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56 更新时间:12-02-06 10:05
小石匠就是我的父亲。父亲住的那个村子,也就是我的老家,叫白山头,离玫瑰坡只有五六里路。河阴县以山头、山坡命名的村子很多,我们那个村因为姓白的多,所以叫白山头。
白山头村不在山头上,而在山脚下。村子一半在山坡上,一半在坡下平地上。村前有一条官道,中间还有一条马车道,把村子隔成了两半,老住户多在前村平地上,后村山坡上大多是后来陆陆续续搬来的。我家住在后村的最东头,门前横着那条马车道,沿着马车道向东再走几十米就和官道会合了。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村民们有什么事要聚集商议,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父亲和母亲的私奔,再次构成了玫瑰坡和白山头一带的重大新闻。过了没几天,山乡里就到处传开了:白山头的小石匠到底把玫瑰坡沈家的四小姐拐跑了。我曾经读过无数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但是最让我感动的还是父母亲的这段真实经历。我真佩服自己的父母,居然这样不同凡响,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1937年12月,济南沦陷,父母亲被迫回到了白山头,紧跟着,河阴也成了沦陷区,在日为统治下,实行严格的保甲制。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日伪政权没命地征粮征税,使农民们本来就困苦不堪的生活变得愈加艰难了。就在这时候,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也就是我那没来得及和我在这个世界上见面的大哥。
家里突然增加了两口人,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什么样的困难也难不倒我那能干的父亲。他不但肯吃苦下力,还肯动脑子,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见多识广,脑子里充满了生存的智慧。为了生存,他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技艺。俗话说,一个石匠,半个铁匠,这次出去,他在一家铁匠铺帮了半年工,又多了一门手艺,附近的铁匠铺忙不过来时,常常请他去帮忙。农闲时,他走街串巷兜售自己的手艺;农忙时就去打短工;实在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到山上采回各种野果野菜,顺便还能下个套子,打几只野兔、山鸡回来;冬天实在没事干的时候,他就跑到黄河上,把冰封的河面凿开一个洞,去钓鱼。不过,钓上来的鱼和那些打回来的野物,自己从来没吃过,全都拿到集市上换了粮食。有一次,居然钓上来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鲤鱼,他舍不得卖,背回家想让一家人过个好年,结果奶奶看了看,还是让他卖了。父亲是真正的无产者,生活全靠一双手。直到他退休,这双手几乎一天都没闲过。对于父亲来说,没有没活干的时候,只嫌每日天太短,给他的时间不够。
母亲也没闲着,她把房前屋后都种上了玫瑰,一是为了看花,二来也能卖几个钱。然后,又养了两头猪和十几只鸡。奶奶替她看孩子,她就到山上去拾柴禾、打猪草,在人家收过的庄稼地里捡些麦穗,刨点红薯须子。她有一手漂亮的针线活,那些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为了省几个钱,舍不得请裁缝,常常是找个人把料子裁好了,找她来缝。有的给点工钱,有的不给,但是也不白做,他们总会给孩子买点吃的用的或者送几斤小米什么的,作为答谢。这样也补贴了不少家用。不过这样的活不是总有,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到地里去找生活。
这样能干的两个人,按说生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生活依然很艰难,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回到白山头之后,母亲还有一个难题没处理,她得去见她的养父。他毕竟养了她十七年,她不能不认他,奶奶也催着他们尽早去。可是一说起回娘家,父亲和母亲都有点打怵,挨骂倒是小事,把老爷气个好歹的怎么办?于是奶奶托人给沈家带了个话,想试探一下沈家的态度。沈老爷态度十分坚决:“我没她这个闺女,她也没我这个爹。”母亲得知以后很伤心,父亲劝她说:“不认就不认吧,反正他也没把你当亲闺女看。”
奶奶在一旁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可以不认你们,你们永远都不能不认他。”
父亲是个大孝子,奶奶这么一说,立刻就不吱声了。过了一段时间,听说沈老爷病了,奶奶准备了一篮子鸡蛋,让母亲回去看看。母亲到了沈家,连门都没让进,只好把一篮子鸡蛋放在门口走了。
回到家里以后,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了。1940年,又遇上一场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里大部分人都出去要饭去了。年景不好,父亲的生意也就更加惨淡,家里的存粮省来省去,到入冬时还是断顿了。奶奶唉声叹气,父亲一筹莫展,母亲说:“要不我去求求我爹吧。”奶奶说:“不去!自己想办法。”
正在这时候,村里来了个招工的。这人叫白景云,比父亲大两岁,父亲认识他,原来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大家都叫他白眼狼,前几年跟着人闯关东去了。几年不见,白景云混出息了,回来的时候,一身绸布衣服,戴着个呢子礼帽,鼻子上架了副墨镜,手上还戴着个大金镏子。他这次回来,是替日本人招劳工来的。据他说,日本人对劳工很友善,除了工钱,每人每月还配给一袋面、五斤米、一斤白糖。听了这些条件,村里很多年轻人动了心,父亲也想去,问他工钱是多少,他说:“不一样,看你的本事了。对了,你不是石匠吗?日本人就欢迎像你这样的有手艺的,工钱要比力工高得多!”父亲问他到底是多少,他说:“你就放心吧,你看看俺身上穿的是什么,俺白景云过去是个什么熊样你也知道,像你这样凭手艺吃饭的,还能混得比俺差么?去了就情等着数钱吧。”
父亲看他说得云山雾罩的,还是觉得不放心,白景云似乎看出来了,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俺能骗你们吗?俺要是骗了你们,以后还怎么回白山头?俺对天发誓,俺要是说半句瞎话,出门让雷劈死。愿意去的赶快报名,报了名立刻发给两块大洋的盘缠。”
是最后这句话打动了父亲的心,两块大洋能买四袋面,够家里吃几个月的了。
白景云这次来,主要是招技术工人,农村里能招到的技术工人主要是泥瓦匠、木匠、石匠和铁匠。白景云让父亲去串联他认识的那些石匠、铁匠,说有多少要多少。没技术的也要,但只要那些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
父亲是腊月十八走的,本来说好过完年从济南坐火车走,但是父亲把那两块大洋买成了粮食,哪还有钱买火车票,于是便向白景云要了他在锦州的地址,提前走了。白景云给了父亲一个由日伪华北劳务统制委员会发的通行证,父亲拿着这张通行证和几个同乡一起步行去了锦州。
父亲走的那天,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半尺多厚。父亲挑着一副担子,前面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冬夏两季的衣服和铺盖,后面是奶奶为他准备的半个月的干粮和錾石头打铁的工具。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所在的单位举办阶级教育展览会,让我帮助整理家史,父亲口述,我把它整理成文字。父亲的回忆常常让我想起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悲壮情景。林冲是被高俅逼的,父亲是被生活逼的;林冲的故事可能是虚构的,而父亲的故事却是真实的。望着雪地上父亲留下的脚印,奶奶和母亲该是怎样的心情啊!
1941年的锦州已经完全是日本人的天下了。街上到处是日本移民、日本商铺。伪满的经济命脉完全控制在日本人手中,工业企业基本上是日本人开办的,有历史资料记载的有什么东洋棉花纺织会社、日满制粉株式会社、日满瓦斯株式会社、满洲特殊铁矿株式会社锦州制炼所、日本王子制纸株式会社等等。从机场、铁路、矿山,到日常生活用品的生产,几乎是清一色的日本企业。从这些资料中看到的唯一的一家中国人办的企业是一家生产剪刀的企业。这是一家从烟台牵来的老字号,生产的孟字剪刀老百姓都认,所以才勉强生存了下来。父亲去的那家企业叫做小野建筑株式会社。这家建筑公司很大,几乎承揽了当时锦州市所有的重要工程。
到了锦州,父亲很快就找到了白景云。白景云还带了一些人来,他把这些刚招来的劳工交给几个日本人,就不知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对新来的劳工进行了技术考核,把有手艺的都留下了,那些没有技术特长的,统统被赶上一辆大卡车,不知拉到哪里去了,据说是被赶到矿山挖矿去了,这些人的遭遇更惨,他们当中很少有活着回来的。
技术考核之后,劳工们按工种分到了各个工区和班组。领着工人们干活的还是中国人,劳工们管他们叫把头或二把头。把头的实际角色应该是管理者,相当于工长或工程队长。但是,他们管理的那些吃不饱肚子的劳工哪里肯真心实意为日本人卖命,所以,他们根本起不到管理者的作用,只是个监工。因为在中国监工上面还有日本监工,所以叫他们二把头。根据工区大小,一个工区往往有一个日本把头,好几个二把头。父亲所在的工区,日本监工叫藤野三郎,三十多岁,他大概懂一点工程,手里拿着一把铁榔头,榔头把有二尺多长,他一到工地上,就拿着榔头到处敲敲打打,检查质量,发现哪里有问题,就会追究:“这个,谁干的?”那个榔头的另一个作用就是打人,发现谁偷懒,上去就是一榔头,轻者受伤流血,重者伤筋断骨。劳工们受了伤也得忍着,若被日本人发现受了重伤不能干活了,马上就会被开除。藤野每次到工地上来都牵着一条大狼狗,为的是震慑劳工们。劳工们见了他,没有不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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