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77 更新时间:12-02-09 16:46
父亲走后不久,我那不满三岁的哥哥就开始发高烧,奶奶按照传统经验,给他烧了红糖姜汤水,趁热灌下去,捂上辈子发汗。按现在医学的解释,发烧是炎症引起的,炎症不消,烧很难退。奶奶的办法用在成人身上或许能行,因为伴随着出汗排出了一些病毒,但最终的恢复是靠自身的抵抗力消除炎症。还不满三岁的哥哥太弱小了,没能抵抗住病毒的袭击,灌了几次姜汤烧也不退,只好去请郎中,按郎中开的方子吃了几副药还是不好,最后不得已去了县城里的教会医院。医生说有一种叫盘尼西林的药,打几针就好。可是盘尼西林是稀缺药品,价钱贵得惊人,母亲怎么也凑不出那么多的钱给孩子打针,只好把孩子抱回去,还希望用中药或者老办法能治好孩子的病,谁知第二天孩子就开始抽风,母亲已顾不得奶奶的面子,到村里挨门挨户借钱,等她凑足了钱,把孩子再次送到教会医院,孩子已经不行了。母亲抱着已经断气的孩子,呆呆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我怎么不知道早点去借钱哪?我怎么这么糊涂呀!”
她不敢大声哭,害怕惊动了医生护士。这时,一个大胡子外国人从她面前经过,看见这一幕,停了下来,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用中国话问她:“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母亲抬眼看了一下这个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说:“晚了,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孩子,他死了。”
大胡子说:“是的,他死了。我可能帮不了你,也帮不了他,但是上帝能帮助你们。”
“上帝?上帝是谁?”
大胡子对她解释了半天,母亲似懂非懂,等他说完了,母亲说:“人已经死了,上帝能帮他什么呢?”
大胡子想了想,说:“我这样和你说吧,你是想让你的孩子死后上天堂呢?还是让他下地狱?”
“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
天堂的美好向往吸引了母亲,从那以后,母亲走进了教堂。
母亲有一个银质的十字架,大约两寸长,很精美,用一串珠练穿着,那些珠子只有绿豆粒那么大,也是绿豆色,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很感兴趣,拿过来想仔细瞧瞧,可是母亲却一把夺了过去,十分严肃地对我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有这个。”那正是文革时期,我凭直觉知道这是属于“封资修”的东西,自然也不敢对外人说。后来母亲把它藏了起来,我虽然又看到过几次,但是母亲始终是躲躲闪闪的,我一直没看清楚过,也一直没有真正理解过母亲,直到她去世。
天主教从元代开始传入中国,到十九世纪末,在山东一带已经非常盛行了。母亲每周都要到玫瑰坡教堂去做弥撒。
有一天,母亲做完弥撒从教堂出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她:“带子!”
母亲回头一看,原来是沈家的大小姐。沈家的三位小姐都不是一母所生,平时争来斗去,关系很紧张,但是和我母亲都还过得去。母亲十分诧异地问她:“大姐,你怎么到这来了?你也信教?”
“不,我是来找你的。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了。”
大小姐还领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长得十分清秀,像个腼腆的小姑娘,母亲问:“这是大外甥吧?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害羞地答道:“马国栋。”
大小姐婆家在河对面东阿县,丈夫却在上海。婆家是沈家生意上的老搭档,也是做阿胶和玫瑰生意的,大小姐结婚没多久就跟着丈夫到上海去了。这次回来一是回娘家,二是替丈夫料理一些婆家的事。
母亲问:“找我有事吗?”
“我就是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剑平的下落。咱们姐妹里边,他和你最好,我想你可能知道他的消息。”
剑平就是沈家的少爷,母亲一听问剑平的下落,心里吃了一惊,焦急地问道:“剑平?剑平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啊?他跑了。说是要上前线去抗日、打鬼子。走的时候和爹闹翻了,爹就像当年关你一样,把他关起来了。谁知过了几天他也和你一样,跑了。”
“他是什么时候跑的?”
“腊月十七。后来爹听说小石匠腊月十八闯关东去了,就断定这事和你们俩有关,让我来问问你。你跟姐说实话,你知道不知道他到哪去了?”
母亲连连摇头说道:“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早就跑着告诉爹去了。”
大小姐望着她那焦急的神色,知道她没撒谎,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就算了。他要是给你来信了,你赶紧告诉爹一声。”
母亲点着头说:“我知道。爹身子骨咋样?还好吧?”
大小姐叹了口气说:“唉!这两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剑平这一走,一下老了一大截。咱们姐妹几个又都不在,身边一个儿女都没有,你说他心里会是啥滋味?”
“我想去看看爹,他能让我进门吗?”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前边的事气还没消,这又添了剑平的事,现在回去肯定不行。”说完,大小姐走了。母亲冲着他的背影说道:“大姐,剑平要是有了信儿,也给我带个话。”
转眼间父亲走了已经两年了。在这两年中,母亲只收到过他一次来信,那是他刚走不久托人写来的,后来就没了消息。奶奶和母亲仿佛心照不宣,谁都不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提起来怕承担不起,其实放在心里也一样。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奶奶经常依着门框远远地望着望着村头那棵老槐树,望着从树下伸向远方的那条大路,希望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路上;母亲则每天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盼望着他能平安归来。就这样,一直盼到大年三十,父亲回来了。那天,和他走的时候一样,天上依然下着大雪,父亲一进门,就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父亲逃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两个橡子面窝窝头,走到锦西就饿得走不动了。他身上还有不少伪币,就走进了一家小饭馆,想买点吃的。谁知刚坐下,就听见街上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接着就看见满街的人开始跑动起来。父亲出去一看,只见街口两头都有宪兵和警察把守着,满街的人都被堵在街筒子里,挨个检查,凡没有良民证或通行证的一律抓走,日本人称之为“一齐索出”,他们经常堵住一条街的两头,搞这种一齐索出的行动,专门抓“浮浪”(氓流),以补充劳工的不足。父亲没有良民证,也没有通行证,日本人为了防止劳工逃跑,故意不给他们办,平时在工地和工棚之间的范围内活动没人管,但是一上街就经不起查了。父亲被“索”走了。
父亲被带到了“矫正辅导院”。矫正辅导院是专门为日本在华企业输送劳工的,伪满在东北设立了大大小小九十多个辅导院,有些大企业还专门为辅导院提供资金和用房,什么时候缺劳力,缺多少,只要和辅导院打一声招呼,辅导院立刻就满街去抓人,不出几天就能把几千人输送到企业中去。如果正赶上企业要人,算是幸运,抓住就被派去做工去了,如果被抓了还没人要,那就要倒霉了,辅导院设有各种刑具:灌凉水、灌煤油、夹指甲、钉竹签、冷冻、倒吊、关水牢、地牢等等,简直是骇人听闻,“辅导士”们闲着没事,就用这些刑具来折磨被抓来的“浮浪”。父亲被抓以后,一个中国辅导士拿着榔头轻轻地敲打着父亲的头问:“你的脑袋够不够硬?”
父亲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辅导士说,“够硬你就和这个榔头碰碰,不够硬就老老实实去做工。”
父亲只好说愿意去做工。不一会,愿意去做工的就站满了辅导院的院子。那些答应得慢一点的,立刻就遭到一顿洋镐把子的毒打,那些辅导士管这叫“镐把炖肉”,炖完还不服气的就得上刑。但是也有不怕死的,一个热河汉子,平白无故被打了一顿,不禁怒从心起,伸手夺过镐把来把一个辅导士打了两镐把,结果几个辅导士一起冲了上来,那汉子抄起窗下立着的一把铁锹,一抬手把一个辅导士的脑袋劈成了两半,一个日本人掏枪刚要打,又被那汉子一锹劈倒了,几个日本人一起向那汉子开了火,那汉子中弹之后还又劈死了一个日本鬼子。由于这个热河汉子的反抗,这批“浮浪”统统被送到了阜新煤矿。
父亲干活的这个矿叫北道坑矿,在这里采煤的绝大部分是抗日的战俘和那些思想犯、经济犯,也有不少是被骗招骗抓来的百姓。矿山的四周布满了电网和岗哨。日本人采取的是人肉开采政策,“以人换煤”,劳工们每天要在井下干十二个小时的活,每人都有定额,井口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守着,完不成定额不准出坑。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出坑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吃的是发了霉的高粱米饭,一顿只有一碗,劳工们饿得把电网内的草都拔光了,有的人看见电网外有青草,便不顾死活伸手去拔一把来充饥,一不小心触到电网,就活活被电死在那里,侥幸没有被电网电着,被站岗的哨兵看见,一枪打过来,也就没命了。井下不供水,劳工们渴极了就喝那些水坑里的污水,不少人因此得了病,继而把命送掉了。为了防止劳工们逃跑,晚上睡觉必须把衣服都脱光,由“炕长”锁在一个柜子里,第二天早上再发给大家。父亲刚去的时候,大炕上挤不下,一个日本人拿起一把铁锨,照着炕中间劈了下去,那些脱得赤条条的劳工们急忙向两边躲闪,于是日本人指着和父亲一起来的几个劳工说:“你们的,上去!”几个手脚麻利的早把衣服脱光了窜到坑上去了,父亲脱得慢了点,被剩下了,那个日本人嫌他动作慢,就让他睡在地上。日本人走后,劳工们见父亲可怜,又给他挤了块地方让他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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