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007 更新时间:13-03-14 20:03
虽然早就料到那家伙性子难以捉摸,也早知道他最不喜宫中的繁琐规矩,可楼冶没料到他竟然会拂袖丢下自己而去。
“苏将军只怕……还是往城西的醉香楼方向去了吧……下官……”跪在地上的守城将吞吞吐吐,听到面前皇上的叹气声,更是心里一紧,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什么叫只怕?还是?”楼冶道。
“这个……下官……下官料想将军入宫出宫是很平常的人,就忘了多留个心眼……”
楼冶真想狂骂眼前的人废物。
算了,苏翺的脾气他比谁都清楚,他若转身离去,自是不希望自己去找他的。若自己想见他,还不如去将军府守着,等他逛累了玩累了,总归是要回府的。
如此想着,楼冶浅叹一口气,转过身去。
正当他准备沿着去将军府的路闲逛着离开时,一个语调平缓却极好听的女声响起:“皇上,民女方才看到苏将军进了前方不远处的当铺,出来后似乎拿着一把白色的扇子,然后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拐进了街角。”
楼冶一愣,那边的街角,似乎与苏府和醉香楼的方向正相反。
他回头,看向声源处:“刚才是何人在回答朕的问题?”
“是民女,皇上。”
不卑不亢的好听女声,不卑不亢的回答,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站在不高的副城墙上,冲自己招手的,有着不卑不亢微笑的年轻女孩。
楼冶几乎以为自己眼花,这个女孩不管是周身散发着的从容气质,还是面对自己毫不畏惧的态度,都跟苏翺如出一辙的相似。
跪在地上的守城将被女孩吓得大惊失色,抬头:“皇上!舍妹年幼,未出过闺阁,见识浅薄……方才放肆了……还请皇上您……”
楼冶颇感兴趣地抬起头看着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启禀皇上,民女叫裴语。”
虽算不得花容月貌,可那一身的飒爽英姿,竟引得楼冶转不开眼。
“裴语?羽林禁卫副将裴元午的女儿么?”
“是,皇上。”裴语抱拳浅笑,身后是清晰无比的天高地远,那抹笑容,竟恍恍惚惚,照亮了一整个苍穹。
楼冶也忍不住笑起来,好个豪迈不羁的巾帼女子:“行,朕记住你了!”
…………
……
苏翺摇着扇子晃荡进云氏医馆的时候,医馆主人正趴在摆满了药瓶的矮桌上小憩。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趴着的人微微动着身子,抬起头,睁眼,看向苏翺站着的位置。
那双眼睛很漂亮,清晰的轮廓,细长的弧度,还有窸窣的睫毛。
而唯一缺少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神采。
那是一双无神的眼睛,愣愣地对着苏翺的方向,毫无焦点的瞳孔,闪烁着茫然和无助。
自苏翺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无双的风采和样貌吸引住了目光,那时的他,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写满了无尽的传奇,引得苏翺转不开眼睛,近乎贪婪地想要阅读他眸内暗涌着的那些故事。
哪怕是现在,苏翺也觉得,他是自己这辈子,见到过的,除了那个人以外,最好看的人了。
只可惜,这么一个人,却极有可能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的纷繁与零落了。
盲人似乎天生就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锐知觉,像是感觉到苏翺充满了叹惋的目光,云起微笑:“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怎么今儿你屋里这么冷清,都没有病人的么?”苏翺兀自上前,撩起衣摆坐到就诊时的小矮凳上,“昨日故友来访,赠了我些好茶,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这玩意,所以拿来给你……”
“多谢。”云起也不多加推诿,倒是爽快的收下了对方的赠礼,“你帮我把茶拿到那边的角柜上去吧。”
苏翺道:“等会儿再说茶的事,今天我是为了给你带这个东西。”话毕,将拎着的两包茶顺手放在矮桌上,手腕一抖,一把绘着水墨山河的白色扇子就展了开来。
扇子展开的时候,漾起了些微凉风,云起猛地愣住:“你……把它赎来了?”尾音有些颤抖,似乎是不可置信那般,眨了眨没有焦点的眼睛。
“嗯。”苏翺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来,伸手抓住云起的手,感觉到对方的迟疑和犹豫,他轻轻舒展开云起的手指,将扇柄放在掌心里,然后,引导着对方握住它。
云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不住点头以表示对面前人的谢意,指尖轻轻触摸着沉香木雕琢而成的扇柄上,繁复而流畅的花纹,一遍一遍,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死死捏住,分明的指节被硌得发白。
“我记得你说过,这是令尊去世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云起颔首:“家门惨遭不幸,唯有我苟延至今。”
“我看这扇子上写着‘灯明悬壶旁,陆起青云上’,陆起,青云,云起云起,可是说的你?”苏翺撩起袖子,托腮看着眼前的人。“年幼时自吹自捧的玩笑话罢了。”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莫要当真了笑话我才是。”
苏翺挑眉:“我看这字迹虽秀朗,但却透着一股子苍劲之力,想不到你幼时便是个书法奇才。”
云起颇感兴趣地朝着苏翺的方向望去:“云倾也对书法有研究?”
“我就是个粗人,什么东西了解一点也是好的,免得被人笑话……但也就止于表皮了。”
云起但笑不语,摸索着矮桌,直摸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匣子,打开来,又低头,牙咬住袖口的布,一扯,硬生生撕下来一大块。
他把扇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布上,包好,放回到木匣子里。
苏翺笑道:“没想到你现在虽温和许多,一股子豪迈之气竟还未变。”
“行医之人,难免遭遇生死攸关的危急情况,若还由着自己磨磨唧唧,怎能救死扶伤。”云起把匣子收好,顿了顿,又道,“方才听你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可是酒虫又犯了?”
苏翺尴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知道的,我只要一刻不喝酒……这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云起道:“今日医馆清闲,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个瞎子住的地方太过阴暗破陋,就在我这里小酌几杯吧,我自可奉陪。”
苏翺眼睛突然一亮。
“小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你不知道……不管是我家里的人,还是我那些七七八八的朋友,都对我喝酒什么的念念叨叨个不停,我躲得烦了,料想来你这儿定能清净舒服许多……”
“好啊,原来你是上我这儿躲麻烦来了。”云起微皱眉,缺了一块的袖子轻甩,“恕不奉陪了。”
“小云……”苏翺倾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我是想着你我本是生死故交,若是把酒言欢,一定比一个人对月独酌来得舒坦啊……”
云起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满脑子尽是喝酒喝酒,都没个正经事。”
“怎么没有?”苏翺见云起表情松缓下来,也不禁咧起嘴,“今天我本来是想把楼冶那个家伙拖来与你见面的,你到了京城这么久,他都还不知道呢……我还想着拉他来,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道……”
一回想起涂公公那张惊天地泣鬼神的老脸,以及一群遇到屁大点事就哭爹喊娘的丫头太监,不禁寒毛直竖。
“是么?漠北一别,竟是数年未见了。”
苏翺道:“那家伙也同你一样,变了许多,或许是地位和处境不同了罢,现在我总觉得……和他相处,说不出的别扭。”
云起抬眼:“他现在做了大官么?”
“是,很大很大的官……对了小云,”苏翺沉吟片刻,对上云起无神的双眼,认真道,“你医术这么高明,为何不治自己的眼睛?”
云起的医术,苏翺是亲眼见识过的。那时的他,与楼冶一起被困匈奴的敌营里,几乎费尽了全力才成功突围。被战马驮回军营的那两个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血顺着盔甲的缝隙往外涌,被漠北刺骨的风沙刮成了干凝的黑色。营里的医生都说已经没得救了,摇着脑袋直叹息两名奇将就要英年早逝,恐怕国破之日也不远矣。霎时间,浩浩荡荡的军队,数万人哭成一团,绵延了数里的军营,都燃起了长明的灯火,火把在起风的夜里晃晃荡荡,忽明忽灭,像极了风中残烛。
若不是刚巧遇上了来漠北瘟疫区施医布药的云起,只怕两个人早已成为历史中的一粒沙尘,消弥得连粉末都不剩。
连伤重至此的自己和楼冶都能在两日之内救回性命,为何却治不好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失明的,自己并不知道,回想着一月前带着诺儿出门,给家中的小屁孩们买些新鲜的玩什,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口,遇见了正在给衣衫褴褛的人们赠药的云起。
与五年前冷着一张脸娴熟地包扎伤口调药上药的云起完全不同,这个他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动作僵硬而迟缓。
他耐心地答复着每一个人的赞扬和感谢,依旧是一袭藏青色的长袍,长长了许多的头发松松系在身后,巷子里的风一灌,便轻飘飘地扬起。
只是他的身上,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了那时飞扬的神采,凌人的盛气,眼神空洞而茫然,就像一只被人拔光了利刺的刺猬那般,只能靠微笑和依旧挺立的的身姿来保护自己血肉模糊的躯壳。
一身的铮铮傲骨,竟如挫骨扬灰般消失得毫无痕迹。
苏翺牵着诺儿的手加重了力道。五年前,他于一个无月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去,那时的军营上下,皆沉醉于大胜的喜悦之中。觥筹交错间,满是一片笑语欢声。男人聚集的地方,总是大大咧咧些。扒光了上衣,踩着桌子划拳划得面红耳赤,亦或者翻箱倒柜摆弄着那已说了千百遍的荤段子。特别是当着苏翺这个出了名的一玩起来就没大没小的将领,那群军士们竟是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
驻守边关的日子总是寂寞的,苍茫的大漠除了那一轮似乎近在眼前的郎月外,便只剩漫天飞舞的沙尘,和极度考验生存力的巨大昼夜温差。日复一日的厮杀,大家也早已乏了,日夜思念着家乡的人,也找不到一个宣泄情感的出口。或胜,或败,对将士们来说,也只是为一成不变的生活增添一份激情和生气罢了。
也许只想借这个机会大闹一场,无论他们是哭着是笑着。
眼见方才还闹着笑着的军士们歪歪捏捏醉倒了一地,就连一向不喜饮酒的楼冶也被灌得神志不清,依依呀呀念叨着些什么,两眼一翻就抱着桌角睡着了。
苏翺无奈,对着他通红的猪脸就想一脚踹过去,又一看他别扭到极点的睡姿,终是忍不住苦笑。
明明比谁的酒量都不好,却偏要由着一帮疯男人欺负,弄得狼狈不堪不说,只怕酒醒过后才有得他难受。
挽起袖子,把楼冶搬到床上后,苏翺转身走出帐篷。
漠北的夜,有着锥心刺骨的寒冷,即使身体朗健如苏翺,也禁不住打了个颤,拉紧了身上的大氅。
这是大漠里难得一见的夜晚,无月无星,阴沉寂寥得叫人难受。
苏翺是顺着一阵幽细的笛声找到云起的。
他依旧记得那是在军营背面的沙丘,极临近前线的地方,男子胜雪的狐裘在夜晚格外显眼。未曾梳理的黑发依旧柔顺如瀑,就这么随意地披散着,任风将发丝打得凌乱。
一曲《落梅》,婉转而凄切,高亢处尾音急急颤抖,那调子,几乎催得苏翺落下泪来。
那是一首前朝盛行于江南的曲子,相传作曲人因痛失爱妻,硬生生被悲伤的情绪逼得呕血不止,最终在亡妻的坟前,落着泪,和着血,写完了这首极哀极伤之曲。
末了,只题:雨碎江畔落梅处,落梅处处掩故人。
然后,含泪为妻子奏完这一曲,这个苦命人也咽下了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这是个令人扼腕叹息的故事,虽难辨真假,但到底也流传了那么多年。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就连活下去尚且很难,哪里还有心思在情情爱爱中蹉跎流年。然,很多东西,越是难得就越是惹人珍惜向往,这首曲子,便因此代代相传了下来。
此刻的云起,虽未泪满眼眶泣不成声,但那忽高忽低飘忽不止的曲调,依旧打得苏翺心口一阵闷痛。
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云……”
笛声猛地停住,尖锐无比,好似利器划过石板路的声音。寂静的夜晚,广袤的大漠只他们两人,余音震震,刮着耳膜,一下子就扎了进去。
云起回头,不知是他身上的裘皮太过白皙,还是他的皮肤本就如此,本该染上醉意的脸,竟然毫无血色,惨白的皮肤上,浅浅凝上了一层夜霜。
苏翺愣住,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怎料对方也不开口,映着本就微弱的夜光,云起面无表情,嘴唇微启,黑色的眸子如一潭死水般沉静。
最后还是苏翺先打破了僵局:“云、云起……这么晚了,你怎么……?”
仍是不言,隐约可见他握紧了手中的横笛。
黑发顺着头颈的弧度垂下,齐刷刷遮住了脸庞,如果不是练习骑射多年,有着极好眼力的苏翺,是万万觉察不了对方正因克制不住般微微颤抖。
那时的苏翺,只道是云起在夜风中站了太久,染上了些小风寒,也未做多想。而多年以后的他,每每回想起当时的这幕,除了无言,却也只剩下冗长而令人窒息的悔恨和难受。
而那夜的云起,就只是那样站着,在风中,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以眺望的姿态,面对着前线的不眠灯火。
始终未曾言语。
……
苏翺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他睁眼时,才发现自己躺在那张熟悉的木床上。
全身上下脱力一般的酸软,这是以往任一次酒后醒来都未发生过的事。
他抬抬肩膀,试图活动身体,脖子后却一阵刺痛。
…………
……
兀的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用几乎突破极限的速度冲出帐篷,四处寻找着那个人。
而云起,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现在的云起,依旧如初,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曾告诉过他。
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苏翺的问话那般,他带着笑意,还是那样温和的神情,却让面对着他的人感到无比陌生。
苏翺张开嘴,可那些想要刨根问底的话,却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直到医馆来了就诊的病人,苏翺才放弃般的躲开了他的微笑,起身,默默地注视着他。
“医馆的学徒今天不在……云倾若有闲,就来帮我料理点琐事吧。”搭完脉,云起朝着苏翺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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