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13 更新时间:13-08-31 02:49
重新回到庙里的时候正好第三百天,方丈说我游离未满,今晚须在菩提树下过夜,然后把我赶出了寺门。
春的艳阳已经高照在山头,时间向黑色的夜里游走。
我不忍再向山的那头看一眼,我怕再看一眼我便已经死在了菩提树下了,终于背对山头坐了下来。
春季落叶的树木开始落下昨冬的苍凉,脱变出新生的模样,却逃不过四季的摧残,于是年年岁岁落旧蕉,一地尽荒凉。
那一晚我梦到了达摩祖师,这位二十八祖菩提,是他将佛法带入中原,将人性带入正途。只见得梦境中人袈裟禅珠,坐于凡尘中讲学,他将爱一分为二,此爱救人情,彼爱救人心。
正当想听清楚达摩所说的大道的时候,被师兄叫醒,面见方丈。
方丈说:“禅和,你游离三百天可曾有何收获?”
我是:“众人皆苦,人心善变,救得一人,就不得一众。”
没想到博得了方丈的大声叱呵,众生既然苦矣,就当持佛法捧钵盂在苦难路上救人于苦海,能救一人,便能造七级浮屠,浮屠虽有千丈,却也是佛心的积累。
我说:“僧若在凡尘,何处有如来。”
方丈却说我六根未尽,慧心不明,妄言佛法。
方丈道出了我此番游离触犯的三大戒,一戒:莲鱼村里明知众人苦矣,竟也弃之而去,再回时,苦难已经降临,为时晚矣,佛心不存;二戒:老者逝去,竟让其尸骨暴露荒野,虽有超度诵经,但佛心未尽;三戒:安公子一家三口遇险,你拖延时间,妄送女施主之性命,天道虽茫,也怪你佛心动荡。
方丈说完后便离去,我抬头望着偏偏掉落的叶子,拿起清帚扫了起来,我始终想不透方丈说的话,却有一句话始终烙在我的心口,每每想起如把刀刃划过,分外伤痛,那句话是“想见如来?你何德何能!”
是啊,我何德何能。
夜里我整理着背囊,唯有一双未穿破的草鞋、一本烧破的经书、一支引火棒。
听闻方丈唤我,我便来到方丈的禅房,躬身听教。
方丈说,之前说的话是在激我,他看出我心不在佛,尘缘未尽。也告诉了我那三百天游离的善果,善果有五,却未曾说破。
我细细领悟着方丈说的话,心里却想起那个为我送粮食的人,如此眼熟,又如此面生,仿佛惊鸿飞过的落花,可我始终想不起。
夜里,听到春雨落地,敲打着外面的竹林,稀稀疏疏的模样,伸手触摸,这感觉不同于在外游历的三百天。
我轻轻舔舐手上的落雨,分外甘甜,闭眼冥想却见到了那负心人悲伤的模样。
我的心好欢喜,可为什么欢喜的时候心却痛着呢?
提笔弄墨,不自觉地点起脑海里忘不掉的人的模样,细笔画浓眉,点缀去岁的俊俏。笔尖滑过脸颊,再次渲染镜中人的笑颜,这是褪去花旦的脸,这是雕刻在我心头的脸。
我伸手抚摸画中的人,墨渍还未干去,摸到手上的感觉,就好像是心在滴血。
睡梦中被唤醒的我慌慌张张地收拾起书案上的画卷,方丈说安公子的夫人病逝,安公子一家对寺院的贡献很大,所以这一次众弟子将一起去山下做法事,他年迈不便下山,由我代他前去。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金佛,西天如来,你真的有心?
我随着众师兄一起来到他的家中,只见豪宅高建,好不奢华,唯有前台棺木供像冷冷清清,待我们进去后突然乱棒打出,原来这次我们竟成了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失望和疑惑之余众师兄决定回去,我向师兄说明我留在山下的缘由后便离去,只是听到大师兄如那日方丈为我剃度时一样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可曾记得我?
我拿出画像,高高举起,众生既然皆苦,浮华亦可有目共睹。
“这和尚拿着一张画像耶?这画中人是谁?
“好像是安公子!”
——人群中有人对着画像指指点点,为这僧凡奇事议论纷纷。
听到外面的喧哗,便有人前来开门。
开门之人是个小孩,只见白衣素装,眼中却没有半点悲伤,反而怒视着我。
他是认识我的,也是那天唯一见得我真面目的人,想来他一定记恨着我,可我毕竟不是医道之人,能留我卧榻之侧给予他们已经是我的大爱了,又何必救死扶伤。
“你来我家做什么?”屋里传来男子的声音,小孩闻声便进去了。
我能做什么?
“安施主,小僧受方丈之托,来为夫人吊唁。”我作揖回答。
“既然如此,你进来吧。”屋里的男人说。
他一如从前,一身竖领轻装端坐在上方,见我来了便示意旁人退去。
“你……怎么出家了?最近……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站起来仔细打量着我。
好?能好吗?你在我心口插了一把刀,然后又来问我血是怎么来的。
“施主多心了,小僧刚才说过了,小僧是来吊唁的。”说着我拿出包囊里的法器,依照着方丈做法事的样子胡乱作了起来。
说来真是可笑,方丈从未教过我法事,连念经也是跟着师兄学的,平日除了打扫寺院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偶来香客贡献香油钱,便指引香客用斋饭;对面做法事的对象,我之前又是巴不得她死,现在死了,我心里却开心不起来。
“芯玥走的那天是个下雪天,我们出门的时候没想到雪会这么大,本来想着多天去北边一点的地方看看,芯玥最喜欢北方的梅。可是那天到了莲鱼的时候雪突然变大,找客栈也无人招呼,芯玥被山上掉下来的石头砸到的时候我们找遍了村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闭门不出,我恨透了那里…。。”说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
“后来找到了一间茅舍,是个和尚,可是茅舍里连米和水都没有,火都已经熄灭了,茅舍旁边还有一座坟。后来我们冻得在茅舍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地上多了一袋米,但是那个和尚不见了。我始终没见过他的脸……”他用袖口擦着滑落的泪水。
茅舍的和尚,原来那小孩什么都没告诉他,我叹息着,小孩又怎么会知晓我跟他的过去,如果我和他还像过去一样,那么又怎么会有这个小孩。可是,我们回不到从前,回不到那些年戏里说风流的时光。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手上摆弄着法器。
“其实我很感谢他,我也曾派人打听这和尚落脚何处,但是众人皆不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芯玥去世的消息,甚至连岳父和岳母都未来得及告知,我很难过,真的,我从想过这样的生活就结束了,爱情来得太快,走得太急,就像一阵风。”
他说,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听着别人的甜蜜话,看着自己的碑中人了。
那么我呢?我能做到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听着他接下来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悲伤时而欢喜地讲着关于他们的爱情故事。
“嘭”的一声,香炉被我碰落在地,香炉里的灰散满了一鞋,滚烫的感觉从脚底注入脑海。
“你没事吧?”他急忙上前替我梳理着落在身上的香灰,一脸着急的样子就像过去,柔情虽不改,可是故事已不属当年,而我们自己已是旧袍换新人。
“谢谢安施主,小僧吊唁已毕,就此离开,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安施主节哀顺变。阿弥陀佛。”
“你就这么走了么?你难道这么不想见我?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在后面大喊着,泪水瞬间挂满了脸庞,然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没有回头,还是静静地听着。
“结婚那天,我找遍整个县城都没有找到你,我只当是自己疯了,错过了拜堂的时机,错过了洞房花烛,最终还是错过了你。如果不是这家人大度,理解我,包容我,芯玥怎么可能还与我结尾夫妻。所以,你能告诉我你那天去哪儿吗?”他一把拉住我的说,我从他布满泪水的双眼里看到不忍。
“请施主放手,我已皈依佛门,凡尘旧事已经忘却。”我淡淡地说。
“忘却?你当真忘得了我?说好一起游山玩水,说好一起风花雪月,说好一起兄弟到老……”他的声音被抽泣声盖去。
是啊,说好一起白发相依的,也说好你若今生不娶,我便今生不成家。
泪水滑过,手里的佛珠用于用力过大,连同眼眶里的泪滴散落了一地,你都已经娶妻生子,那么我找谁去成家?
我夺门离去,路人疑惑在旁,只见得安公子哭坐在地上,衣领湿透。
憋了数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尽管哀莫大于心死,只是时事不同,道义不同,就算心不死,人也回不到从前。不是爱抛弃我,是时间没有等我,是你放弃了找我,我就在山的另一边,而我们就这样迷散在陌生的风雨里,从此天各一方,两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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