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912 更新时间:07-12-20 15:50
自从那次见到父亲,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今天知道他回家来了,我便很早就等在他书房外了,可很久他都没有要见我的意思。房里,奶娘她鼓足勇气替我向父亲说情。父亲一路保持沉默,奶娘她不知道他会大发雷霆还是根本当没听见,越说越嗫嚅:“老爷,小姐她是长大啦!大了自然想得也多啦!她也关心家里的事!毕竟是读了几年书----------现在在门外面,你是不是?”
她是在帮我补好话,也不能编造得太离谱。父亲半闭着眼坐在沙发椅上终于发了话:“去叫她进来!”奶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趁余音在耳,赶紧答应。
“小姐,快!老爷让你进来!”奶娘一开门便压低了喉咙朝我招手。“等会好好同你爹说,可别惹恼了他!”
“恩,知道了!”我快跑过去笑着朝她吐了吐舌。父亲肯见我,说明还有机会。
我在门外站定,背后的窗子透进秋阳,我穿了件碎花洋装,罩着毛衣,慢慢进了门,父亲看了看我,想了一会儿,问:“这几天有生意很忙,你一大早过来找我有事?”
我抬眼看父亲,知道他是极不愿意我再提那事,看着他,他那次生气极了对我动手那次恐怖的记忆又爬上了心头,心中很矛盾,我握紧手,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撑住随时可以崩溃的决心。
我索性自己把自己一些心里的话先说了,心里也舒坦一些:“我知道这是说不过去的,或许是我不懂事,闹了半天还是为找事这件事,爹,我是害怕,现在在家我无所事事,本来是打算等书读完,回家安安心心等着爹安排,可北平仗一打都把我给拦下来!真是这样,我现在还小,一直无所事事呆在家,我也难过,请爹也不要为难!”
父亲一直不说话,低着头半天,好像在做什么决定,在我等得几乎绝望时开了口:“小溶,不是爹不同意,只是在这上海我是不放心,而且我的女儿出去…………。”似乎好久,他又说道:
“你想出国吗?我想了想还是出去好!前些天黄老板的女儿就出去了,当初是错了,一开始就不该把你送到北平……。到了国外面总比在这安全!”出国?我万万没想到父亲会给我这么个答案。
我呆站在那,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很乱,只是很用力地扯着身上的薄毛衣!
“我会帮你打听打听到底去哪好些,再叫人把该要的钱送去!”父亲从站起身来,穿上鞋,没看我,喝了口茶清了一下喉咙道。他话说得不快,但一字一钉,容不得反驳,他还是我父亲,即使同我这个女儿讲话,也不允许他的权威有半点折扣。
在那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我忽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脱口而出:“爹,我还没愿意呢!不是,我还没想好!”
父亲他在我面前站定,出乎意料,温和地对我说:“那么,你自己想想清楚,”声调慢悠悠地,“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毕竟是你自己的事!”
他这样我显然很慌,不敢看他,他却是开心地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今天的心情并不坏。“确实还是小孩子!却是越来越像了!”说罢,他突然望望窗外,口气里确有一种解释,“吃软不吃硬………。。改天去看看你大舅舅吧!他倒老想到你!”
“大舅!”清晰地知道是我母亲的哥哥,但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空白一片,只知道以前他很疼我,总喜欢让我把举得老高老高,嘴里叫我:“溶溶!”
走到阳台上,眼睛看出去,是灰蒙蒙的上海市的天空。我对于未来充满不确定感,父亲是否真的会说话算话?可出国我还从未想过,突然,太突然,有点不像是父亲说出来话!只要出去我便自由了,那是真的自由?我在问我自己,正如我曾经经历过的。出去其实没想象中美好,所以即使有一天我出国了,我也将不再是那个原本的自己了,觉得一切的色彩都不会像从前那样明晰,就像是窗子蒙了灰。
我没想再离开,这次我没必要离开,我只是想自食其力而已。
还是拿不下主意,我又忍不住找爷爷,刚走到门口,丫头打起帘子,轻声道:“哟,大小姐,老太爷刚睡下。”
我冲她摆摆手,低声道:“知道,我看看就走,不出声。”我进去在爷爷房里轻轻地踱来踱去,人影幢幢,我在床边坐定,伏在毯子上,凑到他枕边去凝神看着他。“小溶,几时来的?”他发觉了我,脸上露了一种温和,笑着道,“刚来!来看看。最近怎么样?胸还闷吗?”“没事,没事!”过了好长时间,见我不说话,“怎么?有心事?”他轻拍着我的手问道。“爷爷,父亲他想送我出国,我该去吗?”我带点自言自语的味道问道。“他要送你出去?”显然是十分的吃惊。“有没有什么附带的条款?”我摇摇头道:“我真是不愿意用他的钱!”他听后便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我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他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细听,原来爷爷在那里喃喃说着:“小溶,你想去吗?别再到外面去了,别走!别再往外边跑了!爷爷是真的老了,怕是-------”我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伏在他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只觉得此刻我的心情就像身下的依靠,塌塌实实的,不再是孤零无靠。我笑了,我盯着爷爷的脸色,因为我深深依赖着他…………。。
下午,按照子谦他不久前提供的许正坤的地址,车拉进一条曲折的弄堂。我付过钱,四下张望,附近小门小户看起来毫无公馆的气派,但我心里的忐忑却是越来越厉害。进还是退,到底该怎么办?我是不是疯了,来找他做什么?大白天,人家也不一定在,对,我连忙喊住车夫,叫他把我拉到雨缪的住处。
雨缪她今天正好没通告,见我去了,便换了件便衣连妆都没化,便同我很开心地出门了。在电车上,她说起和他一起拍戏的一个男主角,介绍道“他姓胡,是古月胡!”我无由地惊喜赞叹:“啊!他长得怎么样?Ancientmoon,这么好!好像他这个人身上都发出一种朦朦的光!”她大概觉得被我形容得很迷人,自己听着莫名其妙的一阵不满,问我道:“小溶!中国有这么多好名字,为什么爸妈给我取雨缪?每次我听到“预谋”我就会想到我自己!”
我诧异地说:“我不觉得,我觉得挺好的,你不是已经改成曼玲了吗?”
她烦恼地说:“我是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实在是俗气!”
我用上海话一念就笑了,的确是有点,可再一念自己的发现是更俗。
她正在那抱怨,忽然仰头瞪着后面一个高大的贴她站立的男人说:“先生你记住啊,下次吃大蒜坐电车要带口罩啊!下面的人空气很不好的呀!”那男人愣着涨红了脸,不知所措,我低头看着脚尖,想笑又不敢。
逛了一会儿,我们临时决定去看电影。我这样做是刻意要找点事做,我像是专注在电影里,但又像是在想着今天下午要不要再去找许正坤?万一空跑一趟,去了我又是有什么理由找他呢?我身边的雨缪却是很投入,千方百计地避过人家的脑袋看见字幕。别人左摇右摆,她也得跟着左摇右摆。有时还会抗议:“哦!Please!他到底要靠哪一边?”
我很清楚地知道她在电影的故事里,而我不完全在。
看完电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马路上,我与雨缪大步走着,她边走边问:“小溶,你说他们在银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吗?”我笑道说:“亏你还是拍戏的?你说呢?总得嘴唇对上嘴唇吧!现在把头偏过来一边遮住已经过时了!”雨缪厌恶地叫道:“就因为我是演员,所以我告诉你!那真像动物一样!很讨厌!很不干净!”我奇怪地看着她,她对这类的事应该显得老成世故,怎么还大惊小怪的。
雨缪又说:“我怀疑,这样恶心的事,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想看,电影要是没有两个这样的画面,观众一定要退票把钱拿回来,对吧!”
我忍不住笑着说:“那到也不是,其实中国的男女一直以来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的男人宁愿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脚!觉得那味道更好!”
雨缪听后便笑着失声叫道:“怎么可能?我要是穿一天皮鞋我都不敢闻我自己的脚,下雨天穿胶鞋更可怕!”说完我俩便一起笑了起来。“好了,不和你扯了,我要回去了!”我说道。雨缪立刻抗议,因为我去时答应要送她回家。我抱怨说:“电影你是看得津津有味的,今天不能算是陪我啊!而且夜里真的很冷,我都觉得我要伤风了!”
雨缪她连忙摇头说:“不会啊!这风多好,吹了精神更好!这样走路说话很好啊,是你自己说你愿意晚一点回家的!”
我不吭气,我是打算要晚一点回去,那是因为要去找个人,只是我没有告诉雨缪。想了一下,我假装挖苦她说道:“我常认为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但现在发现还有一个能跟我较量的,就是你了!”雨缪听了不以为意,笑着说:“那是一定的,所以我们才会变成好朋友!”
我又思量着说:“对!可是朋友起码要对彼此有良心!请你想一想我们两家东西各一边,又不同路。现在我陪你,待会儿回去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电车挤不上,三轮车又太贵,我又没工作,我要是你男朋友,顶着风送你也就罢了!可我不是!除非你替我出车钱,要不然我就要转头了!”这个方案雨缪她倒也同意,只是有些细节还需探讨,秋风中两人锱珠必计地认真算计着往前走,仿佛又回到了在北平学校的日子,只是缺了个人。
远远的,我看见他家弄堂楼门前亮着晕黄的灯。
许正坤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他刚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白手帕,一条雪青,窗格子上都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他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他是没想到这时还有人来找他。
他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姚小姐!”我道:“冒昧得很!”心里很慌张,他一愣,连忙说:“快进来,请坐罢。”“不用了,不用了。”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他忽然跑了过来,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便从我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我因为要避免多看他,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他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脸盆,盒上搭着块深蓝宽条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床单,被子是叠得十分整齐。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旧式的控云铜镇,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房间如同一种暗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上面堆了几本书。
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他的房间,我是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起先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可再一想,只觉得他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我的家,就像是增荣他们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是一点人气也没有。
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他桌上有个相片架子,便想伸手拿过来看,这时见他经过,便也没伸手!顺着他去的方向一望,只看见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正“嘟嘟”煮着,我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许正坤他很不好意思地揭开锅盖,笑道:“是我亲戚从乡下带给我带来的年糕——”我笑道:“闻着真香!”他也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能没闻着好吃。”我也不推辞,笑道:“我倒是饿了。”他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递了给我,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我见了便道:“让我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多。”他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我道:“不要,大碗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他在用调羹替我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许先生,有封信是你的!”他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家里来的。”我笑道:“哦。”他似乎想起来什么问:“你这么晚怎么来了?”我沉默着,想着该说出个道理,但我竟然没想过为什么,好像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沉吟半晌笑着说:“因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了!谁见幽人独来往?孤鸿缥缈影。再说你也从来没邀我来坐坐,我只好自己来了!”看着他,又低头缓缓地说:“况且,我又想到我可能会离开这里!我走了就算想来攀你的楼,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任性!”他一听,一个用力,那年糕的汤汁是溅了他一身。我道:“嗳呀,怎么了?”连忙站起来,掏出手绢子帮他把衣服上擦了擦,我红着脸替他擦着,道:“怎么这么粗心!”他从我手中接过,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算是被我给毁了!”我也不做声,只管低着头,好一会,他并不看我问道:“怎么?你打算去哪?离开这要去多久?”我其实就在这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只笑了一笑,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忽然低头,凑近小腿肚看着,我脸上满是懊恼,我的玻璃丝袜磨破了。那懊恼是真懊恼,对一双玻璃丝袜的疼惜是摆在脸上的。他从我那要紧的认真计较中感受到另一种滋味,问道:“玻璃丝袜一双该要多少钱?”我听后笑道,:“这不干你的事,不用赔给我的!”
他也笑了,突然间问我:“北平城打仗的时候,我在北平,你在哪里?"
我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说:“在北平。”
“往前推五年,我刚毕业在南京,那时候你在哪里?"
“上海。”
“再过一年我在上海,你在哪里?”
“我还不知道……。”
“可是现在,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他说得这样平直清静,我怔然抬眼,那句话已经不可捕捉,但余音仍在空气中,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我的手,我挣扎着婉拒,这一触我们两人都一下僵住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步越过了就再也退不回来。他臣服地低着头,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他要我自己的心意。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覆上,两人的手指交迭着,一会,我抓起他的手,看了一会,又看着自己手。他笑道:“你在看什么?”我道:“我看我有没有螺。”他凑过头来问道:“怎么叫螺?”我道:“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你看这手纹,圆的是螺,长的是簸箕。”他便摊开两手伸到我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我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都没有。”他听后笑道:“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我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的人,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他笑道:“哦,怪不得你今天把袜子给弄破了!”我只是笑笑,他突然又握住了我的手,道:“你手上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是抓紧了决不会撒手的。”我觉得心里有块东西渐渐融化了,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突然,楼下有一只钟“呛呛呛”地敲起来了,我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到七点了!我要回去了!”他坐在对面望着我,忽然喊我道:“水溶。”我一个吃惊,微笑着道:“嗯?”他又道:“小溶!”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我把头低了一低,收拾着准备走,道:“嗯?”他又说:“水溶!”我停住了手抬起头道:“啊?怎么?”他却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叫叫你。”我不由得向他瞟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老叫?他却道:“我叫的本来就多,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我的脸一下红了,才想起来,轻声笑道:“真的啊?可你总叫我姚小姐!不行了,我真要走了!”“再等等,我送你!”他站起身来。“不用送,我叫辆车回去就行了!”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他说了声:“你就不要出来了!真的,不要出来!”他一听,便站在那停住了。我微笑着,帮他一带上门,身体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正坤!”只觉得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走下楼,又对着楼梯轻声叫道:“正坤!正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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