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1757 更新时间：14-02-04 08:10
二十年前，我还未出过远门，金陵——于我而言，是个百闻不得一见的地方。
我们冷家的祖辈，在高祖父那一代，跟着前朝难民南迁至今日的东唐，在有东都之称的杭州府建了新祠堂。
七十二块灵牌前，我的天祖父大声疾呼，一袭白衣涌动，麻衣的褶皱里满是哀伤。
“以后，以后这儿，就是冷家人的根了！先祖们、我逝去的冷家同胞们，保佑我冷家从此远离权力的祸害，保佑我冷家人世代平安……”
高祖父的双眼黑洞洞的，是一旁的红烛代替了他在泣泪。
此后，冷家安土重迁的风气延续了百年，一直到我出生。
我的父亲冷崖，是我们冷家第一个走出杭州府，踏进帝都金陵的冷家男人。族人们都说，老祖宗饱含着政治热情的鲜血，于今天，又欢愉地流淌在我父亲的体内，而我说，那是带着冰渣的血脉。
我不爱谈政治；而冷家的先祖们，等同于政治。
也就是自我高祖父之后，我们冷家人便不再离开杭州府，这是祖训的要求，也是现实的无奈。
东唐灭大齐的那年，洛阳冷氏一族近乎灭门，将军、大人，正二品、从三品，全都跟着一位襁褓中的末代帝王一同，殒命于新势力的利刃之下。
我的天祖父，因为早年出家，隐居于山野，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东唐开国的那年，他还了俗。
亲人的鲜血，让冷家的幸存者明白了——权利是一柄利刃，无人能担保自己握着的那一边，是刀背，还是刀刃。
明智的做法是放下。
“冷氏族人，一生都不准出杭州府，不可科举！”天祖父留下的祖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人违背。
所以，当百年之后：我祖父的身躯安详入土，与他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融为一体；大伯肩上的货郎担也变成了他小钱庄里的珠子算盘；二伯的曲子开始在花街柳市中抢手起来；三叔公、大堂哥、二爷爷……冷家出了住持、裁缝、铁匠……
冷家人塞满了甜酒巷。
甜酒巷里的冷家人呐，都那般可亲可爱，他们保留了冷家人的务实和上进，老老实实做小老百姓。
他们背负着兵役、赋税，同乡人们无异。
冷氏发光的前朝记忆，则随着族中老人们的逝去，都消散在祭祀的檀香中。
香已冷。
偶尔也会有一两声叹息，但那些叹息中的后怕总是长过悔恨。
后怕的表现很多，比如，大人们从不吝啬先祖们的那些老什物，各色各料的朝服，都可以成小孩子裆下的尿布，只要拆掉那些会惹祸的海图纹。
后来即墨知道了这事，便调侃我命好：从小，屁股下就是一品大员在伺候，怪不得大了，再遇到皇族子弟，遇到太子帝王的他，眼皮子都不抬，还嫌他不够格。
我说，冷家人只有把海图仙鹤垫在屁股下才是可爱的，要是挂在胸前，那都是可恶的，可恶得如我那的父亲一般。
顺德十八年，我出生的那年，父亲开始了他的科考之路。
出了甜酒巷，美酒便要馊成醋，冷家人休眠了百年的野心又开始跳动了。
顺德二十四年，殿试也叫父亲过了，那时的科考，两年一次。我后来得知，州试、省试，都叫父亲瞒住了，冷家人凡事都要事成后再说。
那个阴雨连天的五月，父亲没有回乡，是报喜的差人替他传达了这消息。
他们披着蓑衣，唐突地掀开雨幕，闯进我家。
小锣敲着，邦邦邦……唢呐举着，没有人吹，嘴是用来说话讨赏钱的。
“冷崖老爷高中状元了！”
“冷崖老爷中举了！”
他们的声音竟然盖过了青瓦檐奏出的水柱声。
那时的我很惊恐，而还没等六岁的我跑到母亲跟前求抚慰，涌进家宅的人群就把我挤走了，挤到了灶房门口的大水缸边。
砰砰砰——爆竹声响起，大水缸里的两抹红色闪了一下，伴着一个咕咚响的水泡，水面恢复至幽寂和深黑。
他们吓住了我，也吓住了祖父留给我的小鱼。
“哇哇哇——”还有原本在卧房里熟睡的绿珠，女娃的啼哭声锐过我祖母的大剪刀，拉回了我的魂。
“竹儿！”母亲从人堆里走出来，唤着我的名字，她神色即慌张又明快，以至于我的两眼都不好意思露出幽怨之色。
撇撇嘴，我想好吧，我这就去哄绿珠。
母亲见我撇嘴，噗嗤笑了一声，她高兴地说：“竹儿，快去叫你大伯来。告诉你大伯，你爹爹中状元了！穿上你爷爷的蓑衣，这四面来风的天气不好打伞，雨不大，你快去快回，娘这边离不开人。快，也要叫你大伯马上来！”
祖父的蓑衣！那是平时不准我玩的，现在就算即墨把他的半壁江山赐予我，我都不会有那么欣喜。
是的，我母亲是个精明的人，她知道怎样正确地驱使一个孩子给父母做事。直到后来我同父亲的事东窗事发，她还依旧能处变不惊，不做声色地与我在一张桌上吃饭。
斜风细雨里，我张开蓑衣，幻想着自己是鸟儿一样地跑向大伯的钱庄。
一切只因我的年幼，和背后这间冷家大宅，使得我对父亲的高中所感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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