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20 更新时间:07-11-02 18:37
第十八章 贝勒的巧计(上)
丘逢甲归心似箭,从潞河驿赶到天津,乘海轮出津门经大沽越黄海,然后沿东海岸泛舟南下。一路风波颠簸,回到台湾,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他心急如火,来不及回家安顿,直接赶到台湾巡抚衙门。
到了近前才觉得情形不对。一年多功夫,巡抚衙门墙外的葛藤已爬满了墙头,葱绿的墙下却没有一个人影。巡抚衙门轩敞的三间倒厦正门禁闭,朱漆门上碗大的铜环寂寞地垂着。门前几株苍翠的细竹,绿叶索索摇曳,象一声声叹息。
逢甲愣怔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正门,许久才迈步走进去……
和巡抚衙门的冷清不同,台湾布政使衙门里人来人往,喧闹不堪。报事的差人们各个额头浸汗,没头蜂似的赶到衙门外院,却又都被二堂门口的执事挡了回去。
西花厅旁的书房里,唐景崧与谭嗣襄、徐骧正在议事,三个人愁眉苦脸,许久都没有说话。凉风吹过,窗纸不安地簌簌作响,书房里霎那间变得有点阴郁。
“刘大人多日不理政务,景崧也很难办。”布政使唐景崧一直在堂内踱步,此时忽然长叹一声,侃侃而谈,“抚台大人受了委曲,此事人人皆知。可是,我们这些为臣子的只有仰体圣心。圣上说你错了,你对了也要认错;圣上说你对了,就是错了也还要接着办。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嘛!官场之中,刘大人沉浮几十年,难道还没悟出这个道理?”
他还要往下说,却见巡抚府的侍从官急匆匆跑进来。唐景崧脸一沉:“不是吩咐过了么?台湾军政大权全由刘抚台一人承办,我是布政使,不能越职代权,这是朝廷制度。巡抚衙门的事,还要等刘大人回来才能定夺。”
侍从官气喘吁吁禀告:“不,不是那回事。布政大人,不好了……丘,丘工部回来啦!”
“逢甲回来了?”徐骧和谭嗣襄惊喜地站起来。唐景崧一喜,训斥侍从官:“你这是怎么说话?丘工部回来有什么不好?”
“禀大人,下官,下官真不是这个意思!”侍从官慌不择语,“只是,只是丘工部听说刘抚台不理政务,一气之下找抚台大人去了……”唐景崧惊出一身冷汗:“什么?这两个犟脾气碰到一起,准得出事。快走!我们去看看!”三个人急匆匆走出。
夕阳下,一匹快马在原野上来回奔弛,卷起的尘烟滚滚。马上一人身穿战袍,背挎宝剑,伏身骑在马上,不时用马鞭抽打着,狂躁地催马急奔。骑马人满脸愁容,两鬓已浸出汗珠,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前方。他就是台湾巡抚刘铭传。
一身行装的丘逢甲赶到原野上,边跑边大声喊:“抚台大人,请留步!逢甲前来报到――!”马背上的刘铬传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下,又两腿一挟,继续催马前行。
逢甲见状气急败坏,他边小跑边盯着战马飞跑的方向。突然,逢甲箭步窜起,一把抓住了奔马的缰绳。他一边随着马跑,一边双手紧紧抓住马缰,拚命地往后拽。正在跑着的马受到这突然的外力,停住步子,奋起前蹄长嘶。刘铭传的身子在马上直了起来。他一把抓住马鬃,低下头大喊:“你是何人?快快松手!”说着,举起马鞭就要抽打。话音未落,逢甲仰起脸大吼:“你不下马,逢甲至死不松手!”刘铭传听到喊声一惊,马鞭放下来,定晴细看:“逢甲,是你?!”稍停又大吼,“逢甲松手!”
逢甲也在马下怒吼:“我不松手!”
刘铭传此时火冒三丈,他再次举起鞭子抽打下来,逢甲毫不躲闪。瞬间,鞭子落在马的另一侧臀部。马被抽打得发疯般惊跑起来。紧紧抓住马缰绳的逢甲,被狂奔的马带倒。他倔强地坚持着,两手仍死死抓住缰绳,被马拖着在地上滚动。
正在此时,半空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逢甲松手!”随着喊声,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弛而来。为首的正是谭嗣襄。只见他手中紧握长长的套马杆,朝着刘铭传的奔马直冲过去。嗣襄在湘军西征大营里跟蒙古人学过套马,此时情急万分,顾不上危险,催马猛扑上来。惊心动魄的几个回合,嗣襄在马上立起身子,套杆如一道白虹,倏地一闪,巧妙地套住了奔马。刘铭传狂奔的烈马被骤然套住,不满意地长嘶一声,全身直立猛地停了下来。刘铭传气得瞪圆了眼睛,布满血丝的双眸仿佛要燃烧一般。嗣襄骑在马上原地转了两圈,也怒气冲冲地盯视着刘铭传。
徐骧也纵马赶到,翻身下马要扶起逢甲。逢甲却一骨碌爬起,怒视着刘铭传大声斥责:“刘铭传!你不是淮军名将,也不是抗法英雄,你是个懦夫!你是个孬种!太后申斥了你,你就丢下台湾不管,你还想功在台湾,名垂青史,你建的是什么功?为的是哪家的名?你可以离台而去,台民不需要你这样的懦夫!”
刘铭传刚要发火,听到逢甲连珠炮似的斥责,浑身打个冷战,无力地丢下了鞭子。
唐景崧由侍从搀着,也气喘吁吁赶到了。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双唇张开只是颤抖,说不出话来。听到逢甲的怒斥,他才如梦方醒,拉长颤抖的声音喊:“抚台大人息怒!逢……逢甲不得无理!”他抬眼看看徐谭两人,发现二人也怒目而视,话喊到一半吞回去了。
刘铭传翻身下马,朝逢甲走来。逢甲不再看刘铭传,身子一转,猛然蹲在地上,抱头抽咽起来。徐骧和嗣襄再也忍耐不住,眼中晶莹的泪珠也流了下来。刘铭传躬下腰,双手颤抖着搀扶逢甲。逢甲慢慢起身,满身泥土污秽不堪,脸上几处伤痕浸着血,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沿着两腮恣肆地流着。刘铭传心疼地上下打量逢甲,从袖中掏出绢子,为逢甲轻轻擦拭伤口。他的手在颤抖,眼眶中渐渐充满了泪水。
逢甲心中有无限凄楚,哽咽道:“刘大人,我知道您建台百事艰难,才从北京告假回台。原指望同心戮力,哪知……”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了。
刘铭传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浑身一个激灵。
他怔怔地望着远处。淡紫色的群山一片苍茫,炊烟在翠绿的蔗田里冉冉升上来,耕作的农夫们三三两两回家了。蓦地,刘铭传仿佛看到了家乡刘老圩茅草屋上升起的炊烟……他又回到了童年,全家为厘金捐税艰难辗转。他心头产生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看着泪流满面的逢甲,双唇抖动着,许久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逢甲,我对不起你……”刘铭传黎黑的脸孔涨得通红,他忽然张开双臂,和逢甲紧紧抱在一起。这个铁铮铮的淮军名将竟伤心地抽泣起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伤心地抽泣着。他们要把心中的委曲、烦恼、艰难全部发泄出来。唐景崧、徐骧、谭嗣襄心有所感,也都无声地垂泪。
火红的夕阳只有半个还架在山顶上。潮水拍打海岸,太阳的余辉洒在海面上,闪着碎金般的亮光。丘逢甲、徐骧、谭嗣襄三人各拉着一匹马,并肩走在刘铭传和唐景崧身后。淡金色的余辉下,人和马都显得很疲惫。他们迎着落日,艰难地在沙滩上走着。
此时,台湾守备府却是烛灯高照,潘高升烦恼地在房中踱步。他停住脚步,抬眼望着窗外。空中明月高悬,水银般的光把一切都装点得很素净,却也显得那样冷清。
看着看着,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刘铭传和十四贝勒,这两个人都叫潘高升打颤。他忧烦地暗想:“我潘高升在台湾拚了十几年,不过就是满贝子的一头驴,被人家牵着鼻子,让你上东,你不敢上西。十四贝勒刚要了五万两节敬款,搬走了给老佛爷过寿的珊瑚树,这又要什么千年的夜明珠!就是一个满贝子都打点不完,不用说朝中的重臣了。这样的守备,当得实在是太累啦!”他转身疲惫地坐在太师椅上,微闭双目,“其实,自从到贝勒府投充,我这条驴就已经被满贝子拉进了泥坑。这些年来越陷越深,想不干都不成啦……”他想着想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大喊一声:“来人!”
话音刚落,侍从官快步走进来躬身问:“守备大人有何事吩咐?”潘高升抚摩着剃得发青的头皮,低声问:“这几天,刘铭传干什么呢?”侍从官眨眨眼睛,思索片刻:“禀大人,刘铭传已多日不理政务。唐景崧滑不溜手,军政要务一概不肯过问。听说,巡抚衙门都快能开荒种田啦。”
潘高升点点头:“这是个好机会,让印钞局多印些纸债券投出去,然后让持债券的人到守备府的银号兑换外币。”
“守备大人的意思下官没听明白,这换来换去……?”侍从官微微发怔。“你真是个蠢才!”潘高升怒道,“满贝子要的夜明珠我偷去不成?就得靠换来换去!咱们用债券换来百姓手中的货物,用这些贷物从洋毛子手中换来外币,老百姓不是喜欢外币吗?再换给他。就这么一换,一个变成了仨!”
侍从官恍然大悟,狡黠地笑着施个礼:“守备大人英明!”
明媚的早晨,台湾巡抚堂内,刘铭传正挥毫泼墨,逢甲走进来,老远就笑道:“抚台大人好一笔书法呀!”他定睛看刘铭传书写的长卷,越看越兴奋,口中念起来:
名士无妨茅屋小,英雄总是布衣多。
为嫌仕宦无胆肝,不惯逢迎受折磨。
饥有糗粮寒有帛,草庐安卧且高歌。
逢甲念毕,向刘铭传深施一礼:“大人兴台举步惟艰,逢甲错怪了大人,向大人赔罪!”
刘铭传爽朗地笑了:“逢甲何罪之有?本官才是愧对台民啊!你斥责得太及时啦!如同冷水浇头,使本官酣梦方醒。”他踱步到窗前抬头望着南国的晴空,若有所思:“铭传只身渡台,惨淡经营不辞劳怨,区区愚诚只企盼台岛早日富强,以巩固我大清七省之门户。但官场之中,尔虞我诈,铭传戎马几十年,不死于敌而必死于谗言。想到这些,我感到心悸啊。”
“大人不必忧虑,有道是‘公道自在民间’。逢甲和台民誓与大人共患难。”逢甲坚定地说。
“能有逢甲一知已,铭传足矣!逢甲,你看这个——”刘铭传说着走到桌案前,拿起几页纸递给逢甲。
逢甲接过一看,原来是刘铭传的《辞呈》。他惊讶地看着刘铭传。刘铭传拿回《辞呈》,一下一下地撕碎了。逢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二人正谈得高兴,谭嗣襄匆匆走来,焦急万分:“大人,今日各银号都在兑换外币,众人乱作一团,拥挤不堪,有的银号前已流血斗殴。”刘铭传一惊:“哦?怎么回事?!”
“这一定是潘高升所为。”逢甲气愤地接口,“我正要和大人谈及此事。连日来逢甲已探访清楚,债券是潘高升私自印发的。他用债券换来百姓的货物,又用货物从洋人手中换来外币。老百姓不信服债券,就急切地想把债券换掉,因此才拥挤不堪。这样一来,潘高升便趁机从中牟取暴利。逢甲离京前,已探知潘高升与宗室十四贝勒连通一气,望抚台大人多加小心。”
刘铭传凝神倾听。嗣襄愤然说:“大人,逢甲说得对。潘高升这么一换,十万就成了几十万。现在台湾货币极为混乱,种类繁多。有中国币和外币;中国币又有官币、私币和债券;外币则有日元、美元、墨西哥鹰元等。流通时单位不等,常常使投机者从中盈利。官府虽设有‘妈振馆’调节货币,但妈振馆和潘高升及洋商串通一气,连手坑害百姓。”
“如此说来,只有统一货币,才能杜绝不法之行?”刘铭传凝神问道。嗣襄点点头:“正是。”话音未落,徐骧满头大汗地闯进来,高声喊:“禀大人,股市连连下跌,商会已惊慌失措。”
“你们说,目前状况应如何控制?”刘铭传抬眼扫视众人。
“依我看,只有重铸货币,统一市场!”嗣襄说。
“对!”逢甲说,“先封了潘高升的印钞局和银号,然后贴出安民告示:台湾即将重铸官币。”
此话正好被赶来请命的唐景崧听见,他急急摆手:“千万不可,千万不可!潘高升与宗室皇亲盘根错节,我们为臣子的是惹不起的。再说,如此一来,也会得罪了洋人呐。”
刘铭传皱眉凝思,似乎下了决心:“一切由本抚担当!传本抚将令,守军全体集合!”
大雨瓢泼,雷声滚滚。银号前挤满了人,有的身披着蓑衣,有的头戴斗笠,还有的头顶一张芭蕉叶。人群拥挤着,呼喊着,有的妇女和老人被挤得摔在泥泞的雨地上。
突然,一哨人马快步跑来,为首的官员站到台阶上,高声宣读台湾首抚令,随后在墙上张贴告示,在各个银号的门窗上贴了封条。百姓们停止拥挤,侧耳倾听首抚令。急促的脚步声、皮靴声混和着激烈的雨声,街面上趟起一片水花。
守备府堂内,潘高升坐在太师椅上,微闭双目,双指弹着桌案,口中悠闲地哼着京剧唱段:“我正在城楼观风景……”家丁手端一只精致的托盘走来,上面放着细瓷汤盏。他把托盘放在桌案上:“守备大人,该喝鹿茸汤了。”
潘高升微微一笑:“今日银号兑换货币情况如何啊?”
家丁笑着说:“小的按您的吩咐去悄悄查看了,兑换的人拥挤不堪,看来,用不了几个时辰就会全部兑光……”
正说着,侍从官急匆匆跑进,一边擦汗,一边扑通跪倒,惶急地哭诉:“大人,出事啦!票局子和银号,全让刘铭传给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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