千千万,可哪条又能真的经邦济世的?大宸国如今繁华,二十年后指不定谁……”
“二殿下,积点儿口德。”
“是是是,要不把您家里内官家公也带上?看你俩黏糊得,莫不是……呵呵,我啥都没说。”
今日之缘,明朝逝水。
雨后夜空朦胧,一轮圆月被薄雾染开了,透着幽含愁思。
他日再回首,秦真不能不叹息,世间事,果真都带上了命中注定的色彩。
谁也逃不过。
那夜秦真彻夜未归,龙煊一直站在皇城里等着,望见中天一轮明月,忽然想起从前来。
这些年,他一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贺兰佛桑不是说灭度了么,那在赤炎山养了自己十多年的人又是谁?交自己读书识字、武功招式的人,又是谁?
又似乎不对,记忆中总有些地方,像是笼着一层迷雾。
龙煊只是睁开眼,目之所及,俱是火红一片。
十几年是自己算的,可山中日月,到底是非常模糊。
老头儿没有烦恼丝,眉须却都已花白,看着还以为他有多老了。
赤炎山上只有一片火红,从不见人影,龙煊问:“老头儿,那我是打哪儿来的?”
贺兰佛桑闭目盘膝而坐:“自来处来。”
龙煊又问:“哪咱这是在哪儿呢?我看书里那些人都有父母,我的父母呢?”
贺兰佛桑不语。
龙煊围着他打转儿,中途偷袭了他几次,老头儿不动不睁眼,可自己就是打不着他。百无聊赖,手里也只有一本没名儿的书,龙煊日夜看着,觉得这些故事没意思极了。
转眼龙煊也半大的孩子了,成日在山中看小鸟喷火玩儿,哪里都躁得慌。
贺兰佛桑只是闭目打坐,忽然却开口了:“往去处去罢。”
龙煊惊呆了:“哈?去哪儿?我要能出去早摸出去了。”
贺兰佛桑摇摇头:“明心见性,率性而为。”
龙煊看了看手里朝夕相对十余年的书,道:“我想去找他……这本书,我帮你写完。”
佛桑不再说话。
龙煊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直到除夕夜,秦真拿出那一颗红莲,龙煊才恍然大悟。
只是秦真,怕是再难记起了。
生死,枯荣,千年,转瞬。
白衣人不知何时,已坐在古僧对面,手拈一子,问:“这便开始这局?”
贺兰佛桑执黑子,一落:“结局已定,何谈开始。”
白子飞落:“我命由我,怎能由天。”
黑子落:“我在天地间,无天则无我。”
白子疾攻:“天命已定,人活为何。”
黑子退:“篡改天命,实是被未来之事所惑所改。”
白子猛吞黑子:“不信我便做给你看,改了这破天命,看这天下终究如何!”
黑子只剩一粒:“无始无终,循环往复。”
“有无相生,澄昊,你还是窥不破。”
贺兰佛桑忽然睁眼,眼中流光溢彩,一眼看尽千万年。
最后一粒黑子击碎冰坛,顺流而下,自沅江随水汇入大江,最后被胥江里的一条鱼给吞掉。
秦真醉醺醺地摸回来,抱着龙煊蹭来蹭去:“阿玄,怎不来找我,我都丢了大半个晚上了。”
龙煊忍着他身上熏人的酒气,烧了热水给他擦身换衣,头也不抬:“你随时回来,我都等着。”
秦真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睡梦中喃喃着:“娘……爹……”
龙煊有些难受,靠近了,从身后搂着他。
这人,在自己面前,始终是个孩子。
秦真有喃喃道:“美、美人儿……真香。”
龙煊的眼神闪了一下,过不久叹了口气,爬下床去打坐。
皓月当空,银辉如雾洒下。
明心见性,率性而为?
他从未觉得这八颗字竟能有,这样难做的时候。
本非局中人,究竟入局,才发现作为棋子,总有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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