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9092 更新时间:11-12-17 21:40
揉了下太阳穴,风树退开一步,提高声量道:“毛不拔,你到底上不上来?你不出来我们自己走了。”
“再等一下嘛,”用膝盖爬行着,毛不拔艰难地挪了个位置,伸长了手臂到处触摸,一面愁眉苦脸地央求道:“爷,这里面好像没什么值钱的物品。算了,我不找了!可是,你得等我把提灯找到啊,不然咱们亏大了!要不,你下来,点灯给我照一下!”最后几个字似乎带上了一些惊慌的声调,几近疯狂地翻弄着一堆堆骨架,他爬动的速度愈来愈快。猛然,他烦躁地抓起一把骨片扔了出去,高叫道:“爷,下面好像有……我觉得有人在看我。还有怪怪的……声音。总之……感觉不大对劲。爷,我现在使不上力,你赶紧找条绳子拉我上去吧!”
翻了个白眼,风树利落地从百宝囊中取出一根长绳,将一头拴在近旁的大树上,另一头甩进洞里。毛不拔扑上前来,战战兢兢地捞起绳子,往腰上缠了几圈,又打上几个死结,仰面唤道:“爷,绑结实了,你拉吧。”
瞪视着毛不拔肩膀上的那只灰色手掌,风树迟疑了一下,单手握住绳子,转动手腕,把长绳在掌上绕了一圈,一发力,毛不拔立时腾空而起。令人惊异的是,扒着对方右肩的那只手既没有被挣脱,也没有把他往洞里拽拉,仍是那样安安静静地搁在毛不拔肩头——随着绳子的提升,连接手掌的那只手臂也在不断伸长。于是,当毛不拔越来越接近洞口,那铅灰色的怪手也离风树越来越近了。
一丈的高度,不过十几秒,毛不拔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在洞外了。见对方用两手撑住地面以后,风树便松开长绳,警觉地举起宝剑横在身前。这一刻,没有任何征兆地,他感到一个很轻的力道压在自己左肩上;同时,一股寒气透过衣衫,缓缓蔓延至全身,仿佛一直钻入骨髓当中,遍体的毛孔都在瞬间紧缩。
风树微微一震,目光本能地落在毛不拔肩部,果然,那只怪手已然不在原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稍稍转动脖子,瞟向自己的肩膀,几根瘦削的铅灰色的手指立刻撞进了视野。打了个呵欠,他懒懒盯着自己的长剑,暗忖道:“这只手到底是什么玩意?并不像是我见过或者听说过的任何一种邪物。嗯,还是以静制动比较妥当。”
此时,毛不拔早已爬出了洞穴,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衣服破了好几处,额际染着一大片半干的血渍,手上脸上布满瘀伤。歇了半分钟后,他跳起来,拔出腰刀割断身上的绳子,又把捆在树干上的绳子也一并解了下来。认真地卷起长绳塞进怀里,他大步走到风树侧边,伸手道:“爷,再拿一盏灯出来吧。真倒霉,什么都没找到还赔了盏灯!不过,说起来……之前我掉进洞里是因为……”
“因为什么?”风树挑起眼皮扫了毛不拔一眼,将手伸进腰间的锦囊中:“莫非有东西在下面拉你的脚?”说罢,他抽出手,手中已经多了一盏提灯。将灯递给毛不拔,他随后又掏出火石火刀等物抛了过去。
“其实也差不多,”麻利地点燃了灯盏,毛不拔把那团昏黄的光移向风树脚下的地面,怏怏道:“刚才我觉得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我看,这个洞有古怪。爷,我们还是快走吧,去找值钱的冥器要紧。”这个时候,他的脸部与风树的肩膀相距不过几寸,灯光的映照下,那只灰色的枯手无所遁形,清清楚楚地横在他眼皮底下。当此情景,毛不拔竟一改先前的惊惶模样,平视着那只怪手,若无其事道:“爷,你呆站着干什么?难道……你还是觉得这个地方藏着什么好东西?是走是留你好歹说句话啊!要不我们试着在地上钻个洞看看?下面有穴也未可知。”
墨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但风树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他不是胆子变大了,是真的看不见。这东西其实是没有实体的?但那些人骨上明明遍布啮咬的痕迹。或许……”
“不好了,头儿!有妖怪,妖怪出来了——”突然,一声惊呼打断了风树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蓑衣大汉踉踉跄跄地奔到刘大跟前,口中带着哭音道:“走在我后边的四个弟兄全部被妖怪抓走了!还有我旁边的……我……我……吓死我了!”
“赵偃,不许胡说八道,扰乱人心!”刘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板起面孔,外厉内荏地喝道:“你这没用的东西!人话都不会说了吗?好好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周围那五个人呢?他们上哪里去了?”
这时,其余的汉子纷纷聚拢过来,仿佛落在后边的人就会成为索命阎君的下一个目标。名叫“赵偃”的那人哭丧着脸,靠在一株老树上,抬手指向虚空中某一点,似乎连呼吸的力气也失去了,语声跟动作都是轻飘飘的,不停打着颤:“我……我……就站在那里……想事情……然后,我旁边的……老张扯了我一下。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叫我……看后面。我……一回头,发现身后的四个弟兄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我吓坏了……想喊却喊不出来。后来,我……伸手……想拉着老张一起……来报告头儿,结果……碰了个空……我一看,老张他……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双手抱着头,赵偃慢慢滑坐在地,将脸埋在膝盖上,闷声道:“反正……我说什么也不走在最后一个了……”
风树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汉子的述说,心底一时转过许多纷乱繁复的念头。遽然,跟来临的时候一般难以捉摸,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怪手凭空消失了,那股浸人心脾的寒意也同时荡然无存。深睇了那个重新被杂草掩饰起来的洞穴一眼,风树长出一口气,从容不迫地走到言不悔面前,左手轻轻一拂,解开了他的穴道,沉着有威道:“眼下情势危急,只好如此,免得你见到什么异状无法出声警示,可不是为了让你说废话。如果再喋喋不休,我直接一剑杀了你。”言毕,他自顾自地回到最初的行进路线上,凝注着半空中浮动的雾气:“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上路吧。”
“少将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言不悔挺起胸膛,肃容道:“男子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以为拿性命威胁我,就可以让我放弃伸张正义吗?咱们习武之人,见人有难,就应当出手相助。何况我们跟这十几位大哥约定了作伴,更应该相互扶持。他们失踪了五个弟兄,你怎么可以不闻不问,说走就走?少将军,我们三个一起去帮他们找寻失散的伙伴吧!”
那十一名汉子全然不领情,齐刷刷扭过头来,狠狠瞪了言不悔一眼。尽管身着斗笠蓑衣,那些大汉却宛如刚自水里捞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面上挂着大颗大颗的液滴,也不知是雨还是汗。
刘大面如缟素,喉结不停上下颤动着,生涩道:“要找他们,你自个儿去吧。我们可不奉陪。”说着,他在脸上抹了一把,转向风树,为难道:“少兄,接下来该怎么走啊?我手下这些弟兄……现在谁也不肯走在后面。”
眼底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风树懒洋洋让到一边,展开左臂,做出个“请”的姿势:“那你们先走吧。我们跟在后面。”
“多谢少兄,”刘大强笑道,朝风树略一拱手,率领着那十个失魂落魄的手下,沿原路一步步挨向树林深处。这一次,十一个汉子再不肯远离对方,挤作一团,接踵摩肩地前进。
“呸,不要脸的家伙!”啐了一口,毛不拔胡乱用手帕压着头上的伤口,急匆匆赶上前去:“爷,你干嘛让他们先走?这些贪财的家伙分明在找借口,害怕他们就不要跟进来啊!无非是怕我们走在头里,把好东西都顺走了!爷,咱们也快走吧!可不能让这伙人先找到地方!万一那穴里值钱的冥器不多,咱们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皱了下眉,风树偏过头,斜睨着言不悔,峻厉道:“跟上去。本少爷要在最后面会会这林子里的‘居民’。”
“居民?这树林里有人住?”言不悔挠着头,困惑地环视周遭:“少将军,真的撇下那些失踪的人不管?这样做太不道义了吧?”
风树冷酷地一笑,手中长剑稍稍抬起:“我现在给你一剑,你马上就可以找到他们了。”语毕,他不再理会言不悔,散步一般悠闲地向前走去。
“少将军!”踟躇了好一阵,言不悔点头道:“还是先完成主母的托付比较重要。少将军,等等我,我要保护你,这是我答应别人的!”运起轻功,他纵身跃出,准确地落在风树与毛不拔之间,与众人保持着相仿的步速前行。
不紧不慢地步出十几尺,蓦地,风树感到背部的肌肉自发紧绷起来,有一种第六感觉的警告声在提示他:后面有东西。眸中浮起一丝讶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步调。下一秒,他明确地感到,一抹不怀好意的眸光投注在自己脊背上,锐利得仿佛穿透衣服,刮着肌肤,一直刺入骨髓;另一方面,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似乎有一股流动的气息正迅速地转变。
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地,风树侧脸回望那个洞穴所在的方位。那一丛覆盖洞口的野草上面,一张青色的脸孔稍纵即逝。它消失得太快了,惊鸿一瞥之下,风树只隐约辨出眼睛和鼻子的轮廓,而鼻孔以下直至下巴尖的部分俱是一片乌黑的颜色,整张脸被一种诡异的青光笼罩着,其上神情不明,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什么鬼东西?”风树自言自语地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散漫地一笑,他收回了眼光,目不斜视地向前行去,但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始终不曾卸去。
随着一行人逐渐深入林子,地面开始凸出许多交接盘结的树根,蛰伏在草间,有若一条条卷曲缠绕在一起的蛇。树根表面被雨水淋得湿滑无比,众人的行进速度更慢了。骤然,风树惊奇地发觉,自己左前方蒙着一层薄雾的漆黑夜色中,现出了八、九个针头大小的亮点。那些小点泛着淡淡的青光,在一株大树顶部枝叶的间隙里闪烁,接着慢慢膨胀起来,一片一片分散开,轻悠悠地向两边飞窜,偶尔有一两点落下枝头,便如同火花坠跌地面,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不可能是萤火虫吧。难道是鬼火?也不像啊,”眉间蹙起几道细纹,他沉思片刻,轻唤道:“大笨石,你看看左边那棵最粗的树,树梢上那些是什么东西?”
“少将军说的是那一棵吧?”言不悔指着那株冉冉飘下一团团光斑的大树,仰首看了一会儿,茫然道:“树梢上不就是树叶吗?还有什么东西?少将军,我的眼力本来就不如你,又是这么黑的地方……怎么了?是不是那树上结了果子?要么……你看到树顶有鸟窝?”
“没什么,”心知唯有自己的视网膜才能捕捉到那些光点,风树冷冷吐出几个字,伸手按着前额,仰望树枝上忽明忽暗的最后一片光斑。此时,他正好行到那株老树下,只见那一小团青色的光芒蚯蚓一样蠕动着,徐徐飞下梢头,飘落在他的面颊。风树微微一震,感觉脸庞像被极细的蛛丝拂过,触到一种若有若无、无法形容的质感。随后,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一点青光已经随风飘起,向他身后扑去,隐没在远处的密林中。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向四面张探着,寻思道:“这林子里果然有不少稀奇玩意儿,却不见得有多危险。不过,那五个人的失踪……”
充斥在树林里的雾气一点点浓重起来,如同一堵堵厚实的白墙拦在众人之间。眼下,打头的那伙蓑衣汉子虽然簇拥在一起前行,毛不拔、言不悔与风树三人却依旧彼此相隔近一丈。白色的不明烟雾在树木之间涌动着,向每一个行人直逼过来。
感觉有些不妙,风树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雾,自己像是被禁锢在一个狭窄的、不断缩小的空间里,根本看不到前方那几人的身形,似乎连风雨的呼啸声都被隔阻,听起来低了许多。周围除了轻荡的雾气,仅有不断撞入眼帘的大树,身处的世界如此寂静,让他觉得自己胸口的鼓动声异常明显。
这时,前方的浓雾中倏然响起一声惊恐的惨叫,却是一声还未完全叫出来就被截断了,取代它的是一连串破碎的闷响,仿佛某个人刚一开口呼救就被什么捂住了口鼻。过了十多秒,前边约摸一丈多远处传来急促的奔跑声,那声音渐渐远去,紧跟着,风树听见言不悔急躁地大叫:“前面的大哥,你们出了什么事?不要担心,我来救你们了!”
两排深黑的眉毛往下压了压,风树挺起长剑,却仍然缓步行进。在茫茫的白雾中一步一步往前踱去,他一面警惕地巡视周遭,一面凝神细听前方的动静,可只有言不悔的吼声振荡着他的鼓膜——那个焦急刻板的男中音一遍又一遍地叱问着:“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人怎么不见了?”不一时,风树眼前白纱样的雾气中,隐约现出一道黑影,渐渐地,那影子清晰起来,是个男人,那人前面将近两丈远的地方又立着四条黑漆漆的人影,其中两道不住地晃动着。再远处完全被腾腾的白雾所包绕,雾里依稀透出些许红光。
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疑问,风树深吸一口气,无声无息地走向那些被雾气模糊了轮廓的人影。行出几步之后,一阵狂风卷过,漫天的迷雾略为消散了一些。他定睛一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赫然便是毛不拔。此刻,他一手护着头上的伤处,一手持刀,笑嘻嘻地注视着不远处那四个拉拉扯扯的人,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而那释吐着淡淡红光的地点,竟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沙地——那块一直延展到远方浓雾里的地面铺着极细的白沙,不知道沙层有多厚,光秃秃的一片,镶嵌在密林之间,显得很是突兀。沙地表面放射着血红色的光芒,各处升起的光线长短不一,在半空中形成非常美丽的形状。当然,风树很清楚,这些迷人的光焰只有自己能看见。
姓刘的两兄弟、赵偃和言不悔站在紧邻沙地的一棵树下。刘大直勾勾瞪着那片白沙,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双唇不停地哆嗦,手上拿着一把长刀,不时神经质地向空中舞动几下。看起来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刘三亦是面色灰败,手脚剧烈地战抖着,神智却似乎还清楚,半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惜喉头干枯,发不出一点声音。赵偃向前倾着,双腿不自然地弯曲,似乎已经吓得膝盖酸软,就要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他两眼发直,死鱼眼珠子一般呆滞不转,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言不悔紧紧扣住他的肩头,死命地摇晃着,一边追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几个人怎么不见了?”对方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一语不发,只是软软地随着言不悔的动作前后晃动。
风树冷哼了一声,信步走上前去,在距离沙地一丈远处立定,凌厉的目光从左往右依次扫过四人,最后落在刘三身上。看进那双被恐惧填满的眼睛里,他邪魅地一笑,语声轻佻,却莫名生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刚才发生的事,你全部都看见了吧?”
对上风树犀利的视线,那大汉犹如被丢进滚油里的活鱼,全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好压人的气势!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怎么直叫人觉得他可以掌控别人的生死?”在心里嘀咕着,刘三吞了口唾沫,暂时放下先前惊悚的记忆。好像从一双无形手掌的钳制下挣扎出来,他活动了一下脖颈,终于发出孱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这片沙子地……有……问题……他们七个先踩上去的……都被这沙地……吃掉了……我大哥右脚尖刚沾上这片地边缘,整个人马上就往下陷……我跟赵偃、还有李大哥赶紧拉着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拽上来……李大哥却不小心……陷进去了……下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感觉好大的一股力道……把人吸下去……”刘三擦拭着额际的汗水,冷汗仍旧不断地冒出来:“少兄,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这种事情……现在该怎么办啊?”
“爷,别管他们!我们快赶路,”毛不拔凑上前来,眼神中充满敌意:“他们胆敢跟咱们争宝贝,活该!我们不跟他们搭伴了,除非……他们立下重誓,这一路找到的好东西绝不染指,事后还要给咱们几十斤黄金作为酬谢。不,不行,立誓不可靠,让他们写欠条!”
“这沙地跟沼泽一样会让人陷进去?那些失踪的大哥现在就埋在沙子底下?”言不悔迷茫地打量着眼前那一大片苍白的细沙,严肃道:“爷,我想他们陷下去没有多久,应该还有气。我们快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们打捞上来。一定要快,不然那些人就会窒息而死!”
风树不吭声,只是出神地注视着沙地,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勾勒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他一点点挪到泥地与沙地的交界处。顿时,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钻进了鼻腔,味道淡极了,几步不可能牵动普通人的嗅觉。他微微闭了下眼睛,勾下腰,试探着用剑尖轻轻触碰地表的沙粒。他能感受到,近前这片苍白的色泽并不像它表面所呈现的那般荒凉,在其内部蛰伏着巨大的、蠢蠢欲动的力量。
“少将军,救人如救火,不能耽搁!我去了!”言不悔在风树后面大义凛然地叫道,一甩头,抽出佩剑,头也不回地冲向那片白茫茫的沙地。一只脚的足尖刚刚接触到地面细小的沙石,他立即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一时间似有千万把利刃在戳刺着自己每一寸皮肤,忍不住呼痛,却连张口的劲也没有了。短短几秒钟内,他感到身体越来越沉,地底下有什么拉扯着自己,那种诡异的劲力像是要把他的灵魂扯离身体。蓦然,失重的感觉从脚底席卷而上,他宛如掉落无底深渊一样向下坠去,一瞬间,双膝之下都被细细的沙粒包围了。
黑眸微微一眯,风树左臂倏抬,快如划破夜空的流星,五指牢牢抓住言不悔的背心,发力将对方向上提起。言不悔被两股巨力上下牵扯着,身躯停止了下沉,却也没有被拉起,就这样定在沙地里,被白沙齐膝掩埋着。好在他的衣衫都被冷雨和着汗水浸透了,虽然布料不住发出细微的声音,竟没有断裂。
将十成真力凝于右臂,风树陡然抛下长剑,右手往前探去,一把扣住言不悔的肩膀,看似不经意地往上一提;同时,松了攥着他背心的左手,改为在对方背部轻击一掌。下一秒,言不悔被甩到半空中,向后横飞出去,直到撞上一株大树的树干。随着一阵木材折断的噪音,枝条绿叶散了一地,他僵直的躯体也仰面摔下,重重砸落在树底的草丛中,再无分毫动静。
面上流露出一丝嘲讽的淡笑,风树并不过去察看言不悔的状况,好整以暇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俯身捡起长剑。
那三个蓑衣汉子相携站在一边,目光在白沙地、风树与言不悔之间来回游移着,眼中盛满了浓浓的惊讶和惧意。
这时,夜风渐渐止住了,周围的雾气又再度聚集起来,浓浓的一片,笼罩着整座林子。只有那片白色的沙地正上方,雾气似乎无法停留,丝丝半透明的薄雾在半空中悠悠飘过,绕着沙地缓缓地回旋荡漾,却不曾汇合,总是那么淡淡的一层。忽然,沙地表面隆起了一个个小沙丘,又迅速凹下,之后,转移到别处凸起,仿佛有某种庞然大物在里面蠕动着想要窜出来。那些细细的白沙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猛烈地翻腾着,纷纷扬扬弥散在整块沙地上空。
第一个小沙丘凸出地面时,三名蓑衣大汉便惊叫着连连后退。言不悔依然静静躺在那棵大树下,僵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风树只冷冷一笑,神情自若地立在原地,距离那片白沙不足一寸。用左手遮着眼部,他透过手指的缝隙细细观察沙地的一切异动,任凭满天狂舞的沙粒扑在自己脸上、身上。
“哇,怎么回事?爷,怪物要出来了吗?”毛不拔大嚷一声,一闪身躲到风树背后,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腿上,却不时探出头来瞄一眼前方的状况。
隔了好一阵,沙土深处发出一声低沉阴森的呻吟,一股沙粒喷泉似的直直射出几丈高,又四散落下。接着,翻滚的沙土慢慢归于平静,沙地中央却多了一物,似是什么金属制品,在雨水的洗涤下闪耀着点点寒芒。
“咦?那边好像有值钱的东西哎!”再度探头四顾的毛不拔见状登时精神一振,长身跃起,两眼炯炯发光。毫不犹豫地,他一个箭步跨进沙地里,径直奔向那件寒星闪烁的东西,在苍白的细沙上留下两行歪歪斜斜的、浅浅的脚印。
“这……怎么会这样?”风树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盯视着毛不拔瘦小的背影,慢慢蹲下身去,目光随之移到脚边的白沙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他用食指戳了戳面前的细沙,只是一刹那的接触,却有一股巨大的怨念从指下传递过来。风树定了定神,将手掌贴在沙粒上,沿着沙地的边线轻轻划过去。一种超越五官的感觉让他知道,一团团邪恶的气息正在自己的手心贪婪地窜动,这些属于黑暗的力量由长久积累形成的憎恨运转着,企图吞食掉一切接近它们的生命。甩了下手,他站起来,没有目标地扫着茫茫沙海:“走进去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最后一个字并没有带上疑问的尾音,显然,说话人肯定了这个想法——依附在他体内的那个东西没有给予危险的警示。
“爷,把这个放在百宝囊里,”毛不拔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长刀走回风树身边,怏怏不乐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是把刀,虽然这刀打得不错,也值不了几个钱。算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风树拿过毛不拔手里的刀,懒懒瞟了一眼,斜举起来,冲远处那三个心惊胆战的大汉叫道:“你们张大眼睛看清楚。有没有人认得这把刀?”
三人不敢靠近沙地,听到风树的问话,都伸长了脖子,将视线定在那柄长刀上。远远地张望了一会儿,刘三沉声道:“这是……李大哥的刀!不会错的,我亲眼看着他陷下去……当时,他手里就握着这把刀……”
“胡扯八道!你有什么证据?”毛不拔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三人:“看人家捡到东西就眼红了?想来黑吃黑一把?没门!这口刀,不管它原来是谁的,如今我捡到了就是我的!”
眉峰微微聚起,风树把刀交还给毛不拔,懒洋洋跨出一步,踩在了细细的沙粒上。没有任何不妥的感觉,他稍微舒了口气,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前走去。行出十余尺远后,双腿自动定住了,他禁不住心头大大地一跳。然而,脚下的沙地睡熟了一般,安安静静地伏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为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恼火和羞耻,他低下头,梭巡着附近的地面,脑中划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归剑入鞘,风树从百宝囊中取出两把铲子,执起其中一把,以自己所站的地点为中心,在沙地上勾出一个直径约为一丈的圆圈。转向毛不拔,他指了指扔在地上的另一把铲子,森然道:“把这片地方掘开来,我要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
“爷,”毛不拔狐疑地瞅了风树一眼,继而把视线往下移去,放在苍白的沙地上:“像这种沙子地……下面不可能有穴吧?”停了一停,他猛地一拍头,恍然大悟道:“对啊!既然这摊沙子能吐出长刀来,说不定下面还埋着更好的东西!没有穴更好,不用担心遇上行尸!”说罢,他眉开眼笑地跑进沙地里,挽了挽袖子,一把捞起地上的铁铲,埋头苦干起来。
海边。
虽然在夏天,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凌晨时刻的空气仍相当冷冽。风掠过海面,铁灰色的波浪一次次汹涌着撞向海岸,在阴霾的夜空下发出阵阵哗响。偌长的海岸,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大船停泊。此刻,雨势减弱了不少,海浪却依然强劲,那船正以不小的幅度晃荡着。船上静极了,仅亮着几点零星的光,大概除了值夜的船工,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当中。
林乱的房间。
灯火如豆,一室的昏暗。所有的摆设都跟几天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林乱也还是寂然不动地躺在睡榻上,锦被一直盖到脖颈处。微弱的光线中,她没有血色的面孔越发青白得可怕,几缕秀发无力地垂在额前。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她紧紧关上的眼皮再不能掀起一丝,裹在被中的娇躯也再没有半点起伏,很难令人相信还有完整的灵魂蛰伏在这具身体内部。
舱房中间的几案旁,坐着一个高大的蓝色身影——冷无言弓着背,上半身趴在几案上,额头抵着自己的手臂,似乎睡得很熟。一团团的寒气从她身上释放出来,整间屋子冷如冰窟。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从舷窗的位置传来一下响动,轻轻地,缓缓地,响了一下之后就回归寂静。屋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反应,一个不可能听见,一个兴许是睡得太沉了。平定了半分钟左右,窗户上又是轻轻地一响。这一次,只停了几秒钟,那扇圆窗又开始连续发出一串悉悉索索的噪声,紧跟着,伴随一声刺耳的、像是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窗户被拉开一条窄缝,屋内立刻弥漫了一股湿润而腥咸的海洋气息,间或飘进几点夜雨,溅在墙上、地上,不一会儿都结成了薄薄的冰。冷无言仍旧伏案安眠,没有声音,没有动作。这时,悄无声息地,一支竹管从那条缝隙中伸了进来,竹管末端升起一缕细细的白烟,烟里挟着一股淡淡的、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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