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14 更新时间:11-12-11 00:11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白慕沂斜靠在花园中的长廊,半眯着眼,阳光在他脸上投下美好的剪影。
微风习习,吹拂起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他仰着头,大朵的流云自天空飘浮而过。白色模糊的轮廓,渐渐竟然化成了一抹清丽身形。
“该死——”他嘴里嘟囔了一句,迅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本不存在的尘土,一阵恍惚。
“少爷——”一阵清风飘过,男子恭恭敬敬立于白慕沂面前,眉宇间英气尽显。
“玄——”他回了回神,嘴角荡漾出一个笑意。这个男子,是白宗盛调配给他的副官,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和他是多年的故交,也是他的心腹,这白府,为数不多能信得过的人。
玄点了点头,一袭青色长衫掩不住伟岸挺拔的身材。
“我查了,据现在手头资料显示,燕凌秋真的只是一个戏子。他8岁学戏,15岁出师便成了角,然后三年之内,名满天下。但,不可不防。”
8岁?白慕沂一挑眉:“有查到他出身吗?”
“似乎他父亲是早年的一个副军正,后来在战场上死了。”
眉宇微微一拧,真的只是这样吗?似乎,有哪里不对——
“好了,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白慕沂摆摆手,示意玄下去。
玄暗自瞥了瞥眼前之人,一张俊脸如雕刻版五官分明,眉如远山,两片薄唇噙着独有的骄傲,是傲然的白少尉的高贵英挺。不由得想起从小和自己长大的少年,稚气的脸庞,调皮却温暖的笑容,真的是渐行渐远了吗?苦笑了一声,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花园里剩白慕沂一个人,对着前方荷花池的满池春水,独自出神。
“沂儿——”虽显亲切却威严的唤声,急切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不用猜,白慕沂知道那人是谁。
。“爸——”他转头微微笑道。
来人很随意的点了点头,只见他虽早已步入中年,却依然神采奕奕,穿一身淡灰色长衫,头发细碎却梳的黝黑光亮,一双眼睛犹如利剑般犀利。恰是皖州七省督军——白宗盛。
“准备准备,今日随我去趟苏府,你苏伯伯摆了家宴。”简洁有力的话语,绝对的白宗盛风格,丝毫不容人拒绝。
“哦?怎会突然摆家宴?”白慕沂一脸不解。
“前日,苏三小姐从国外留学回来了,也算给她接风。”
“苏梨?”白慕沂一怔。他和苏梨年纪相仿,又因两家是世交,因此从小便相识,还在一起玩过几次。只是后来,苏梨便被送去英国留学,这一去就是七年,现在,他已经几乎忘记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常穿着一袭粉色洋裙,异常娇艳。
“是啊!还有,苏老爷特意请了第一名旦来唱戏,听说你最近很喜欢听戏啊——”白宗盛意味深长的笑了下,伸手拍了拍白慕沂的肩膀。
“好——”白慕沂应着,心里却不觉哑然一笑,第一名旦,不知是个什么货色呢。他突兀地想起燕凌秋,站在舞台上顾盼流转,烨烨生辉。他的戏清歌婉扬,飘渺如梦。在白慕沂心中,只有那燕凌秋,才配得上第一名旦的称号。
话说,这几日他日日去光顾戏院,坐二楼的上等位子,正正看得舞台上的人。一出出啼笑因缘,在那人的演绎下动人无比,每一个角色都似乎是量身定做,在精准的拿捏下,风韵尽现。他看着,竟感觉上了瘾,明明是对戏曲不感冒的人,几次下来,却迷恋上了戏中的爱恨情仇。
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寂寞,也是放纵,终得的,哭一场的权利。
理了理思绪,他走回里屋换了身西装,很纯正的白色,打了深蓝色领带。
苏家靠多年经商发家,主顾尽是些洋人,院落格局却依然是传统的四合院风格,中国气息浓郁。
白慕沂随着白老爷子一进门,便有仆人出门相迎。穿过大门的门洞,便见一座一字影壁,中心盒子为“鸳鸯卧莲”的内容,海棠花形的盒子,两只鸳鸯浮在水面,神色悠闲,仿若正在戏水游玩,周围簇拥着几朵荷花,浮在圆嫩的叶子上,愈显干净素雅。过了影壁,便是正房了。二人被引进正厅,苏家老爷早已在那里等候。只见苏老爷一身青灰色长衫,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两鬓虽已有些微白却全然不显苍老,一眼看去便是文质彬彬的诗书大家模样,很难找到商业人身上的那股铜臭味。
白慕沂走上前去,躬了躬身,唤了声苏伯伯。
“慕沂都长这么大了,好好——”苏老爷顿时喜上眉梢,照着白慕沂肩膀重重拍了两下:“不错,人长得英俊,身板也结实。”
“哪里哪里,混小子一个而已——”白宗盛谦虚道,惹得白慕沂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坐下寒颤了几句,苏老爷便提出要商议下“生意”的事。白慕沂一听,忙借故屋里太闷遛了出去。他知道这苏老爷和白家是有军火上的往来的,白宗盛借着苏家在海外做生意之势以高价拜托苏家偷渡运送西方先进枪支以发展自己的实力。白宗盛早就不甘心只在这小小皖州独霸一隅了,只是如今,军阀割据,各自都有庞然势力,均对着天下虎视眈眈,而且革命党们也越来越不容小觑。这形势,想站稳脚跟尚难,又何况是去夺天下。
白慕沂是对军务之事不感兴趣的,作为独子,为此没少让白宗盛头疼。不过,这有些事,急不得。
白慕沂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闲逛,这苏府倒是花木扶疏,幽雅宜人。在十字甬路的中心位置,便是一个荷花缸,那出水芙蓉亭亭玉立,香远益清,更有金鲤游戏其中,自清圆的荷叶间穿梭而过,别显欢趣。正房前的绿地上,栽着几株西府海棠,色艳且香,成簇的粉色花朵朵朵向上,有如晓天明霞。更有牡丹、芍药、丁香点缀庭院之中,只见得随处花香怡人。
白慕沂不觉醉于这花香之中,突听得一阵悦耳琴声,声如溪涧,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叩响心的旋律。他浑噩着便向后院走去。
穿过端庄华丽的垂花门,便进了内院。首先映入眼帘的一片灿烂的郁金香,白、粉红、洋红、紫、褐、黄、橙各色应有尽有,芳香馥郁。这郁金香是从西域引入,琴声又似源自欧洲的乐器——钢琴之音。白慕沂就此推断,这应是留学归来的苏家三小姐的厢房之地了。
正想着,琴声戛然而止,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
“是白公子吧,好久不见。”一个轻盈婉转的声音在白慕沂耳畔响起,随着,一双白玉般得手伸在他面前:“我是苏梨。”
“嗯,我是白慕沂。”白慕沂也忙不迭的伸手相握。望过去,面前女子双瞳如墨,长长的流苏披散下来,咖色的柔发在阳光下烨烨生辉。
“苏小姐刚才弹奏的是贝多芬的曲吧,真是美妙极了——”白慕沂不由自主地赞叹起刚才那段如泉水般悦耳的琴声。
“苏梨琴艺不精,班门弄斧而已,让公子见笑了。我所弹奏的正是贝多芬的《月光曲》。”苏梨微笑道。更见她肌肤如雪,明眸皓齿,穿一琵琶襟宝蓝锦缎旗袍,荷叶边袖子,上面绣着几朵白色碎花,极具雅致。
“哪里。小姐的《月光曲》把月光飘渺如梦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未见月光却仿若身在月光的抚慰之下。中段升为E调与前段的宁静形成对比,给人以动的感受,动静结合,如清风拂来,妙不可言。怎说是琴艺不精呢。”
“原来,白公子也是懂琴之人。”苏梨笑如颜开,宛若春花般绽放。
“只听人弹过几曲,并不十分懂。”白慕沂如实道。
“不管怎么说,白公子和苏梨印象中的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苏梨也不避讳,调皮地笑笑,直言道。
“哦?印象中什么样?”白慕沂打趣道。
“是有些玩世不恭,不受教条约束,却让人觉得温暖的人——”
“是,是吗——“白慕沂一愣,玩世不恭是真,可是会让人觉得温暖吗?他从来没有想过。
“那个,你就像以前一样叫我苏梨吧,我还叫你慕沂,公子小姐的有点吃不消。”苏梨吐吐舌头,调皮笑道。
“嗯,苏梨——”白慕沂拱手做了个揖。
“还记得吗?小时候的事——”苏梨浅浅笑着,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时光飞速流转,记忆中一片清浅的绿。
两个小小的孩子,拉着手奔跑在无边无际的原野,四周青山缭绕,芳香馥郁,如诗如画。
男孩约摸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却长了张极俊的脸庞,双瞳亮若星辰,勾唇浅笑,如沐春风。
他的手紧紧拉着身边的女孩,初春的阳光温暖的倾泻而下,披在两个孩子身上。
“苏梨,你看云——”男孩伸出白皙的手指,遥遥指向天空。
“嗯?”女孩迎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个,两匹马——”
碧蓝色的天空,云是疏散着的,偏偏有那么两朵,化成两匹白马,一大一小,欢快地奔腾着,向着天边的夺目的晚霞。
“真的呢!看它们好逍遥的样子!”女孩笑颜顿绽,面若桃花。
“苏梨。”男孩突然郑重地喊她的名字。
“嗯?”
“以后一直在一起吧。就像它们一样。”
“好。”女孩踮起脚来,勾住他的脖子,盈盈浅笑:“那不管什么时候,你不许忘了我。”
不管什么时候,你不许忘了我——
苏梨心中突然漫起一阵清浅的疼痛,她望着面前的男子,眉目依旧俊朗,笑容仍是春风一般温暖,却在其中夹杂了淡淡疏离感,让她感到,难以靠近了。
白慕沂的轻轻皱了皱眉,他不记得了,十岁时一场大病,病愈之后,记忆搁浅,他忘记了很多幼时的事。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女孩一个模糊的身影,她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轻到不能再轻。
命运无常,春秋换,人生一片新凉。
“我——”他不知如何开口,沉闷着答不出话来。
心底弥漫一片钝痛,苏梨装做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也不太记得了,那时真的太小了啊——”
其实明明记得很清楚,比什么都清楚。那日阳光和煦,微风习习,她勾上他的脖颈,他身上淡淡青草香充斥着她的鼻腔。
他说:“好,我不会忘记你,长大了我们就成亲吧。”
幸福的味道,曾那么清晰的在四周漫开。
却又在时光中消散的痕迹全无。
白慕沂见状暗暗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女孩独自吞下的苦酒。
“去正厅吧,父亲一定还在等我们——”苏梨冲白慕沂微笑了一下,便独自向前领路,她怕她隐藏不住眼底的伤痛,这么多年的相思,没在心底,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果,黄粱一梦罢了。
到了正厅,才发现隔壁厢房竟真的有人在唱戏。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是那出名剧《牡丹亭》。唱音婉转动听,清丽悠扬,只凭音色,便足以颠倒众生。
“燕,燕凌秋——”他惊讶地开口。除了燕凌秋,还有谁有这般绝代的才华。
“你知道啊,正是京都第一名旦——燕老板。”苏梨在旁边笑道:“进去看吧。”
白慕沂推门进,却已是收尾了。燕凌秋未穿戏服,只一身淡灰素净长袍,脸上稍稍上了些脂粉,一颦一笑,依然风华绝代。燕凌秋抬眼,正对上白慕沂,他似是微微吃了一惊,却恍然间又恢复了平静。眼神的小小波动,无人察觉。
曲毕,他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定定在那里,也不动身。
接着,只听四周掌声响起,凡在场之人,无一不露出艳羡赞赏之情。
“燕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啊。这一出《牡丹亭》,实在惊艳。”苏老爷直拍手叫绝,一双藏在黑色边框下的细长眼盯着燕凌秋曼妙身姿上下扫动,掠过他白皙的脖颈直到那双细白的手。
“苏老爷过奖了。”燕凌秋语调波澜不惊,极有素养。
“凌秋,你——”白慕沂有些吃惊,燕凌秋虽是戏子,却也是个架子极大的主儿,一般从不赴人宴会,这次却——
“白少爷——”燕凌秋向着白慕沂恭恭敬敬又是一礼。
“燕老板,你认识白少爷?”苏老爷问道。
“谈不上认识,白少爷光顾过几次在下的戏,仅此而已。”
“喂,你装什么大尾巴狼——”白慕沂心中不仅一股气窜上,风度气度登时全抛。
明明那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还差点——
可是这个人竟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岂有此理!
“凌秋不懂白少爷的意思——”燕凌秋眼神安定地看着他,眸中一片陌生之意,甚至让白慕沂怀疑这日的燕凌秋与当日全然不是一人。
据手头资料显示,燕凌秋只是一个戏子。但,不可不防。
他蓦地又想起玄的话来,心中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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