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637 更新时间:12-08-01 07:01
脚踏车车轮和车炼旋转与移动时发出的杂音咿咿呀呀地响着、在背后不远处如影随形。
几分钟后,黑河停下了脚步。
「……你不要跟着我,快回家去。」她叹着气,低头俯视映在地面上另一道比自己的身影长了许多的人影。「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
他望着那头长过腰的黑发、乘着风轻轻飘起的景致。
「中午的时候,是妳帮我的冬附子们浇水的吗?」
「……啊。」黑河回过头、终于正眼看着部长,并且表现出懊恼的样子。「一定是千岁千里那家伙讲的……早知道就该不择手段封住他的口……」
白石失笑几声。「我想告诉妳,最好别让植物使用人喝的开水。因为煮过的开水缺乏很多养分,最好是不要用开水浇花比较好。」
「呃、原来是这样吗……」她愣愣地点头,像个对新知识似懂非懂的呆学生。「这样的话,万一你的植物死掉了……」
「不要紧,幸好妳只浇这么一次……应该只有一次吧。没想到妳竟然会跑去顶楼,难怪找不到妳……」他稍稍加快了速度,和她齐平而行。「不管怎么样,谢谢妳帮我浇水。」
黑河盯着他的笑脸,视线慢慢往上移动——直至前额接近眉心的位置。
「你……头上和脚上的伤,有好一点了吗?」她的语气中隐隐掺杂着担忧。
「嗯、没什么要紧了。倒是妳……」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已经问过差不多的问题,于是及时改口道:「妳左眼下方的那一小道痕迹,是什么?伤口吗?难道是和……远山伯母刚才提到的,『受重伤』……有关?」
「……和那个无关。你们不会想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迈步。
白石有种莫名的预感——自己的确并不太敢去知道那道痕迹的由来为何。然而,愈是如此,好奇心就愈是旺盛。这是人之常情。他想起三船枫曾承诺过他,会告知关于她左手那些伤的由来。
「你赶快回家去,好好休养……」
「该好好休养的人是妳吧。我之前就想问了……」他视线沿着她的脸往下移动到左手,没回应她的催促,而是另启话题。「妳好像已经很习惯处在一群男性之中?」
她那双一前一后行走不停的脚倏地顿住。再侧过头来时,眼中闪着奇异光芒。「……你讲那种话的意思和口气,好像在暗示我是只花蝴蝶。」
难以理解的奇异气息。是讽刺、调侃、指责,亦或是自嘲?
「呃、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这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哪门子的花蝴蝶。如果她真的是蝴蝶的话,那肯定是只全黑的蝶;被传说会招来死亡和不幸。而且还是肉食性的。
就跟那朵与死亡相伴的黑色曼陀罗一样。
黑河斜瞟对方一眼,不以为然的神情明写着「那问题真是愚蠢」。
「……三船拳馆里几乎都是男的啊。虽然那个死大叔平常疯疯癫癫又老是不按牌理出牌的,但是教法却非常粗暴和严厉、规定又严格,没有几个女人忍受得了。不要说女人,就连很多男的也是待不了多久就走人了。所以我从来无法完全记住馆里的学生有哪些人,姓什么叫什么、又长得是圆是扁。」
正确说来,并不能用「已经习惯处在男性之中」这种说法;充其量,她就只是把周遭那些晃来晃去的男性当成南瓜或空气罢了。
「呃、对,原来如此、说得也是……」白石一手离开脚踏车龙头,搔搔后脑。「所以妳,曾经和拳馆里的人……呃、那个……来往过吗?」
她脸上的讥讽笑意更形显著。「……你所谓『来往』的定义是什么?」
「唔、那个,就是……」
「……不要说来往,就连话也没讲上几句。」见部长支吾其词半天,她只得好心地替对方解惑。「大部分都是没几拳几脚就打跑了……常常甚至不需要动手、只是面对面站着,对方也会自己闪人。我对比自己弱的男人没兴趣。」她停了一会儿,又缓缓启口:「也不需要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讲得真直白豪爽;完全不怕会伤到人似的。虽然追求完美的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但还不至于在人前真的说出口。在她的心目中,不晓得他们究竟是被定位在哪一边——『有用』;还是『没用』。
还真是像这女人的作风。照这种「筛选配偶」的标准,恐怕她真的必须打一辈子光棍了;干脆出家去当尼姑算了。
「那、截至目前为止,妳曾经输给谁过?」与其问她赢过谁,倒不如反着问可能还比较快。
「你是指哪方面?」
「呃、各种方面……」
「哪方面」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许多方面吗?她的反问方式有时候还真挺会让人哑口无言。
「就你们所知道的,三船夫妻和黑泽先生。还有……」黑河又停歇着,然后再流出口的语锋蓦然转变、变得锐利。「另一个……」
「另一个?谁?」
「……不管再怎么能踢能打,最终、还是敌不过……」
「什么?妳在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飒飒夜风,以及脚步声和脚踏车等等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不知所云的背景音效。
不知怎地,当她提到那「第四人」时,隐隐波动不稳的情绪中带有愤怒和仇恨之类的味道。字句听起来像是从紧咬着的牙缝间挤出。
在生气着什么?仇恨着什么?过去究竟遭遇到了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喜欢她展现出这样的负面心情;甚至连存在于心中的机会都不要有。
「……之前,妳曾经说过,羡慕我们拥有能全力追求的事物……」白石紧握住脚踏车把手。「在妳心中,没有那样的东西吗?搏击不算吗?」
「我说过,那只是我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之一。所以对我来说并不代表什么。」黑河嘲弄般地微勾唇角。
他不想看见她那种讽刺至极的冷笑,于是移开放在她脸上的视线。「……那么,对妳来说,」他放慢了说话的节奏。「网球是什么?」
黑河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没有减缓行走的速度;不过感受得出来正在犹豫——犹豫着该如何回答。而白石也静静地等着。
对我来说,网球是……
「——是,『救赎』。」
救赎。
又是一组在他意料之外的形而上名词,象征意义匪浅。
「难不成,是和小金有关吗?」除了促成他们相遇的那件「英雄事迹」以外,她和少年产生牵扯的因素之一,应该就是这项运动。「妳曾经提过,他是妳生命中的转折点。」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听在任何人耳里,这都绝对是一句非常沉重的话。
黑河沉默着没答腔,径自往前走着。
「这只是我的推测……」白石将说话的语调放得更慢。「或许,这就是妳不和小金以外的人打球的原因?为什么不和小金以外的人打球?」
「……我的网球,就是远山金太郎的网球。」
「难不成,那意思就是……」他不想这么认定;不过她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
「不容许任何人介入或破坏的意思?」
而对方也接得相当顺口。「只有他才接得下我的球。」
彷佛阳光一样活力四射的少年,是伙伴、亦为家人。尽管他的光芒仍旧难以照进内心那块暗不见天日的冷僻角落。却还是属于不可或缺的存在。对她而言。
——然而,之所以选择他待在自己身边,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
「是吗。妳没试着和他以外的人对打过,又怎么能这么笃定?我认为……」白石顿了顿,更握紧脚踏车的握把。「小金应该会很希望妳和我们其它人对打。」
黑河不经意想起小少年在得知她和部长私下相约之后、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那可不一定。」
「呃?什么?」
她的笑容中满是不明就里的味道;神秘又让人捉摸不定。白石不由得忆起昨晚在路上被放鸽子……和她分开后、在回家前,顺道跑了一趟花店的事情。
「晚上好。」他走进经常拜访的店铺,朝店主人打招呼。
「白石君,你好啊。今天也练球练到这么晚啊!天都黑了呢!」
店主是一名瘦巴巴的大叔,却始终活力充沛。最重要的是,他待花花草草们犹如亲生儿女、视每株植栽如己出,而且照料得无微不至。
白石喜欢和欣赏店主人对待植物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常跑这间简朴小店的习惯。而店主人也十分佩服他深爱着有毒植物、以及不离不弃的研究精神;两人因此成了忘年之交。
「啊、对了对了,你过来一下。」店主人想起了什么般地,领着他来到几盆盆栽前。「给你瞧瞧,这些是什么。」他献宝似地扬手一挥、洋洋得意。
「咦?这不是……」白石看着那一朵朵半低垂着的、喇叭状的黑花。「黑色曼陀罗吗?」
「对啊!你之前不是才在感叹很难找到这个吗?所以我就特别进了几盆。」店主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要吗?这些全都拿回去吧。」
他将左手移到那些喇叭状的黑色花朵上,用绑着绷带的部分小心地去触碰。在灯光的照耀下,全黑的花朵表面隐约闪烁出亮紫的色泽。既神秘又高雅。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带回去……可是我现在有点疲倦加没力,可能拿不动盆栽……」
「啊,是吗?」店主凑近了些、仔细审视着他的神态。「嗯……看起来确实如此。那你改天再来拿好了。放心吧!黑色曼陀罗漂亮归漂亮,但是很少会被一般人当成观赏或装饰用盆景的,紫花种的比较常见。另外,会被拿去当作药物使用的,通常也是白花曼陀罗……对啦!我这边还有些种子,你可以拿去种——」
店主大叔雀跃轻快的言语不断地在脑中跳动;脚步声和脚踏车轮胎、以及车炼转动的声音混合着风声,在脑内搅和成一团不知所云的杂音。白石觉得眼前的事物渐渐失去了轮廓、景色愈来愈模糊;接着,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自己看不见眼前的任何东西。而不远处的她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或者该说是被黑暗吞噬。周遭气温逐渐降低,空气变得冰凉,每一口呼吸都刺痛着肺部。握着脚踏车把手的双手也正在松开。
……这是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很暗、很黑、很……冷……
——他想自己即将会迷失在黑暗的深渊里。彷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起来。
突如其来的「啪!」一声,身子晃了一下;臂膀随即接收到的强烈冲击蓦地振奋起他的精神、也唤回了神智。
「清醒点……你还好吗?」
白石眨了眨眼,黑河不知何时返回并且站在他身旁、一个巴掌使劲拍在他的左手上臂位置;痛得他面容扭曲、呻吟不断,顿时又多了一处受创的地方。
「好痛、痛死了……我究竟犯了什么错,妳有必要这么用力打我吗……而且还是用右手……啊、妳的左手不能用……」
「疼痛是使人从昏迷或恍惚中快速复苏的最佳良药。」
女方嘴里胡扯着不伦不类的歪理。这时,男方才注意到两人已经来到了那处大路与小巷的交接口。那条狭窄的巷子里昏暗依旧,歪歪斜斜矗立着几根街灯、忽明忽灭,发出电流通过钨丝时的滋滋响声,大大小小的蛾围绕着破损的灯罩胡乱飞舞。地面的泥泞闪着水光,似乎永无干涸之日。长长短短的杂草蔓延丛生、乱长一气。巷内的水泥墙缺乏保养和维护、墙面斑驳剥落,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藤蔓。和上次所看见的那种荒凉又诡异的景象别无二致;活像拍摄恐怖片的现场。
「到这里就行了。」黑河没意识地替他揉几下被重击过的部位。不经意碰到戴在前臂上的坚硬护手。「……再继续走下去,你可能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意思?」白石蓦然忆起了某些灵异现象。「啊、难道是……」
黑漆漆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只剩下他们两人,街灯微弱、气氛静谧,感觉空旷得不可思议,耳边只听得到呼啸在夜晚的风声。一张塑料纸被吹得翻飞不停,喀沙喀沙声也响个不停。
明明就听不见脚步声或看不见任何人影,却莫名产生了种「什么人」存在于现场的错觉。
「但是现在这么暗,妳一个人的话……」
那条阴暗的小巷子只亮着几盏派不上用场的昏黄路灯、似乎不见尽头;狭隘的泥土道路延伸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刮过只容得下一人宽度的巷道的风声尖锐刺耳;宛如有个饱受痛苦的女人正在凄厉嚎叫。
——另一个世界的氛围——
「不用担心。」黑河将手从他的上臂移开、放下。
「身处于黑暗中,我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其实她比较想说的是——「我不是一个人」。
「什么?那话是什么意……」
白石握紧脚踏车的把手,她的眼睛阒黑得不见丝毫光芒。黑河回望着他、蹙眉,难得用急切的嗓音催促、还举起手臂往来时的方向挥动。「你还在发什么呆?赶快骑上车子、然后快走。动作快点、快离开这里。」
他彷佛这时才真正回过神来,赶紧依照她的指示行动。
骑了一段路后再回头,她的身影已经被隐没在全然的黑暗中。
冷风还在持续地吹,看不清的景物飞快地掠过两旁。他背着网球袋,心脏跳动的频率愈来愈快、幅度愈来愈大、鼓动声愈来愈响。他也持续加快和加重着踩踏踏板的速度和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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