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三章

章节字数:8091  更新时间:12-01-17 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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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正午。海面上。

    一艘小船剪开层层海浪,在朵朵洁白的浪花中向北行进。萧木客坐在船尾划桨,风树跪坐在船头,抱着手四下眺望。

    这一天风和日丽,海上波平浪静。身后的盘龙岛早已没了踪影,放眼望去,身周皆是茫茫大海,既无船只,也不见岛屿陆地,只偶尔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一晃,又立即消失,那是大鱼的背脊。阳光直射下来,海面泛起粼粼波光,与天空连成一块空灵的蓝宝石。

    风树弯起手指敲着船舷,不耐烦道:“船工们驾大船逃走那天,你们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地追下去,日夜兼程,或许还能赶上。你让毛不拔他们白天找,晚上回去休息,隔了这几天,想找到可就难了。”

    “既然鬼船里的东西盯上了那些人,他们决计走不远的,”萧木客瞥了风树一眼,淡淡道:“在海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夜晚更加凶险,何况这附近的海域有海怪出没,你又不是不知道。”

    风树不冷不热地说:“当时穷追不舍,只要按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就不错。到了这会儿,天知道那船上的鬼灵把那些船工带到哪里去了。”顿了下,又道:“那些鬼不会把我们的船弄沉了吧?”

    萧木客面色微变,低喟道:“那就得看我们的运气了。”

    静默了一阵,风树忽然问:“百宝囊呢?毛不拔拿走了?”

    萧木客点点头:“我让他拿回去的。他武功低微,李惊又成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这片海域危机四伏,有百宝囊在总好一些。”

    风树冷哼一声,不再开口。其实他还有满腹的疑问,只是额上的肿块一直火烧一样灼痛,话一说多,便有些辛苦,似乎连带整颗头也疼了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又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口水,确实再也嗅不到一点土腥气,心里略感宽慰:“那岛上的居民个个透着一股邪气,那泥土也够邪门,却终于奈何不了我,”随即又双眼一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哪里是奈何不了我?是奈何不了我体内的那个东西吧。”

    小船又向前行了约摸半个时辰,沿途陆续出现一些岛屿,却都是直径不足十丈、长满了灌木野藤的荒岛。风树皱了下眉,道:“杜石岛旁边泊了那么多船,好像每日里不知多少人在附近这片海上来往,这阵子却一艘船也看不见了。”

    萧木客面无表情道:“海这么大,就是时时刻刻有上千艘船在航行,我们也未必碰得上。”

    风树耸了耸肩,神色一正,道:“那天,兰飞扬说什么杜石岛的传说只在几个诸侯国的王族里面流传,可是岛边停泊的船如此之多……你信他的话吗?”

    “我觉得,”萧木客冷冰冰地说:“兰飞扬没有骗你,你师父说的也都是实话。”

    风树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萧木客淡淡道:“杜石岛四面停靠的船只虽多,上岛的人却极少……”

    “你是说……”风树接口道:“只有少数人是知晓了那个传说去买东西的,大部分人确实只在岛边泊船罢了?”

    萧木客轻轻点了下头:“兰飞扬的船不如我们的快,他离开许家庄也不过比我们早半日,却先我们好几天到达盘龙岛,一定是事先就知道确切的路线。”

    风树思忖片刻,问道:“师父在盘龙岛上打听出什么没有?”

    萧木客蹙起双眉,道:“盘龙岛上的人最忌讳谈论这些鬼妖神怪的事。而且,我发现一件怪事,他们当中……将近半数都是盲人。”

    风树也皱了皱眉:“岛上流行某种眼疾吧?”

    萧木客摇头道:“据我观察,那些人的眼睛都是被利器刺伤的。”

    “你没问问是怎么回事?”风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萧木客横了风树一眼:“这种事情怎么好问。”说到这儿,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芒,直直看着身前某个点:“那是什么?”

    风树侧目望去,黑眸闪了一闪,随即黯淡下来:“那里有一艘船,可惜不是我们的船。”

    两人身前约十五、六丈远的海面上浮现出一座小岛的轮廓,面积很小,几乎一眼就可以望遍全岛,岛上生长着一丛丛的灌木,四周是一圈湿泥地,一艘大船正搁在浅水处,船头插进了小岛的滩头。那船造型宏伟,船身髹着红黑两色的漆,上面描了金色的花纹,油漆光鲜亮丽,看起来还很新,只是帆已松弛下垂,软软地在风中飘着,却并不怎么脏,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

    萧木客不动声色地朝那艘船划过去,直到距离搁浅的船只有一两丈。他放下浆,伸手拿过缆绳,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了海岛边缘,小船竟不因他的动作而颠簸。将绳子缚在一块巨石上,他顺手扯了几下,确定绳子绑结实了,扭头向风树道:“你等在这儿,我到那艘船上看看。”说着,白影一闪,他又掠到了那大船的甲板上,绕着船舱走了一圈,踱到舱口处,钻了进去。

    风树没有出声,只微微皱着眉,反复打量那艘大船,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到旁边的小岛上。不知为什么,这海岛上一棵树也不长,入目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杂草,一声声怪异的虫鸣从草丛里传出来,凄厉刺耳,更加衬出船上一片窒息般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转眼一刻钟过去了,萧木客仍没有出现在舱口,船舱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又等了一阵,风树心头忽然起了异样的感觉,扬声道:“喂,你在搞什么鬼?随便看看就好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呢。”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顿了十几秒,风树又叫道:“你不出来也好歹答应一声吧!”依然没有人回应。他心头一紧,一瞬不瞬地盯着大船的舱口,站立起来。而那黑漆漆的入口像一只狞笑的眼睛,也回瞪着他。

    “真是的,没事找事,”风树骂了一声,一个飞身跃上那船的甲板,走进了船舱里。瞬间,宛如步入另一个世界——舱里昏暗、阴冷,且静得出奇,仿佛外面的光和热、虫鸣和浪声被什么东西隔阻了。他定了定神,右手按住剑柄,警惕地巡视身周——自己正站在一个大约三丈见方的厅堂里,左右两侧各摆着三张几案,每张案上都放了陶的笾豆(盛菜用)、尊、爵,盛着酱、醋、盐、蜜(蘸肉用的调料)的盘碟,以及筷子、叉子和铜匕(一种可以用来切、刺、舀的餐具)。盘碟里的调料看起来还很新鲜,似乎船主人正准备用餐。

    “怎么会没有虫子来叮食?”风树拿起一只盛着蜂蜜的陶碟看了看,又嗅了一下,放回几案上,提高音量道:“姓萧的,你到底在干什么?”

    厅堂外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各有七间舱房,都紧闭着门。风树话音没落,“吱呀”一声,走廊左边第二扇门开了,萧木客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上来做什么?”

    风树怒道:“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被怪物吃掉了。叫你两次都不吱声,答应一下会死啊!”

    “你叫过我?”萧木客蹙了下眉,沉声道:“什么时候?我没听到。”

    风树重重地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问:“舱房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尸体,”萧木客冷冷吐出两个字,返身走进过道里,拉开左面第一扇门。霎时,一股刺鼻的、烧焦的肉味窜出来,在空气中扩散开。他微微偏转脸,向风树比了个“过来看”的手势。

    “烧焦的尸体?”风树眉头微皱,随即打了个呵欠,流露出不屑的神情:“那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但他还是踱到萧木客身旁,探头向房里望去。

    舱房里陈设极为简单,地上铺着席子,一张睡榻,一只大箱子。房间中部的地板上倒着一具男尸。尸体侧卧着,四肢蜷曲,双目紧闭,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糜烂、满布焦黑的烧痂,根本辨不出原来的容貌,衣饰却完好无损,一股令人恶心的焦味混合着一种恶臭从他身上散出来。

    “人烧死了,衣服却没事,屋子里其他东西也没有焚烧过的痕迹……”风树蹲下身,翻动着尸体,细细观察,一面沉吟道:“跟我们从许家庄底下那个古盗洞里掘出的焦尸很像啊。”

    “不一样,”萧木客靠在门上,双眸盯着半空中某一点,淡淡道:“我们在许家庄掘出的那具男尸是烧死的。这船上的尸体是被烤熟的,感觉就像……围绕着他的那团空气突然开始升温,直到能把人烤熟的温度。你注意到他的头发没有?几乎没什么变化。要是直接接触到火焰,毛发会皱缩、卷曲、变脆。”

    刹那间,风树感到一阵寒意爬满自己的背部。他合上眼睛片刻,又张开来,对着男尸端详了一会儿,冷肃道:“船上不止这一具尸体吧?”

    萧木客点点头:“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一共二十一具,死因相同。厨房里的灶上有一个陶甑,里面是蒸熟的小米饭,旁边台子上还放着三只陶的食器,装满了菜酱(蔬菜加盐煮成)、熏鱼、捣珍(选择牛羊鹿糜獐子的鲜嫩里脊肉捣碎,反复捶打,去掉筋腱,做成肉泥蒸食)。灶是冷的,但食物都还没有坏。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大厅里摆的东西吧?看样子这些人正准备吃饭,却突然发生了意外。”

    “这事是挺稀罕的,”风树站直了身子,懒洋洋道:“不过我看不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样说着,他却微微侧过脸,不再看地上的尸体。

    “这船的甲板下面也有个货舱,”萧木客轻声道:“入口在其中一间舱房的睡榻下面,里边放着铁铲、斧头、挑刀、铁锥,绳索……还有一些商代的青铜器。”说完,他走出门去,径直进了大厅,步向船舱外,脸上依旧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你觉得他们也是为了那批神器而来?”风树耸耸肩,最后看了一眼房内的情形,跟了出去。就在他刚刚踏进厅堂的一刻,前面的萧木客忽然“呀”地一声,身躯一震,一个箭步窜出了船舱。

    “怎么了?”风树微微一惊,紧跟着冲到甲板上,只见萧木客呆呆地站在船舷边,望着下方湛蓝的海水——不久以前,那儿还停着两人的小船,这会儿却只有一道道银色的反光,在海面上如蛇般翻涌。

    萧木客扭过头,正好对上风树墨黑的眸子。虽然他的瞳光里读不出谴责的成分,风树还是心虚地别开了视线,嘴里却道:“你瞪着我干什么?船是你绑的。”言罢,他心念一动,向头顶看去——这艘船没有设置瞭望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哼,他纵身跃上舱顶,四下张望。然而,映入视网膜的尽是茫茫的、蓝莹莹的水面,不见一艘船。

    “没道理啊,”风树不甘心地侧转身体,一遍又一遍、从各个方向、由近及远地扫视海面,可视野里始终只投射出一片纯净的蓝,其间没有半点杂物,连一块礁石也没有:“我只不过离开了一会儿,就算小船没有绑好被浪冲走了或者被别人划走了,也不可能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吧?怎么会望不到……”

    “你下来吧,”萧木客睨了风树一眼,垂下头,目光定在下方的海面上,语气里带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小船还在海上的话,不用站那么高也可以看到。”

    “你是说……”风树身子一倾,轻轻落下,顺手扶住船舷,下意识地盯着小船最后停留的位置:“我们的船沉到海底去了?”

    萧木客不置可否,只是抬眼望向风树,低声问:“你的水性怎么样?”

    “还行吧,”风树狐疑地回视萧木客:“你不是想建议我们游回去吧?”

    “我们潜下海去看看,”萧木客的音量很轻,口吻却是不容辩驳的坚决。语毕,他缓缓除去上身的衣物,又脱了靴袜。

    风树咬住下唇,默然半晌,才开口道:“我看这船没怎么损坏,还可以用。我们下到岛边的浅滩上,把它推到海里就行了。”

    萧木客不含感情的眸光在风树脸上略略一转,旋即荡开,冷冰冰道:“你敢坐这艘船走?”

    “也没什么不敢的,”风树嘴角微扬,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反正我们一向都是往最危险的地方去。问题是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尽快找到自己的船,把鬼船的事解决了,再进那个林子里替相邦大人找东西?我怎么感觉你对相邦大人交付的任务一点都不热心?”

    “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萧木客凝注着下方的海,一字一顿地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这艘船不会无缘无故停在这里的,我想看看下面有什么。况且,”他轻轻地哼了一声,语音更加冰冷:“你不是早就说过‘飞鸟尽,良弓藏’,那么热心干什么?”

    风树微感错愕,继而寒森森地一笑,眼底闪出促狭的光:“你怕‘飞鸟尽,良弓藏’的话,为什么不逃走算了?天下这么大,想来南宫错也找不到。”

    “你到底跟不跟我下去?”萧木客冷冷地问。

    “走吧,”风树又是一声冷笑,褪下上衣和靴袜,抢到萧木客身前,率先跳进了海里。夏日的阳光射在皮肤上,有些微的灼痛,水里却是冻结般的冰冷。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见鬼,这下面真的有什么吗?”深吸一口气,他向下潜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水声,他知道萧木客也跃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而是努力睁大眼睛,观察海中的状况。

    海水平静而澄澈,但与别的海域不同,这里见不到任何生物——没有游弋的鱼群,没有飘动的海草,也没有缤纷的珊瑚或者五彩的贝壳。风树四下扫了一圈,只见水深五丈有余,海底白花花的一片,在水中视线模糊,看不清是什么。萧木客游过来,冲他打了个手势,缓缓朝海底潜去。

    “难道这家伙能在水里呼吸?”风树不服气地想着,浮上海面,换了口气,身子一沉,又潜入水中,慢慢游近海底。

    风树下降到一半时,萧木客已经游了上来,海水中看不出他的脸色,但风树能感到对方神情里带着股阴郁。

    萧木客向风树摇摇头,伸手指着上方。风树也摇了下头,固执地向下潜去,随着他的动作,海底那片白乎乎的东西一点点清晰起来——那是成百上千的尸身,男女老幼皆有,赤裸的,铺满了视线所及之处的海底,每一具尸身都膨胀变形,被海水浸得发白,尤其是头部,几乎胀到常人的三四倍,看上去十分妖异。风树身体一僵,不禁喝进一口冰冷咸涩的水。瞬间,脑海中闪过“尸水”两个字,胃里一阵翻滚,可他强自镇定着,继续下潜,直到一伸手就可以触碰那些尸体。他发现所有的尸首全睁着眼,尽管眼中没一点神采,且面庞异常地肿胀,但他们脸上那种满怀绝望、痛苦、以及极端的憎恨的表情,就像刻下来一般清晰,而这种神情,也立刻深深地烙在了风树的心里。

    忽然,一具中年女尸的头动了一下,双手伸向风树。他一惊,条件反射地向上一窜,徐徐升起。视野中,密密麻麻的尸身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样直挺挺地躺在海底,一动也不动,圆睁的眼从肿胀的肌肉间露出来,望着风树。“刚才……一定是海浪推动了那具尸体……”他胡乱想着,侧过头,却一眼瞥见小岛没入海中的部分——那灰白的石壁上有一块长近四尺、宽约五寸的黑色,黑色里又有一块苍白的东西忽隐忽现。他想要凝神再看,胸口却开始隐隐作痛,他摇摇头,用力划水,浮出了水面,大口喘着气。

    萧木客先他一步钻出水面,正出神地望着海天交接处,低喃道:“海面上也不见,海底又没有……一艘船竟会凭空消失不成?”

    “先别管小船了,”风树甩去脸上的水珠,道:“我问你,海底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都没有衣服,只是发胀,却不腐烂……你能看出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吗?死因是什么?”

    萧木客轻轻摇了下头,低沉道:“海底一定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风树斜了萧木客一眼,倏然想起自己浮上来时看见的东西,目光一凝,做了几次深呼吸,又一头扎进了海里,向着小岛没入水中的下部游过去。

    “你做什么?”萧木客惊呼一声,叹一口气,跟着潜了下去。

    小岛淹没在海里的部分完全是灰白色的山壁,没有任何水生植物附着其上,那片漆黑的东西格外显眼,而黑色里又有一片比石壁更白的颜色倏忽闪现,倏忽消失。风树闭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团诡异的东西。一开始,他全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可当他与那东西的距离愈来愈短,他渐渐辨出了,那是一道青白的石门——门虚掩着,在海浪的推动下,不断地来回晃荡,门后是仿佛直通地狱的黑暗。

    不一会儿,两人都游到了石门前,那门长四尺,宽约为长的一半,门上刻着藤蔓样的花纹,线条流畅,简洁美观。风树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伸手扣住石门边缘,向里推了推,感觉有些不对,他摇摇头,发力往外一拉,门开了,两只白白细细的手臂随之伸出来。他一震,身体后仰,几乎同时,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门后黑暗的空间里漂了出来——那东西像是一个被拉长了的人,脸只窄窄的一小条,蓬乱的头发,蜡黄的皮肤,高近九尺,直径却不足四寸,全身不着寸缕,四肢都又细又长,划水时如蛇一般弯曲扭动。

    那东西擦着风树的头顶游过去,顿了一下,回首一笑,纯黑色没有眼白的眸子从发丝间露出来,闪着阴冷的光。接着,它迅速地向下沉去,钻进海底的尸堆里不见了。

    风树用眼神问萧木客:“那是什么?”

    萧木客再一次摇头,抬手指了指石门,另一只手拔出佩剑横在身前。

    风树微微颔首,一面抽出长剑,一面探身看进门内。门后的空间仿佛笼着一层黑雾,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他又挨近了些,定睛细看,才隐约瞧出眼前是一间人工凿出的小室,四丈见方,室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列木棺,左边一列四具,另一列三具,黑漆为地,上头描着红色的云雷纹,微小细致;两列棺材之间留有一块空地——正对着石门,地面铺着青石的方砖,砖上用金银丝嵌出凤鸟的图案。

    风树对着那些方砖盯视良久,又仰头观察小室顶部,半晌,转向萧木客,指一指石室地面,摆了几下头——他看出,方砖的间隙里隐藏着某种闪着金属光泽的“异物”,应该是触发机关的装置。

    萧木客回以一个“明白”的眼神,用肘部轻轻撞了下风树,示意他退开,自己游进石门,直接落在右面那三具棺材中的一具上。他单膝跪下,右手沿着棺身摸了一遍,又在棺盖表面摸索片刻,接着,挥剑斩下一块盖板,抛入水中,伸手进去摸了一会儿,掏出一只银白色、长约一尺、宽高均为四寸的小棺材来,棺材顶部和侧面镶了一圈绿松石和青蓝的宝石。他随手一挥,小棺材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托着一般,稳稳地飞出石室。风树接住了,他又跃到旁边一具木棺上,依法取出一只同样的小棺材。不一会儿,风树怀里已经抱着三只一模一样的小银棺。

    萧木客淡淡地瞥了风树一眼,抬起手臂,指了指上方的海面。

    感觉对方的眼光极为异样,但风树还是摇摇头,踩着石壁凸出的地方,靠在石门旁边。

    萧木客的眼神冷下来,纵身掠到小室另一侧的一具木棺上,探手摸向棺盖,却在指尖触到棺材盖板的一瞬缩回手来,定定地出神。

    在水中无法出声,风树身子一动,想要游进石室里,正当此际,室内那种朦朦胧胧、一丝一缕的黑雾蓦然变得厚重浓稠,有了实质般,把七具棺材,连同萧木客一起,罩在其中。视野暗下来,风树只能辨出一道人形蹲伏在棺材上——在他眼中,木棺也成了一个个长方形的黑影,而萧木客脚下的那具木棺里正逸出一丝丝火红的、既似烟雾又像光晕的东西,那东西绕着对方的身体一圈圈攀上去,渐渐嵌进皮肉里,不多久,萧木客整个人都透出淡淡的红光来。

    在那火红的微光映照下,风树惊觉萧木客脸上呈现一种极度迷惘的神情。他怔了下,还来不及做点什么,萧木客已经面色一变,起身窜出了石室——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皮肤在海水中透着微蓝的颜色。

    风树又是一怔,望向石室中——室内依然黑雾氤氲,只是那丝丝缕缕的红色的东西不见了。

    萧木客使劲扯了风树一把,指指头顶,自顾自地向上升去,表情少有的峻厉。

    满腹疑云地,风树紧紧抱着那三只小银棺,浮出了水面,甩一甩头,举目四顾。萧木客已经站上了大船的甲板,见他冒出头来,比了个手势。风树了然地一笑,将小棺材一只只掷上船去,之后,伸手在船身上一按,借力跃到了萧木客身边:“刚才是怎么回事?那具木棺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萧木客不答,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练过‘龟息功’?”

    “那是什么玩意?”风树莫名其妙,回瞪着萧木客。

    “一种最上乘的内功,”萧木客一瞬不瞬,直视着他的双眸,声音依然冷得像冰:“练成之后可以任意控制呼吸。你刚才有多长时间没有换气?”

    “我……”风树心里一惊,脸上却仍是玩世不恭的微笑:“这有什么奇怪的,连那林子的邪物都认为我是‘非人类’了,不呼吸也算不了什么。”

    “一点也不好笑!”萧木客吼道,眸中划过一道厉光。顿了下,他别开脸,蹲下身去,拿过一只银色的小棺材,托在掌中掂了一掂,轻声道:“挺沉,好像真是银质的。”说着,将剑刃插进棺盖与棺身的合缝处,用力一掀,将盖板揭了下来——银棺里,是一只略小一些、同样款式和质地的棺材。

    “搞什么鬼?”风树捡起另一具小银棺,用匕首撬开来,里面果然亦是相同的小一号的银棺。他冷哼一声,耐着性子弄开这只棺材,然而,露出来的是更小一些的银棺。皱了下眉,他转向萧木客,问:“你弄开的那三具木棺里有尸体吗?”

    “只有中间那具有,不过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只像你打开石门时爬出来的那种东西,”萧木客淡淡道,脸色却阴晴不定。此时,他已经挑开了第七重小银棺的盖板——这只棺材长只四寸,宽、高不足三寸。棺里铺着一片折叠起来的丝织物,上面有鲜艳的朱砂印纹,绘了许多人面兽身的神怪。织物上静静躺着一只一寸来长的玉雕眼睛,整只眼睛呈菱形,中间阴刻出圆形的眼仁部分,玉是柔和的棕红色,质地绝佳,触手微温。

    “咦?”风树见状凑上前来,拿起那只玉眼睛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番,奇道:“这跟你以前给我看的那只青铜眼形器一模一样,只是大小、质地不同,而且这上边没有穿孔。”

    萧木客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用两根手指捻起玉雕眼睛,贴在自己的眉心处,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来,将玉雕放回小银棺中,低喟道:“据我所知,那批神器中就有一件棕红色的玉雕眼睛,可是……我拿着它一点感觉都没有。”说着,看定风树:“你那只银棺里面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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