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章(五)

章节字数:3955  更新时间:08-04-14 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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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没在过于温软的被褥令我泛起罪恶的窃喜感,有种置身乱世之外的轻松,犹如一阵偷袭越界的浪花漫过堤岸,肆无忌惮的舒张蔓延,好似昏迷之前的坦然喜悦。

    我想:欧阳克被心上人压在大石底那夜,梦中或许忍痛甜笑,难得的超然洒脱吧?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白浪滔天的世界,我和人群困在有限面积的一片鲸背状的海石上,沐浴水雾,倾听海潮,观看巨浪,我奇怪自己没有惧意,还背负双手悠然与众人赏玩风景。努力想看清身边的人面,发现男女都是熟人,却记不清姓名,人群中有一个女子一直背对着我,身材婀娜,一身粉红,头发飘逸如柳,我很奇怪的绕过窥视,全身汗出,震惊不已。

    她戴着面具,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是那个李丽秋。

    是天台那夜,嘴唇淡红,嘴角抿笑,眉目含情的李丽秋。

    我浑身战栗,热血沸腾,却不禁心酸呜咽,那个面具,令我忆起她已离去。我想看清那个戴面具的她,她却一直遮遮掩掩,是杨雯么?我惊疑不定,痴望半响,不知该喜该悲。忽然我的肩膀被人拍击,回头一看,是依然一身深色西服,宽肩高个的王锐。他黯然低头,似乎想回避我的某个询问。这个表情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专注凝视他,他很有沉重心事般抽着闷烟。忽然我预感身后那个戴面具的人会离开,回头看时,她正欲转身而去,我张口欲呼,嗓子哑哑无声,心急如焚,她忽然心有灵犀似的止步。她转过身,面对我良久,似乎有熟悉的目光穿透面具直视着我,有些凛然,阻止了我的喜极而泣。王锐忽然冲上来对她猛地扬手,好像想阻拦她。她迟疑片刻,粉红的衣艳如明霞,可是在风中猎猎作舞,令我觉得凌厉如刀锋,刀闪寒光,我的脊骨冷得刺痛,一时冷汗淋漓。她终于漠视王锐的焦急慢慢掀开了面具,我直愣愣盯着她,心跳如雷,震动得耳膜嗡嗡鸣叫,令我晕眩。我盯着面具下的脸,想知道是谁在和我开玩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玩笑,总之,对于我的伤痛,这个面具人始终透着入骨的亲切,可是又有种愤怒的疏远。

    那张脸令我全身颤抖,那是张令我魂牵梦萦、痛不欲生的熟悉脸庞,只是瘦了,目光清澈,有种拒意和疑问,脸色很白,不是我熟悉的脸色,可是我永远记得,那是我喜欢了多年的人,那个人已在另一个世界,可是,现在却似真似幻的在我眼前,无论真假,我宁愿欺骗记忆。

    她的脸只一闪,我确信我已看清她,她确实就是李丽秋。

    面具上的脸是李丽秋,面具下的人也是李丽秋。

    这算梦?还是游戏?还是上天的玩笑?

    我骇然摇头,倒退一步,脚底全湿,我转头去看,鲸背状的海石已经断开,我踩到了海水,温热的海水。忽然心里一阵难明的悲痛,胸头气血冲荡,几乎令我恸哭。我知道,她在责怪我。

    我怆然回首,人群依旧,她已不知去向。

    我忽然遗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神色,那是种恨意。

    我从来没有见过公主的恨意,即使是在那个群殴的场面,刀疤狼受伤倒地的时候。

    她究竟是不是公主?

    她为什么用自己的容貌掩盖自己的容貌?象夜晚的青霞就是白天的紫霞,一个人,两个魂,佛祖的两根灯芯?

    我颓然坐地,听到崩然裂声,冷风从四面八方涌入,疯抢我的体温,惊异看时,刚才断开的地带沉没入海,脚下的海石分成了两块,我这块狭长,前面那块浑圆,如果从空俯视,应该象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显然那个叹号是我的。

    我惊叹身边人群面对这般巨变的平静淡然,可是惊叹未完,我足底这块海石已经开始下降,象电梯那样稳,缓缓下降,势不可阻,我惊恐不已,海水还没有漫到我的胸前,我已经气紧,近乎窒息。身边人群浑然不觉,我求助的望向王锐,他背对我肃然望向那块已经分裂的圆状巨石,那块石头上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椰树,树下有一个人影,这时我才发现,那个人影是父亲。

    他盯着水面似在出神,对身边我们的变化未萦于怀,他瘦削的身子在呼啸的海风掀天的巨浪中凝然不动。我着急大叫,他似全未听见,只是悠悠沉思,忽然他干脆坐了下来,侧对我们。那一瞬他似乎掠起眼角扫视我们,他的目光不再犀利,而是有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无法呼喊,因为我们已经全部沉入水中。

    透过头顶明亮的天空,我发现我并非淹没在水里,我似乎处于一个尖顶圆桶状的透明空间,身旁是越来越暗的海水,圆桶在不停下降,依然平稳,我才发现,这个圆桶真的很像电梯。

    结果当然是电梯,这时我已经质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揣测是否天意在暗示,那么,电梯和我最大的关系最深的记忆也许是杨雯。

    结果当然我看见杨雯,她依旧戴着那顶我说了很多次难看的帽子,她很妩媚,妩媚得象别人的新娘,所以她的身边应该挂着个新郎。

    本该心痛,我却感到一阵欣然。

    那个新郎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圆圆的脸,质地很好的西服,一笑就像个顽童。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我应该见过,而且很熟。

    我深深吸了口气,微笑着对他说:“我祝你们幸福。”

    我没有看杨雯,我心中涌起一阵不该的空虚的剧痛。

    她的笑声不张扬,却象一把针刺进我的耳膜。

    我一阵晕眩,不想听清她的回答,我抬头看天,想定定神,想缓口气,胸中气象海潮汹涌,一阵阵拍击挤压着我的喉咙。

    头顶也有一颗针,上面似乎还有一根细细的线,这会对于我来说已经象是陷阱里垂下来的一根救生索了,我来不及对他们多解释,一阵奇怪的表现欲逼使我微笑对他们说:“你们猜,我能不能爬上去?”

    我抓住那颗针,针上果然有线,那线很细,细得可以忽略,可是居然能承受得住我的体重。

    我攀了上去,心里一阵空洞的失落,一如永别,我不愿回头再看,无论是否梦中,只想离开那里,离开那个曾经熟悉的新娘。

    我越爬越快,快得难以减缓停顿,有些刺激,更有些报复的愉悦,我知道那不算报复杨雯,只能是报复幻想中的自己。

    我终于冲出水面,眼前豁然,却没有水响,我正死死抓住一根线,线尽头有一根竹竿,竹竿在一个人手里,那个人是个老者,瘦瘦的,可是很亲切,又很陌生,陌生得似乎几千年没见。

    我不知该嘲弄还是该自卑,我发现他居然在钓鱼。

    我当然就是他鱼线上那条鱼,活蹦乱跳,浑身激溅着水珠。

    他笑了笑,说:“呵呵,好沉的鱼!”

    我一阵羞怒的虚脱,回看刚刚脱离的水面,象一个湿冷的火山口洞穴,又不禁开始超脱。

    我为鱼肉,居然超脱得起来,不由得令我深信人性本贱的诅咒。

    心底涌出的一阵羞耻感迫使我愤怒的吼出一句:“放开我!”

    难怪知耻近勇,百忙中我美化了自己一念。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手腕被人牢牢擒住,连在手腕上的那根输液管抖动得象一根跳绳。

    抓住我的人是唐黎,眼神惊惶,一脸关切。

    我发现自己一身大汗。定了定神才醒悟,自己刚才在做梦。

    犹如潮水退却,刚才种种象贝壳一样散落在海滩,苏醒的记忆将遗贝碎片一一拾掇。

    奇怪的是脚底有些湿,似乎有人用温水给我拭擦过了。

    梦中踏入海水,兴许就是擦脚时的感觉吧?手背上被钉住的输液管,应该就是渔翁手里的钓线。

    梦境真是奇妙,可以把现实诗化和童话,我若有所失,若有所憾,心中怦然未止。

    唐黎刚才的不满似乎没有了痕迹,她很关切的望着我。

    她声音很柔和的问:“做恶梦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闭眼克制住自己的感激,知道那种无聊的感情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证明自己是个品格高尚知恩图报的人。

    天色已亮,正当清晨,雾气象冷云在窗外徘徊,象隔夜的游神野鬼走投无路,四处碰壁,魂飞魄散。

    我打岔说:“你昨晚夜班?”

    唐黎解释:“帮同事顶班。”

    她的眼睛有些红,似乎熬夜的遗迹,可是解释完后她的脸也泛滥的染红了,我一愕复醒,打趣说:“是给男朋友创造机会吧?”

    她故作无奈,欲高身价,我笑笑抢先说:“看来不是。”

    唐黎费劲的说:“你经常扮演心理学专家,可惜常常猜错。”她俯身拾掇起地上一个脸盆贼一般蹑足而去,脸色暧昧,令我幻想她昨夜是否偷情。

    我准备以观棋者的心态超然莞尔,可惜未遂,电光火石般我脑海划过闪电一茎,昨夜,谁曾替我擦脚?

    我吞吞吐吐问哼歌回来,衣舞冷香的她:“昨晚,我那个朋友来过?”

    她一脸惊愕的问:“谁?你梦还没醒吧?”

    我难以启齿的嗫嚅说:“算了……可能那会你还没来。”

    她一脸被误解的冤屈,极度克制的带些冷笑说:“你盼谁来啊?鬼都没有一个。”

    我更加纳闷的从被中伸出自己光脚看了看,说:“我的脚也会冒冷汗?奇怪了。”

    我怀疑的望着她,她笑得有些机械。

    她红脸嘟哝着:“不知道你神经兮兮说什么。”

    我看着她,心里冒出可怕的假设,要不,唐黎就是撒谎精,要不,我就是糊涂虫。

    可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是个外表开朗心地善良感情内向的姑娘,象一抹淡蓝那样清纯无邪,那种色彩和吴佳近似,可惜,吴佳多了些深沉的心计,深沉得几乎已经失去了可爱,成了深蓝色。而她明显敏于行钝于言,属于少说话多做事的小和尚那种优秀的员工。

    我轻松而怜悯的看着她,她是一个标准的少女,少女就是少女,而我身边的女子,要不就是精灵,要不就是女巫,要不就是仙子,要不就是妖。

    我恶作剧的说:“你一定要查查,谁昨晚用冷水浸我的脚?”

    她惊奇的看我,带些委屈,我继续愤愤说:“我得罪谁了?这么龌龊的办法也想得出来?想让我感冒?”

    她亦幻亦疑的试探问:“不会吧?是冷水?”

    我心里得意,一脸苦思冥想。

    她走来怀疑的看着我,又看看我脚。

    我终于撑不住的笑,她啐了一口,说:“胡言乱语的。”

    我忽然有些窒息,她开了空调,温热的空气压迫得我有些呼吸困难,我发现自己又成了温水里的青蛙,虽然醒觉,但惰性却死死攥住我,打破暧昧和沉迷暧昧的双重欲望在微弱争斗,一时难以委决。

    王超说过,正常人的黑白之间,是灰色地带,那块灰色地带,有时能占到人的80%或更高,而我似乎没有这个灰色地带,是个极端的人。

    我一度嗤之以鼻他的诠释,认为是他想把我归于同类,迷恋平庸的一种心态,偏偏此刻我为自己这种一度自负的定位迷幻,越过黑白分界线的一边,就成了唐黎在自作多情;反之,越过另一边,就成了我自作多情。

    我也很希望用简单的定义去处理纷繁的人际关系。

    象一头鲸鱼竟然钻进了螺蛳壳,怎么也难以腾挪,体积过大和胃口过大的痛苦折磨着我。

    有时候我也想改变自己适应环境,那样,我应该不会再痛,可是,我会很累。

    我还是快刀切乱麻吧,我想。

    我果断的问她:“你会不会甩掉男朋友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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