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128 更新时间:13-02-16 10:47
接下来的日子趋于平淡,已是做了准宫妃,素日里被宫人们视为主子伺候着。宸阳宫来了位长脸长身条的麻织姑姑叫我们规矩,每日只两个时辰,我们五人一看就知道是经过调教的,麻织姑姑对我们很满意,要求并不严格。
我只头一天遣东祥给同住宸阳宫的乙女们分别送去了礼物,为防止有人多心,我谨慎地选了几乎一样却各别具一格的礼物,让人无可挑剔。她们送的回礼我也全部收下,不过自那之后,我几乎足不出户。屋里有不少书,我便一本又一本地看了起来。即将终选,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岔子。
麻织姑姑授课时,我都是吩咐湖蓝把我的妆化得十分素净,在人前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加上得太后喜爱的权永阳没事总爱找我说话,是以我险险躲过了连水沚。那厮果然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即使只有五个人也要踩踩别人,这才几天,就联合了张芳华却欺负最文静漂亮但是身为庶女的岳婳。并非是其父大鸿胪对皇上不敬,谁叫人家正室不生女儿呢?
今日上完课,慧妃遣人送了湘江郡今年新进贡的丝绸来。我是闭门不出,便遣了湖蓝前去谢恩。
东祥说是要去给我做新的点心,我倒是没想到她不但一身武艺,还精通厨艺,心道大兄指来的人真是差不了。青菊在整理我看过的书册,我则斜倚在美人榻上抚摸着几上嫩黄色的丝绸,丝绸质地极佳,如美人的肌肤一般丝滑柔顺,擎在掌上一不小心就会悄悄滑下。
慧妃这是向新人示好,且不说甲女,这宸阳宫里走出的乙女马上便会有不少人与她平起平坐甚至位份高过她,只怕她是仗着自己是老人儿,想给新人做个姐姐呢。可怜她伴太子七年,备受冷落,膝下无一子半女。要说能令那个君王垂青的女子……
我微微一笑,吩咐道:“青菊,给我研墨。”
“是。”青菊应了声,走到书案前研起墨来。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轻轻执起狼毫,白皙纤细的右手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行诗:
“闲云生叶不生根,常被重重蔽石门。
赖有风帘能扫荡,满山晴日照乾坤。”
一旁的青菊也是读过书的,她小声赞美道:“主子的字是女子中最具风骨的,别有一番意境。”
我挑眉问她:“这诗难道不好?为何你只说这字呢?”
青菊被我这么一问,有些紧张地回答:“不……不是不好,奴婢虽不懂诗,却也能看出这诗不是主子的诗,该是男子所作。”
男子……我的心被带回了十年前,大姐沈云卷凄美的脸庞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她是那么善良,我和母亲刚被父亲接回太傅府时所有人都对我们冷眼相待,只有她真心待我好。我每每回忆起她手把手教我写字时的情境,内心总是一阵柔软。
我呢喃道:“我的字是大姐所教,这首诗亦是大姐所作。”
“大小姐?”青菊显然吃了一惊。
是啊,谁能想到红颜薄命的沈云卷拥有着巾帼不让须眉的心志呢?而这样的沈云卷,才是那个君主的心上人。
“连我的名字都是大姐所取呢。”我里一阵柔软,突然很想将大姐讲与我听的故事说于她听。“你想听听大姐的故事吗?”
青菊受宠若惊地说道:“主子愿意讲,奴婢当然想听了。”
我长舒一口气,讲那个传奇女子的故事娓娓道来:“大姐自小聪慧异常,博览群书,又生得极美。父亲要我学她,九年时间我也不过学了字、诗、琴、舞四样,而大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除了我会的,她还精通医理、花草、厨艺、古玩、历史,简直不胜枚举。大姐是绛芸郡主难产生下的,郡主生完她后便撒手人寰,大姐也是先天不足,好在在父兄的照顾下她的身子骨还算不错。
十二岁时,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以被人称一句“小美人胚子”了,而且大姐性子静,眉眼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旷远意韵,气质脱俗。
那时候的大兄也不是现在的大兄,他在大姐面前是温柔包容的兄长。
那一年大姐和大堂兄解除了婚约,大姐出身高贵,加之从小就名动建都,一时间求亲者踏破了门槛。开始时,父亲以她体弱为由,将前来人通通打发掉。可是求亲的人里并不乏权贵,人家放下面子多番求娶,父亲总是不好办。
而那一天,有个牛脾气的老侯爷更是带着亲自带着世子前来,父亲无奈,又不得赶走人家,招架不住,只得将大姐叫了出来,隔着屏风与世子说话。
老侯爷奸计得逞,豪爽地对他儿子笑道:“月儿,你个牛犊子害羞个什么劲儿,你不是早和老子说喜欢太傅小姐的诗,老子将这小姐请来了,你倒是和未来媳妇说说话呀?”
大姐静静地坐在屏风后,心中既羞愤又气恼。老侯爷虽是性情爽朗之人,却忒不知礼数了。她与他的世子并无婚约,他却已然将我视为他未来媳妇,她又怎能不羞不恼?
大姐的文才不输男子,自是骄傲,哪里容得人如此这般轻视?见那世子不说话,大姐便把他当做窝囊主,当即发难道:“世子既来求亲,也能懂云卷的诗,云卷便斗胆请世子仍以云赋诗一首,送与云舒如何?”
是了,大姐因为身体弱,从小就呆在这四四方方的太傅府里,太傅府虽大,可周遭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景物,不变的面孔,看了十二年,不生厌真的很难。唯独那空中的云,每一天都是一个样儿,永远那么的变幻莫测、不知疲倦,只有那云能勾起早熟的她一些兴趣。她喜爱云,发呆时便是看空中的云,我八岁那天与前月所作的两首诗,皆是以云为题。
大姐本想着世子是个被老侯爷拾掇得团团转的可怜虫,必会被我弄得尴尬,下不来台。可她透过屏风看着,见一个身形俊朗的男子礼貌地起身,走到座中一人身前,恭敬地作了一揖,同时屏风外便传来晨风般的男音:“家父不拘小节,若有不敬之处,清月代父侯向太傅大人谢罪了。”
父亲说:“无碍。”
老侯爷不满地鼻子哼了哼。
那身形又转向大姐,谦恭有礼道:“也请小姐莫怪。”
见世子如此识礼,化解了这尴尬,也扫清了大姐的羞恼,她自然不再怪罪,心想真是看错了人。
“世子抬举了。”
“为小姐献诗是清月的荣幸,清月献丑了。
阴去为膏泽,晴来媚晓空。无心亦无滞,舒卷在东风。”A
大姐有些惊讶的,早听闻朝廷中镜襄老侯爷是马背上打出的侯位,有大将之才,却言语粗俗,胸无点墨。他的世子也是骁勇善战的年轻将领,确实不曾想竟有如此诗才。更令大姐动容的是,不但诗的前两句是对她容貌的赞美,后两句更是道破她莫名的我独寂寞和内心些许自由的渴望。
再遇如此知己,大姐不禁想起大堂兄,想起两人互通心事的那般灵犀已不可能再有,不免心酸起来。
父亲在屏风外轻咳一声。
大姐一个激灵,当即敛了情绪,幽幽道:“世子说笑了,云舒自小蒙受父亲养育之恩,感恩戴德,自是要守着规矩,依从父命的。”
大姐其实实在很委婉地拒绝他,意思是她做不了主,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的婆家要父亲说了算。
隔着屏风,大姐看见那世子似乎又转身面朝父亲,还未来得及拜下,只听得一道略带着威严的温润男声穿堂而入,吟的竟然是她八岁时所作之诗:
“将比鹭鸶还恐屈,始思残雪不如多。
清风相引去更远,皎洁我高奈尔何。”B
众人起身,齐齐拜下:“微臣见过大皇子,见过三皇子!”见外面来了皇子,大姐也忙起身行礼,在屏风外也是能看到里面的她的姿势的。
“都起身吧。”那道温润的声音道。
众人起了身,父亲责怪门口的下人道:“大皇子与三皇子前来,为何不通报一声?”
下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原先的那道声音便对父亲说道:“老师,是我听说云卷小姐来了前厅,又怕老师将爱女藏起来,才不让他们通报的。屏风里面的女子可是云卷小姐?在下仰慕小姐已久,今日必定要与之吟诗作对才好。三弟,你说呢?”后面这一句似乎是对另一个男子说的,想必那人必是三皇子无疑。
“皇兄自便便好。”三皇子淡淡地说。
大皇子转向大姐,她竟然觉得他的语气里隐隐带着讥讽:“方才我念的便是小姐八岁时所作之诗。我初见时,深感世间竟有这样心高气傲、心思独特的大家闺秀,心下佩服得很。”
大姐坐在屏风后,努力忽视掉他言语中几乎不易察觉的讥讽,幽幽道:“大皇子谬赞。”
大皇子没有搭大姐的话,继续道:
“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莫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C
他念完,大姐的脸已然如火烧一片。大姐何等聪明,怎么听不出他的诗亦是写云,亦是为她所作,比起方才世子的佳作,更是透着清高渺远的意味、自由潇洒的情怀,更是透露出对她的……追逐爱慕。他果真是看懂了大姐的诗,知道她不屑于依附追随与男子,才许她自由,并愿意长相随……
大姐有些蒙了,大皇子对这态度究竟是嫌恶还是欢喜?
大皇子问大姐:“我凭此诗可配让小姐引为知己?”
那时大姐已经知道父亲不喜从小被皇上皇后宠坏的大皇子喜怒无常的性子,一心支持严于律己又心怀天下三皇子,更是想捧他为太子,将大姐嫁他为太子妃。而这些,大姐当时是知道并接受了的。她想着父亲要她嫁给三皇子,尽管很想与大皇子详谈,可如今有三皇子在场,她便不便与大皇子有所交集。
大姐刚要开口,父亲已经踏出一步道:“大皇子过誉了,小女一介女流,怎配得上与大皇子相称知己?”
“既是知己,又何分男女,老师未免太过拘泥。”大皇子转而问大姐,“小姐且说说,我是否配得上做小姐知己?”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男子对大姐说何分男女,这句话恰恰点中了她的骄傲,让她的指尖不禁微微有些颤抖,而想听到有人对她说这句话,才是八岁那个心高气傲作出那诗的她真正的心声。或许连父亲都只是看到她的心胸气度和自由潇洒,只有大皇子,他竟看了出来。
文人都渴望知己,男子如是,女子亦如是。可怜大姐博览群书,自负才华,众人纵是能欣赏我的才情,也只是要娶她占为己有,并不是如此认真平等地询问她的想法、与她做平等的知己……
大姐一时有些语塞。
大兄迟迟不听见大姐回话,忙对大皇子道:“大皇子,舍妹受大皇子抬爱,怕是受宠若惊,还是……”
一直没有开口的三皇子似乎抬手拦住了大兄的话,他凉薄却透着丝丝威严淡淡道:“云极兄,我也曾读过小姐的那首诗,皇兄所言不过,小姐确是才情不亚于男子。我前些日子刚从老那师里得了小姐前月之作,感慨颇深,愿回敬小姐一首。”
父亲忙说:“请三皇子示下。”
三皇子却道:“我想听小姐亲口吟出。”
“三皇子所指哪一首?”
“自是讽云的那首。”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D大姐缓缓吟出。
这首诗是大姐妙手偶得之作,借最爱之物讽最恨之事。诗中“云”的形象,既具有自然界中夏云的特点,又概括了某一类人的特征。那千变万化,似乎给人们以洒降甘霖希望的云,其实根本就无心解救干枯的旱苗。当人们焦急地盼它降雨时,它却“悠悠闲处作奇峰”呢。不言而喻,实际上是在写“不问苍生”的权势者的尊容。
想到这,大姐不禁一身冷汗,父亲怎将这样的诗送到三皇子手里?由于作诗时她义愤填膺,诗中对皇上的讥讽并不十分含蓄,父亲该是能看出来的……如今,三皇子当众要她吟此诗,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翠楼含晓雾,莲峰带晚云。玉叶依岩聚,金枝触石分。
横天结阵影,逐吹起罗文。非得阳台下,空将惑楚君。”
三皇子凉薄的却抑扬顿挫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威严袭击着大姐的耳膜,让她内心感慨不已,真真不愧为心怀天下的皇子!三皇子的诗辞藻不仅雍容大度,其壮志豪情亦令大姐为之震颤!最难得的是,三皇子并没有怪罪于大姐,反倒是接受了当朝的荒淫,认清了奸佞作祟的现实,讽刺了政局混乱,并立志力挽澜狂!
大姐胸中余震久久不散,一颗心为这样一位君主狠狠震撼着着,那时的她已有了出口成章的本事,于是又是一首诗有感而发:
“闲云生叶不生根,常被重重蔽石门。
赖有风帘能扫荡,满山晴日照乾坤。”
是的,大姐对三皇子说,那些无妄小人不值一提,总是不会落得好下场。您将来必是贤明的君主,有着雄才伟略,必会还大姜朝一个太平盛世!
屏风外久久没有声音,大姐淡淡地笑着,等着。
果不其然,“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想起,透过屏风,大姐隐约看到是三皇子在击掌。紧接着,掌声渐密,屏风外所有人都在为大姐击掌。
大姐的笑意加深了些,起身福了福:“云卷放肆了。”
“小姐过谦了。”三皇子威严的声音少了许多凉薄,大姐从中听出了带着些温暖的笑意,他说,“云卷小姐蕙质兰心,不愧为当世才女,本皇子甚喜,赏!”
父亲和大兄连忙上前谢恩,我大姐又是福了福:“谢三皇子!”
不想,大皇子却对三皇子道:“三弟为了政事找老师来,可没带什么能赏赐物件。”
大皇子这话,不仅拂了我的面子,也是在提醒三皇子,正事还没办!
三皇子似乎顿了顿,随即笑道:“皇兄说得不错,我确是没带什么可以赏赐的物件。”他似乎从腰间解下了什么,递给我大兄,“我的这枚贴身玉玦,且赏了与令妹。”
大皇子忽然错愕道:“三弟,这可是……”
“皇兄,我知道。”三皇子的声音笃定。
“小姐的才情,真真让我欣喜。我今日为国事前来不便耽搁,只待改日与小姐谈个尽兴。”
大兄接过玉玦,又谢了恩。”
我虽不及大姐什么都一学就会,但是我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十年过去,不但那些才华横溢的佳作我牢记于心,大姐说的每个细节我都清晰地记得。我看了会忘记了,唯独只有那个三皇子、后来的太子、当今的皇上在漫花飞舞中的俊美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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