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丘工部(上)

章节字数:4699  更新时间:07-10-15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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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丘工部(上)

    工部大堂就离皇城不远,气势却差得多了。虽然也是画檐飞角,瓦缝间却长满杂草,在风中左右摇摆。逢甲第一天到工部行走,好容易找到虞衡司,只见破桌烂椅一层灰尘,屋顶的蜘蛛网几乎成了一片网城。逢甲找遍馆堂,才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缩身缩脚的人,正伏案抄写什么。这是五十上下的老者,褪色的青布长衫上落着七八个颜色的补丁。蓬乱的头发下一张昏黄削瘦的脸上,嵌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睡眼。

    逢甲只得自报名号。老者一听丘逢甲三个字,唬得赶忙颤巍巍起身施礼,脸上皱纹丝丝牵动,声音发抖。

    “您,就是台湾名士、东宁才子丘逢甲,皇上亲点的六品工部主事?老朽给您见礼啦!”老者说着还要打仟儿。逢甲一把拦住:“晚辈无才,初到京师,以后还要老先生多多指教。”

    老者听错了似的,上下打量逢甲,目光又疑惑又惊讶:“您是当今最走红的京官,老朽无名之辈,还能指教您吗?!”一句话把逢甲说愣了:“什么,我是当今最走红的京官?这话从何说起?连我这进士都是皇上后来给补了的,不过是三甲81名。”

    “所以才更显金贵呀!”老者一笑,说话利索些了,“您老是明白人,难道还不知道:凡是新科进士,除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三鼎甲,可以直接进翰林院当编修;其余的都要先候选,选中的方可到翰林院当庶吉士,人称‘点翰林’,官阶七品;入馆三年,再经考试,散了馆,才能升为六品官;又要有门路有运气的才可留在京师,分发六部当主事、给事中;而六部里又以工部最是肥缺。您想,皇上这朱笔一点,让您连越四道龙门,那还不是魁星高照,红运临门哇?今年的进士,无论外官京官,哪有作到六品的?连光绪元年的进士,入京十五年,比您早了整整五班,还有在馆里当七品庶吉士的呢。”

    原来是这样!逢甲初入官场,真没想到六品工部主事的分量有这样重。怪不得圣旨一下,几个同榜进士就竭力巴结,还一个劲儿地要在鸿宾楼设宴,为自己贺喜。连一些有头脸的落榜举子们纷纷也赶来贺新科进士,一连十几天闹得不亦乐乎。却原来学问全在这里……

    逢甲一边思量,一边把老者扶在椅子上,笑道:“听老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过逢甲无财无势,刚到京师就大闹贡院,官司都打到御前了,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法外施恩,还御笔亲封呢?”

    “这都是为了台湾哪。”老者神情郑重地说,“台湾建省,是光绪朝第一盛举,皇上亲政后最大的事儿!四百万台民,才有您这么一位东宁才子。如今远涉波涛,进京赶考,又成了台湾省的第一位进士,皇上能不格外加恩吗?听说,皇上连您写的竹枝词都会背,还说您画的地图比前科状元都强。您看,这么着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您还不是当今第一红官,前程无量吗?”老者咂咂嘴,喃喃自语:“哎,前程无量,前程无量――”

    听到这一番话,逢甲一惊,心想:别看此人外表颓废不堪,心中还真有些点文墨。

    大概二人的说话声惊动了内堂,里面相继走出七、八个工部司官,个个锦带玉袍,满面红光,向逢甲拱手抱拳。中间一人身穿烫金洋绸夹衫,下套洒花扎脚裤,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肥嘟嘟的脸上堆满笑容。虽然没穿官服,却似乎比几个司官气派都大。他走到逢甲跟前,熟练地打个仟儿,老相识似的招呼着。

    “听这话儿,这位就是台湾来的工部主事丘大人了?我家贝勒爷早就想结识您了。赶着今儿风和日丽,各位工部大人都在,我家主子早在全聚德定了一桌全鸭席,一来为丘大人贺喜;二来临近端午,也给各位工部大人们‘道道乏’。务必请丘大人赏个脸儿!”说着,又打了个仟儿。

    逢甲看他一副媚骨,先就讨厌,摆摆手:“我和你家主人素不相识,既无朋友之交,又无同年之谊,无功受禄,只怕不便打扰。”来人一怔,脸一沉,肥嘟嘟的肉一下都垂到了下巴上。显见平日势头惯了,双眼一瞪就要发作:“你——?”

    几个司官急忙打圆场,有的说:“丘工部本来已名满台湾,这回皇上亲点工部主事,东宁才子又名冠京华了。谁不想和您交个朋友啊。”也有的说:“不错,贝勒爷是龙子凤孙天璜贵胄,连贝勒爷都点着名儿请丘工部,可见丘工部真是名满京华!我等更想叨陪末座了。走,我们立马儿就去。”

    一群人揖揖让让,媚笑声、奉承声、感慨唏嘘声,夹着四处分飞的唾沫星子,把工部大堂搅得沸沸扬扬。

    打仟人早已挺直身子,冷冷地立在一旁,细眯的小眼睛向逢甲一扫,顿觉阴森森的寒气逼人。他一甩袖子,傲岸地说:“既然丘工部不肯赏脸,就不必多说啦。我们走!”工部众官员一愣,随即狗颠儿屁股唇儿地跟在后面,呼啸而出。

    逢甲心中诧异,当晚请老者在南城一处小酒馆便谈。原来这老者是个旗人,姓宫,是工部资格最老的书办。宫书办祖上也做过官,当年从龙关外,很是煊赫过一阵。二百多年下来,家道中落,渐渐地衣食无着。旗人没有营业,更没办法糊口,他又生性老实,既不会养狗斗鸡、赌蟋蟀倒大烟挣钱,也不敢到阔亲戚那儿打饥荒。到二十岁上父母都死了,他一个人实在挺不下去,就央求一个在工部作官的表叔,找了个抄写理帐的活儿,一个月得二两银子。到三十多岁,才娶了媳妇。哪知媳妇过门不久就七灾八病的,生完第三个孩子更着了风,得了个哮喘痰淤的病症,一年倒有四五个月躺在床上。宫书办花尽了钱为老妻治病,这几年欠下了上百两的高利贷。但妻子的病却日甚一天,丝毫不见起色,愁得宫书办仿佛人都矮了几分。

    见逢甲面善,宫书办也不客气,端起酒壶就灌,倒像十年八年没见过酒似的。没等逢甲开口,他就用筷子点着桌面,轻声说:“丘大人,白天您可不该得罪那位爷。您知道他是谁吗?那是京城有名的四大皇亲——十四贝勒家的首领大总管,原来是汉人,抬籍入旗,改姓图,他接的是潘大总管的差,人称图大总管,最是招惹不起的。”

    逢甲也是一愣:“图大总管?”

    “对。”宫书办咂咂嘴,“当年贝勒爷和一家富户争戏子,图大总管用计把那家主人陷在狱里,上刑活活打死了。结果,戏子归了贝勒爷,那家的万贯家财,就都归了这位图大总管。现在北京人见了他都躲出三里远,人称‘鬼剃头’。”

    宫书办说着,将套着棉套的泥壶放在桌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露出黄澄澄的玉米饼子。他放下饼子,小心翼翼地在身上摸出一个小纸包,轻轻地一层层打开。里面露出一块已不成型的糖球。

    “丘工部请自便!老朽这儿有下酒的菜,您瞧——”他拿起糖球舔了一下,又轻轻抿了一口酒,然后咂咂嘴,显得那样舒服过瘾。

    逢甲惊异地望着他,许久才说:“请问老先生,堂堂工部,为何如此破败?”宫书办苦笑摇头:“按说工部权力不小,掌管着全国的工程、水利、屯田、交通各项政令。可大人您想,大清国的国库都空了,还要大兴土木。今儿个修三海,明儿个修寝宫,大笔大笔的钱全折腾出去了。您看工部破败,哪儿不破败呀。”

    “那御史言官为什么不向朝廷奏陈呢?”逢甲问。

    “奏陈?王室宗亲们都撺掇着老佛爷修这儿修那儿,皇上都管不了,御史们谁敢冒这个险呀?一个大工程,白花花的银子,一投就是千八百万两。宗室们要讨着这个差事,几辈子享用不尽。”宫书办又喝了一口酒,舒适地闭上了眼,腊黄的脸色渐渐泛红。

    逢甲看着宫书办,凝神问:“那个图大总管的主子,也是个接大工程的人物了?”

    “嘿,图大总管的主子可不得了!”宫书办倏地睁开眼,压低声音说,“这位贝勒爷比其他的贝子都精明。别的旗下大爷不过是遛鸟、打牌、玩戏子,这位爷却是羽翼众多,和封疆大吏、朝廷重臣都有瓜葛。听说,他府上原来的大总管潘高升,走了吏部的门子,到台湾当守备去了。”

    逢甲心中一动,豁然开朗:这位图总管,就是当年潘高升带兵走私时传秘信的人物;而潘高升,就是爷爷说过的厦门海关走私夺船的潘大总管。

    “那十四贝勒宴请各位工部……?”逢甲心头乱撞,决心要问个水落石出。宫书办神秘地一笑,“有一件事,我一说您就明白了:老佛爷六十大寿,打算重修颐和园。”他用手蘸酒在桌上划着字,“工部大人们在预算中笔头一动,就能甩出千八百万两的银子。王公贝勒们现在都走颐和园的门路,可是,谁也没十四贝勒的脑筋快。”

    “哦,怎么个快法?”逢甲微笑着问。

    宫书办一惊,猛然发觉说得太多了,连忙打住:“工部大人,老朽多言了。这些话,您只当风过耳,千万别问了!也别向外人提!告辞。”他将糖球重新包好,连同玉米饼子一起揣到怀里。

    逢甲挽留不住,眼看着宫书办提着带套的泥壶,蹒跚离去,心头不免掠过一丝凄凉。

    在工部混熟了,逢甲得知这位宫书办是工部老书吏,所说句句是实。借着熟悉部务的机会,逢甲托宫书办把自己带到工部库本房,翻出了历年的工程卷宗。

    一束光透过花格窗子射入室内,由于尘埃使光线形成一束光柱,宫书办衰老的脸被光映得惨白:“丘工部,您看,这是修三海的工料费卷宗;这是修恭王府的工匠费卷宗。”宫书办对部务极熟,只是有了上次的忌讳,不肯再多说一句。内堂屋不时传来玩麻将的哄闹声。宫书办颤抖着手,又把一撂卷宗推到逢甲面前:“这是当年修三海的卷宗,这笔花销最是……”

    忽然室内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宫书办的话说到一半就吞回去了。此时,堂内几个工部司官站或坐,争得红头涨脸。

    “李工部,你太不仗义啦!为振贝子修外家,怎么瞒着我们兄弟几个,想自个儿独吞呐?”一个工部司官大声嚷嚷。

    “是啊!”另一个工部也大声答腔,“李工部,不是小弟怨你,齐心合力才能成就大事业。”

    李工部年纪在四十上下,因为长年应酬,喝酒过量,头顶早谢光了,越发显得滑不溜手。此刻他陪着笑:“各位莫急,小弟这回没多少抽头。”身边姓王的工部一听就急了:“你骗谁呀?少说有这个数!老干这事心中还能没谱儿?你要是这样儿――可别怪众兄弟不仗义!”

    “各位别急,别急!”李工部连忙笑着说,“今儿格咱们齐河楼烤鸭店,我作东,给各位赔罪还不行吗?”几个人推推让让走出内堂。

    李工部抬眼望见逢甲,心中一慌,急忙招呼:“丘工部,一起吃个便餐。”逢甲一抱拳:“谢了。今天怕是不便叨扰。”李工部讪讪的,知道逢甲已经听到了,见他软硬不吃,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恼恨,暗暗地咬牙。

    看了几天卷宗,逢甲琢磨出点门道,又找宫书办求教:“我看这些卷宗上预算很乱,漏洞不小。怎么没人说话呢?”

    “说话?谁敢呀。您没看见吗?李工部有振贝子作靠山,王工部有十四贝勒作靠山。谁敢冒那个险呀?”

    “言官们不是有弹赅褒奖之权吗?”逢甲又问。

    “虽说言官有弹赅褒奖的权力,”宫书办说,“那都是要为大人们写折子,谁能为国为民说话呀?京师和外放的大员要弹赅谁、褒奖谁,才求助于御史们的折子。写这样的折子,御史老爷们既能投靠大员当靠山,飞黄腾达;又能得到些银两赏钱。何乐而不为呢?”

    “写一个折子,大人们赏多少钱?”逢甲问。

    “那可说不准。”宫书办说,“看弹赅褒奖的事情大小、轻重、缓急而定。多则几千两,少则几十两,写个便条大小的折子,还能得十斤酱肉呢。走得开的御史们,过节有‘节敬’,过夏天得‘冰敬’,过冬天得‘炭敬’,规矩可多了。像您这皇上亲点的工部主事,开价就更不一般了。我琢磨着,少说能多两倍。”

    “先生也是这么写折子吗?”

    “丘工部说笑话了,我是哪个牌名上的人?唉,我要是有那个能耐,还受能这份穷吗?”宫书办摇摇头,“谁让你有良心,不愿作缺德事呢?!这个年头儿,谁缺德谁就能发财;胆子越大财也越大。要不然,一个六品京官每年俸禄才几十两,吃饭都不够哇。”

    当晚,逢甲反复思量,决定轻衣简从拜访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翁同和。殿试结束后,逢甲已见过翁同和一面,感到这位天子老师温文儒雅不假,贪污纳贿却未必是实。一身青布袄褂的翁尚书,怎么看也是个春风和煦的文苑泰斗。

    翁同和坐在楠木雕花太师椅上,手捋胡须微笑着上下打量逢甲。有了上回的交往,两人说话随便了许多。“丘才子免礼,你的文章老夫看过,洪钧一事论述透辟,酣畅淋漓,老夫见其文如见其人,后生可畏呀!”翁同和极少夸奖人,这已是破例了。

    丘逢甲深施一礼:“谢老师夸奖,学生今有一事求户部大人帮忙。”

    翁同和一怔:“哦?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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