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33 更新时间:13-09-25 16:29
1。
我叫琴心,今年十三岁,住在临邛卓府。
卓府的主人名叫卓王孙,是个商人。我不知道商人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很有钱,又极爱脸面。我住在这里十三年,每日总看着来自各方的客人,携伴春露秋霜,踩着长吁短叹的步子,对这他歌功颂德一番后,便能领着不少的好处回去。有时候是些绫罗绸缎,有时候是些坛坛罐罐,更多的时候则是茶叶。
真是好笑!这些布啊,茶叶啊,瓶瓶罐罐的,饿了又不能当饭吃,不晓得这些人临走时为什么那样高兴?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天能像这些客人一样,高高兴兴地离开这里——如果可以挑选,我宁可永远也不曾住在这里。
我站在窗边,对着外面又一批带着几坛一种名为“茅台”的烈酒欢喜离去的客人长吁短叹。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背后传来奶娘惊天动地的叫喊。我低下头去,无奈地叹口气——如果不是靠着她胸前的两团软肉把我养大,不得不很没良心的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她的声音粗得像沙砾磨在粗糙的石板上,身体则臃肿得像只走不动的老鹅。
“唉哟,跟小姐说了多少次了,老爷不让你出来见人,赶快把窗户关上,快关上。”话音未落,一个巨大而肥胖的身子以与体量完全不成比例的速度冲到面前,“啪”得一声关上窗户,然后极快地转过身来喋喋不休。
我已经对这样的情况感到麻木,呆视着她上下相碰的厚嘴唇,脑子里开始神游。
奶娘说得兴起了,大概也忘了她只是个奶娘,就快以为是我的亲娘,尽职尽责地教训起我来。起初的时候,我还仔细地听着,并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好奇为什么有人可以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上好几个时辰。不停歇、不打岔、不重复。
后来听得多了,也就厌倦了。只因她的话毫无新意,每次尽是些差不多的内容,翻来覆去不断地重复而已。这样的能力实在算不得什么本事,也就只能骗骗小孩子。
我虽是个孩子,却是绝顶聪明的那种,自然不会受她欺骗。于是懒洋洋地动动身子,抬手举起檀香扇遮住大半个脸面,挡着那些就快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奶娘一看我这模样,以为我在示弱,得胜似的朝我笑笑。
我被她笑得火大,心里着实懊悔为何自己不摆出狰狞的样子让她闭嘴?好歹我也是这卓府的小小姐,身份贵重,即便并不讨得主人喜欢,可毕竟外孙女的身份摆在那里,倘若真的计较起来,奶娘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我终究是什么也没做。
一来是我实在太懒,二来,十三年里,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小阁楼里发生,以后就算是死,身边大概也就奶娘一个人陪着。我若是把她赶跑了,日后那么多寂寞的日子,孤孤单单就剩下我一个人,岂不是太惨了些么?
想到这里我更觉得自己可怜,难过得几乎掉下泪来。奶娘正说得兴起,透过扇子瞅着我渐渐湿润的眼眶,不认识似的看着我。
我素来好强惯了,又会使小性子,从未在她面前哭过。如今骤然示弱,倒把她吓得心惊肉跳。她迫不及待地将我扶在床上,动作轻盈,举止小心,就好像我是支易碎的花瓶。
随着一阵极短暂的沉默,我又恢复了原先的脾气,凉凉说道:“外公才不会来管我。他巴不得我死掉才好,省得活着给他丢脸。”我这话说得无礼之极,奶娘听了反倒安心,松了口气似的看着我,气定神闲地安慰道:“快别这么说。”
我没有反驳,冷冰冰地斜睨着。在她面前我自是端着虚无缥缈的架子,摆出主子该有的模样,非得斜眼看她才觉得理所应当。奶娘讨好似的对我笑笑。我见着她笑,自己也跟着笑了,只是笑得得意,哪怕心里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骄傲的本钱。
如今想来,小时候的我,其实是看不起奶娘的,哪怕她对我再好亦是如此。直到多年以后,我渐渐长大,开始尝尽人情冷暖,才幡然醒悟,当年那些骄傲何其幼稚。
十三岁时的我,其实是极不懂事的。
那天我换过衣服,在她面前旋身。那时我刚换上她新做的衣裳,料子是客人新送来的,待各房的姨娘们挑出最好的之后,剩下小半匹余料。奶娘见还十分光鲜,央求着姨娘能否给我裁成罗裙。姨娘们自是不愿,几番争执之下居然将事情闹到外公那里去了。
外公为人虽然严厉,持家的却是祖母。奶娘来到堂前,吓得腿软,伏在地上搂着祖母的脚哭得厉害。说什么当初母亲还在的时候,最讨外祖母喜爱。如今母亲走了,就留下我这么一根独苗。哭着哭着,连四周瞧热闹的下人们也跟着难过起来。
祖母年纪大了,当年那段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往事令她心窝子都疼得痛起来,擦着眼角责令账房的先生给我再添些衣物。奶娘欢欢喜喜的跪下。回屋连夜挑灯给我做了三四条裙子,皆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其中那条银白色的,最是得我眼缘。穿上后腰间还得配上浅绿色的丝带,盈盈一身,轻轻巧巧地转过好几圈,冲着奶娘甜甜一笑,算算谢过。
我至今未见过母亲。奶娘说,只有我在案前弹琴时的模样最有母亲当年的风采。我自是不信。撅嘴问道:“娘亲可有我漂亮?”
奶娘平生最信服的人便是我娘。当下夸赞道:“你娘何止比你漂亮,还比你有才华,比你聪明,更讨人欢喜。她善诗词,又极懂音律。要说当年,方圆百里以内,谁人不知卓府的小姐最是……”
“最是什么?”
外公对于我娘亲的事,从来三缄其口。卓府上下也曾下过严令,谁要私自提及便要被赶出府去。此时好不容易听到奶娘说起我娘,自然来了兴趣。
奶娘见我满脸放光,猛然间醒悟过来,当即截住话头再不愿说。我哪里肯依,要死要活地拉扯着她的袖子,甚至威胁着将新做的那几身衣服翻出来摔在地上,赌咒发誓若再不说,就全部用剪刀将它们全部剪掉。
其实说这话时,我心里对这些衣裳是极不舍的,尤其身上这条,但为了我娘,忍了!
奶娘知道我性子倔。若不安抚下来,事后必定还会再找机会与她闹。连忙将我止住,按在桌前,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巨大的箱子。那箱子我也曾见过几次,见它破损得厉害,又脏得很,实在没啥兴趣。只是不知奶娘现在把它弄出来是为何?
鼻间闻着那些突然升腾的灰尘,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大半夜的,你这是干嘛?”奶娘翻个白眼,说:“你不是要听你娘的故事?还不来帮忙。”
“哦!”我故作恍然,道:“难道我娘这么多年一直被你藏在床底下?”
“砰”地一声,奶娘瘫倒在箱子上,表情浮夸,像只受惊的老母鸡。她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捂嘴嘿嘿笑着。奶娘摇摇头,嗔怒道:“真是不知道你这乖张性子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撇嘴,对她的不懂幽默感到十分鄙夷。
奶娘小心翼翼地拂开箱子的积尘。
箱子的锁早就锈死了,打开它破要费些功夫。我等不及,懒洋洋地靠在边上,掩着嘴打起哈欠。不到一盏茶的光景,奶娘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紧接着又听到“啪”地一声响。箱子被渐渐打开一条缝,我眼瞅着,恨不得将头伸进箱子里去,又怕里面突然跑出什么怪异的东西,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既激动又紧张,心里“怦怦”跳着,如何也掩不住兴奋。
不一会儿的功夫,箱子被彻底打开。我和这世上所有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一样,捧着快要掉下来的下巴,夸张地留着口水。
可箱子里的东西,却是让我失望了。
那箱子里自然是没有我娘的。有的只是一个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包裹。抖开那层皮,里头还有件衣裳,也是银白色。我撇撇嘴,对我娘同样喜好白色的眼光不敢恭维,极嫌弃地将它从箱子里扯出来扔在地上。奶娘张嘴,还不及说那衣裳里裹着东西,那玩意儿已被我“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听见动静我吓了好大一跳。
奶娘颤巍巍地爬起来从地上把它捡起来,将那玩意儿捧在手里仔细查看。一会儿的功夫,似是触物生情,眼眶红彤彤的,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我被她这难看的哭脸搞得有些不耐烦,随手将衣裳甩回箱子,夺过那东西,坐到床头翻来覆去地看。
那是个香炉。已经很旧了。炉壁上雕着一只黄色小龙,没有头,只有张牙舞爪翻腾在片片祥云里的身子和爪子。龙头是单独的香炉盖子,麟角镂空。我认识那条龙。传说中是龙生九子中的长子。名曰囚牛。因喜好音乐还常常被人雕刻在琴头。外公屋里就有一只龙头胡琴,是某个拜访的客人送来的古玩。据说是前朝之物,十分名贵。但将囚牛雕在香炉上的玩意儿我是闻所未闻的。
我知道娘亲弹琴时有焚香的习惯。心想这香炉定是娘亲的宝贝,脑海中不禁浮起这样一副画面:娘亲一身素衣坐在案边,净手焚香,那袅绕的烟雾会从黄色小龙的鳞甲里飘散出来,纤指撩拨,屋中顿时余音缭绕……
我越看这香炉越是喜欢,干脆将它抱在胸前呼呼大睡起来。
奶娘想不到我睡得如此之快,坐在床沿轻轻推我,推了几次见没有反应,摇着头凝视我半响,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我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暗自得意。母亲当年那些事,必定让人伤心得很,否则府里也不会对此三缄其口。
我如今还是个孩子,正是快乐的时候,就像一朵开在朝阳里的花,不愿尚未学会绽放,便在母亲的故事中学会凋零。
因此,明天醒来后我定要告诉奶娘,母亲死了,她的故事已经结束,而我的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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