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39 更新时间:13-06-14 18:16
艄公和渡口上停泊着的船夫们打了个招呼,便对着淤积软泥的河岸缓缓撑下船蒿。乌篷船渐渐靠了岸,连带风尘仆仆坐在竹椅上的我和身旁两大皮箱沉甸甸的行李,阔别十年之后重回故园。
我离开这里似乎已经太久了,久到以至于发现眼前再也见不到那些在工业城市污水四溢的肮脏河道里乱窜的柴油船时,竟然有一些惘然。乌篷船就好像青砖白墙的老房,拱桥下蜿蜒淌过的河水很清澈,我还记得那些洋人是怎样称呼这里的——东方的威尼斯。只是仔细去看可以发现乌篷船上已经铺了舶来的、用来作为雨伞的油毡布,河道里的鱼虾也似乎没有我印象里来得那样多了。
所幸道春已经早早的在岸上等着我了,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衫,套着褂子,在湿冷的西风里缩的瑟瑟发抖。看见我来了,他本想风流倜傥的咧嘴一笑,却不小心在上下牙齿打架的间隙,重重的磕到了下嘴唇。
那应该算是我至今唯一熟悉的一样东西。
我和道春是从小的相识,到现在是将近三十多年的交情,似乎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没有人帮会怀疑过我们两人会有一辈子都扯不清的关系。
道春的曾爷爷是清末的状元,弃文从商在这一带的河边办了工厂和学校,从此便把宅子建在了这里。我家在城里世代跑船运,家里女眷嚼舌头时甚至传言我家向上数五代的族长,曾经做过这一带漕帮的帮主。
城里的空间并不太大,富人的宅子都是扎堆搭建的,我们两人家里的宅子靠的很近:我家在河这头,道春家在河那头。我和他严格意义上来说,还算是表兄弟,但是可惜表兄弟不能同姓,我们还曾经为此惋惜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这件事闹到了两个爹那儿,两个爹一合计便提出了一项解决方案:表兄弟也是兄弟,只要感情在,都是一家人。为了方便我们两人交流深厚的表兄弟感情,第二年夏天,他们就在河上架了一座桥。
我起身下船,道春身边新换的小仆人已经匆匆赶上去替我付了船钱,又提起我那两个磨的有些破损的皮箱。皮箱里放了不少这里买不到的书和厚呢子大衣,小仆人提着有些吃力,却也不好意思开口。
“还是让我来吧。”我解开披风上的铜扣,挽起衬衫袖子。这么多年只身在外,并没有雇佣使唤的仆人,我也习惯了自食其力。
只是道春那张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变的也太快了些,手也在宽袍广袖的袖子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恐吓动作,小仆人连忙胆战心惊的摇头:“不不不,顾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我只得悻悻的收手,又抬手扣上了风衣的扣子,缩了缩肩膀,三两步跨上渡口处的台阶。
“梦溪。”道春上前揽住我的手,“你爹吩咐我亲自来接你,他在家里已经摆好了筵席,为你接风洗尘。”说罢又少见多怪的打量我那一身厚呢子斗篷,“这玩意儿看起来就要比我们穿的夹袄保暖不少。”不只是他,渡口的路人都艳羡的打量着我的西式装扮,“啧啧,你父亲还吩咐裁缝特地为你做了几件新衣服,里外都是上好的苏绣布料,不过看你这身行头,那些衣服怕是嫌弃的看也不想看了吧。”
我将半张窘迫的脸躲进竖起来的领口里,搪塞道:“这么多年,已经穿惯了。”
“是啊。”道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大不列颠的东西,就是什么都好。”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提着我的领子把我塞进了轿子,“只是,大不列颠那么好,好到你一走十年音信全无,现在又为什么突然想要回来呢?”
人力轿子一颠一颠的蜿蜒穿过铺着青石板的长街,行人熙熙攘攘,见到远近闻名的贺大少家的轿子借道路过,男女老少无不面露惶恐之色纷纷避让,避让不及也不忘保护好自家未过门的女孩子。
当着我的面被撞见这一幕,道春的脸色有些尴尬。
我只觉得滑稽可笑:“想不到这么多年不见,你竟然变成了花名在外的大少爷。”
“没有的事,通通都是谣言。”道春撇撇嘴,赶忙扯下两旁的帘子,“这都过去多久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也只有他们这些没见识的小老百姓还记在心里。”
“哦?你刚才跟我说,他们记住什么了?”我眨眨眼,打算像以前那样追究到底,一直坚持到他经受不住我的逼问,对我从实招来。
但这次,却似乎不怎么管用。
道春就坐在我对面,与我相互抵着膝盖,却可以若无其事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原本我碰着他的时候,他是最不可能说谎的。
我讨了个无趣,只能将注意力放在久违的水乡景色上。重新拉开了窗帘,掏出挂在怀里的相机抓拍下几张相片。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那边冷不丁开始反问。
“什么?”我对着胭脂水粉铺里穿着水墨桃花上衣的女孩按下快门,心不在焉的应了他的话。
“现在为什么会要回来?”
我竟然一时语塞。
为我而设的接风筵席排场不小却也穷极无聊,光是那些刚过门的姨太太们,就占了偏厅的好几张桌子。我与她们素未谋面,只等到她们轮番上来给我敬酒时方才从管家口中得知,这其中竟有五房姨太太是道春的。这五房姨太太,道春也娶了有不少时日了,算下来也就是我刚离家的那一阵子。只是直到这一刻之前,竟然没有人向我提及此事。
还有一件令我更为惊讶的事情:父亲他,竟然也迷上了鸦片。我照例回家拜见他的时候,他就侧躺在那架上了年纪的古董红木床里,像一团被锦被包裹着的骷髅,只知道在那里被丫鬟伺候着吞云吐雾,却竟然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想来这才是他拜托道春来渡口接我的真正原因。
“老爷,”那边的十三姨太拈起绢帕,小心翼翼的附在父亲耳边道,“是梦溪回来了。”
父亲虚弱无力的抬起软塌塌的眼皮,眼神迷离的打量了我一眼,喉咙里嘶哑的嘟哝一声,刚想开口,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十三姨太只得又是拍背又是抚胸,丫鬟递上一杯燕窝冰糖炖雪梨,父亲连喝了好几口,才又能说话。
“溪儿,回来了?”
“是。”我作揖点头,十三姨太让了她的那把黄花梨木椅子让我坐下,自己随侍在一旁。
“好,还是回来了好。”他攥住我的手,我便立刻感觉到那松弛绵软而又不停颤抖的冰冷的手,手腕处筋脉突出,“我早就叫你回来了。以前我们是搞船运,身不由己。现在既然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当,那么但凡我们顾家的人,不能有一个是流落在外面的。就算是死了,也得葬在同一个祖坟里的。”
十三姨太正是年轻得宠的时候,人也八面玲珑,赶紧伸手用绢帕擦拭掉父亲嘴角快要溢出的涎水,摇头道:“老爷,你可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父亲并不理会,只是继续问我:“大不列颠那边的余下的事情,已经通通办妥了吗?”
“都已经办妥,不需要再回去了。回来之后本不想在做些什么的,只是东吴大学的司徒校长和我是旧识,听说我要回来还特地为我置留教席,我也只能答应下来。”
“这样也算是不错。”父亲对于我能够回来本就已经非常满意,自然也懒得挑剔我去干那教书先生的职业,“现在还凉,等到这天气暖了,我就能够起得了床下来走动走动。到时候我就替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闺秀,你们择日成婚。你看,春儿的那些个姨太太,都给了生了两个儿子了。”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与十三姨太使了个眼色,便静静退下。
出来的时候,一见到候在门外的管家,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把那该死的鸦片带进我顾家大门的!”
和管家一起负责打理家里杂务的七姨太已经哭得泣不成声:“溪少爷,我们也都不想的……只是这是医生给开的救命的方子啊!要是没有这些鸦片,老爷怕是几年前就已经活生生疼死了,哪里等得到您回来的日子……”
“能等得到您回来,老爷别提多高兴了。只是,老爷的肚子里长了一颗瘤子,也不知道还能够撑得了多久。”管家闷声闷气的回话,“但是他就是见不得少爷你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受累,要是少爷你一天不成家生子,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啊。”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本是不应该娶女人、生孩子的。只要我心里还有他的话,做出这些事情就只会让我感觉到痛苦。
只是我早已恨透了这一切,恨透了我身边所有的一切永远都是这样将死未死的,病恹恹的感觉。沉浸在这一切意乱情迷的暧昧表象之下的,只有一片无望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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