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517 更新时间:12-06-03 13:05
中秋那夜,迟霖于宫中设宴赏月。这是后羽灭吴之后,宫中第一次有如此盛会,自然是处处欢欣而喜悦。
元修月没有参加。她在宫中的地位,仍旧仅次于皇后。然而她的住处,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她和迟霖曾是心照不宣的盟友,但是自关雎殿的那一巴掌之后,他们就彻底成了相看两厌的陌路。
她其实是只求一死的。李昧死了,她在永巷见到那些侥幸存活的前朝女眷,其中就有李婕妤和临彤。她们骂她亡国祸水,她不置可否,转身离开。三日后,她听说临彤一袭鲜艳紫裙,径直闯入迟霖寝殿。次日,被封为美人,而同时,李婕妤获赐一杯鸩酒。从这一点来说,迟霖还是信守承诺的。那么如今,还有什么能阻止她与与母妃,父王和阿豦团聚呢?!
元修月望进那一处缭乱灯影,轻歌曼舞,丝竹靡靡。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漠然一笑。
前朝的皇城她熟悉得很,七拐八弯便在一条河边停下。河上的那座桥名唤栀桥,在泠泠月光下,飞虹如玉。她走到桥中央,倚桥而立。水里的那轮满月,当真是圆润丰华,盈盈动人。
她灌了一口酒,对着那水中月,浅浅笑道:“我已经不酿酒了。这是最后一坛‘浊露’,可惜你也喝不到。”
“你总是这样。明知道我这里藏了一个人,你和你的爱为什么还要挤进来。”
她抬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突地一扬手,抛了酒壶。酒壶落入河中,打碎了那一轮完满的月。
“这半壶‘浊露’,就归你吧。”
起风了,她走下栀桥。河岸边的栀子早已开尽,隔着大片大片斑驳的树影,她蓦地看见远处一方亭子里,一袭熟悉的青衫。
她瞧不清他的面容,她甚至看不进他的眼里。她只愣愣地站着,望着。
此处树影婆娑,彼端灯火阑珊。
风吹起她的衣袖裙角,那萦绕鼻尖的一缕香,若有似无,又是谁落下的。
深夜的时候,迟霖突然踏入元修月的寝殿,没有带上随从,一身酒气。
“陛下是否要妾熬一碗葛花汤解酒?”她站在窗下,似笑非笑看着他。
“墨平,朕真的很好奇,他们究竟瞧上你什么了?”迟霖抬起头,也是一脸的似笑非笑。
元修月微微变了脸色:“陛下若真担心妾行这淫乱荒唐之事,赐一杯鸩酒不就成了。”
“赐你鸩酒,那不正好教你称心如意么?”
“墨平,你好好想想,朕今日能成就如此大业,还不多亏了你出力。如今,你该同朕一起好好享受一番的。”
迟霖忽然靠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浓烈的酒气,肆意吹拂她颈间。
“你做什么?迟霖,你说过你不会碰我的!”
“朕说过,你便信了?”
呵,是啊!他的话,怎么能全然相信呢?!
他说,跹姐是朕的皇后,朕敬她爱她,矢志不渝。
董跹因为他的山盟海誓,死了。
他说,你帮朕坐稳江山,朕便帮你报了杀母之仇。
他确实帮她报了仇,只不过再顺道灭了她的国。
他说的话,从来就不作数!
“朕现在说,朕要你!一辈子,你都只能留在朕身边,朕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素白单衫撕拉一声被扯破。碧窗外,八月十五的满月,成了栀桥下那一轮水中月,被她抛下的酒壶打碎了,便再不完满。
“罗浮殿里的那人,贵妃可曾见过了?听闻陛下与他出则同辇,入则同侍。这般恩爱,贵妃当年盛宠之时,恐怕也不及如此吧?”
方皇后喜服红裙。暮春时节,那一袭迤逦石榴裙,娇艳欲滴,张扬肆意,却无端教她忆起当年桂子树下白襦紫裙的朴素秀婉。
“先皇后在世时,尝教导嫔妾,不可恃宠而骄,逞弄口舌。皇后难道不记得了?哦,是我忘了,那时皇后还未入宫呢!”
她举扇掩嘴,一串轻笑声却从纨扇后分毫不差地漏了出来。
方皇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娉婷豆蔻,应是春衫薄袖,对着陌上翩翩少年郎,放一只纸鸢悄寄一怀情思的年纪。她却已成了后羽国君的皇后,尊贵无双,形单影只。
迟霖说,你可愿随我入宫?
于是她羞红了一张脸,却掩不住眼角眉梢飞扬的神采。
迟霖说,三千佳丽,为何立你为后?是因为你的真,朕喜欢。
于是她愈发骄恣妄为,还学会阴谋算计。
可惜她终究不会知道,他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位列九卿,却最碌碌无为,贪生怕死。
元修月转过身徐徐道:“陛下尤恨后廷搬弄是非。皇后乃中宫之主,当为表率才是!”说完径自离开。
元修月不想再招惹是非,是非却终归主动找上门来。
贵妃的车辇和罗浮殿那位的车辇在栀桥上狭路相逢,各不相让。侍从几番冲突,几欲撸起袖子大吵一架。最后,还是贵妃让了一步。罗浮殿的车辇行得远了,元修月这才睁开眼睛,恹恹叹了口气。
许久未见的迟霖过来看她,说:“他是不识宫中规矩才冲撞了你的车辇,你应该不会怪罪吧?”
元修月不以为意,漠然点头。
迟霖又说:“本该让他上门赔罪的。只是他受了惊吓,如今卧病在床——”
“那就不用来了。”
“既如此,你便去看看他罢!免得教他再担惊受怕下去。”
元修月讶然抬头,定定瞧向他。
迟霖勾唇一笑,云淡风轻。
于是,元修月走进了罗浮殿。
于是,她看到了慵懒倚在榻上的白衣少年。
他抬头,冲她甜甜一笑:“阿姐!”一脸的喜色。
阿——豦!
她怎么竟没有想到呢!
偷偷遣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小公子死了,听说是摔下了山,尸骨无存。
迟霖说,我在朱翾寺外的树林里遇到了一个人。那日刚下过一场大雪。他裹一袭白狐裘躺在雪地里,身旁是你三皇兄的尸首!
方皇后说,我见过罗浮殿里的那人了。虽然瘦弱单薄了些,却当真是殊丽无双,不过与你仿佛也有几分肖似呢。哼,果然也是个祸水!
“阿姐,你一直不来找阿豦,阿豦便只好自己来找你了!”
“阿姐,这样你便又能护着阿豦了呢!一辈子,可好?”元训昕靠在榻上,慢悠悠地剥好一枚荔枝,递给她。
“阿豦,原来你还活着,还活着!”可是阿豦,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是这般情态?“我的阿豦曾说过男儿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怎可——”她想上前揽过阿豦,可是脚一软,堪堪跪在榻边。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
“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是像明夏那样吗?”
他是——迫不得已!她霍然抬头,恰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双眸子,如幼鹿般清澈。
“阿姐,你是我的阿姐呀!”明夏和他,谁也不能夺去的阿姐!他钻进她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软软地贴着。
她叹了口气,揽住元训昕,轻拍着他柔软的发。她是应该欣喜若狂的,至少阿豦还活着。活着,自然比什么都重要!只不过,却是这般活着——
元修月簪环尽除,跪于崇武殿上。
“世间的缘分果然奇妙。这一次,朕是当真没有料到——如今你们姐弟劫后重逢,应当十分喜悦吧。”
“小弟年少体弱,不谙世事。请陛下格外开恩,放他出宫。妾愿,终生侍奉左右,但凭陛下差遣。”
“他是他,你是你。以你的终生来换他?呵,贵妃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罢!”
“妾要怎么做,陛下才肯放过小弟?”
“放过?呵,你这样处心积虑为他着想,可知他是否愿意?”迟霖弯下腰,勾起她的下巴,“墨平,回去安分做你的贵妃,我们之间的事便全部一笔勾销。”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过阿豦?!”她平静地抬起双眸,盯着他。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了!”迟霖蓦地推开她,“那你就到殿外跪着吧!朕什么时候一高兴,说不准就会放了他。”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至酣处,春雷乍响,一声一声。元修月抬头望去,是灭顶的漆黑冰冷。
醒过来时,听说临彤在罗浮殿大闹一场,惊动了三宫六院。
罗浮殿大约从没有这样热闹过。临彤与另几名妃嫔跪在地上,无声啜泣。几个太医跪在另一侧,也是连气都不敢喘。
元修月目不斜视地走到元训昕床边跪下,拉过他冰凉的手,捂在怀里:“陛下这回可高兴了?早说么。还请陛下爽快些,赐我姐弟二人两盅鸩酒,留个全尸便可。”
迟霖压根没理她,只站在床边,瞧着暖裘锦被里那个单薄伶仃的人,脸上的表情捉摸不清。
倒是荀国师抬起眸来,看向面容惨淡的她,一瞬不瞬。是方皇后做的主,由荀国师出面请来了朱翾寺的僧人,为这位元公子诵经念咒,消解病痛。
最后还是方皇后做主,让那些妃嫔各自散了,又命太医回去商量对策。最后对迟霖说道:“陛下辛苦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此处有贵妃照顾,应无大碍。”倒也是有条不紊。
“放下心中恚恨,方可立地成佛。”众人都离开了,荀国师却居然没有走。
“该成佛的人是你,我放下这些做什么?”
那人不答,慢慢朝她走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伸出手,这一次,终于紧紧握住了她的。元修月睁大了眼睛,听到他说:“合欢,这么痛苦了,还是舍不得销去心中憎爱吗?”
她摇头,挣开了与他交握的手:“那么你呢?为何你要离开朱翾寺?为何你成了迟霖的国师?为何你开府建邸既娶了妻又生了子?你的心中如今装的又是什么呢,明夏哥哥?!”
明夏垂下眼睑,许久才抬起头,嘴角挤出一丝笑:“我很久之前便知道自己再成不了佛。我心中如今装的,只有想带你远远离开的念头。”
元修月又红了眼圈。她在很久之前就告诉自己,眼泪是软弱的表现,所以她很少流泪。可最近却变得十分爱哭。她对明夏说:“我答应你回来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变了?你是这样,阿豦也是这样!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合欢,你可愿意随我离开?”明夏定定看着她,仿佛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可是那双明明已经染了俗尘的眸子却还清淡如水,一如往昔。
“你疯了!”
“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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