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9224 更新时间:14-04-10 18:13
正直三月中旬,沉寂了整整一个寒冬的枯木瞬间爆发积蓄已久的能量,展露一派盎然春意。走在人行横道间因为忽然闪出的红灯这才稍作停顿,由于是下班高峰期,匆忙的人群四下涌动几乎要淹没狭窄的车道,空气间夹杂着各色来自城市嘈杂的鸣响。本就因为一天应酬而烦闷的心情此刻因为等待越发焦躁,不待等到最后一秒红灯闪现便急急穿过人群朝马路中央走去。
晚间洗漱完毕,拖拉着疲惫的即将散架的身体重重躺在床上毫无意识的沉沉睡去。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刚好做完一场难以记起的梦。睁开眼看见床头仍然耀眼的灯光,欲起身关掉,手却不自觉的拿起床柜上的手机,打算先看一下时间。按开手机屏幕却跳出七个未接电话,一连串数字上方显示着备注“三婶”二字。本该是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可时隔几年再度骤然出现在自己视线中却已觉陌生。心头一阵慌乱,这电话来的突然,定是家中出了什么事,胸腔似有一股郁结的气流,压抑至极。回拨过去几声电话便被接通,不是三婶的声音,是她的儿子陆羽,电话另一方声音嘈杂混乱,似是一群人在吵闹,却依旧湮没不了小羽的话,他声色含糊,断断续续道:“姐……。。赶紧回来吧,家里……出事了。”
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不幸,可我们从来不会以为那些不幸终有一日会毫无征兆的降临在我们身上。即便处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为生活奔波的不可开交,我们也会觉得自己存在于无比安全的空间。那日小羽告诉我,我的父亲而实际上是我们的七叔因为搬运一包化肥去田间农作想抄近路走在人家后院无意踩到失修破败的电线而被电死。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到一切事物存在的不真实,好似自己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又再度跌入下一个梦境,只是这个梦更为凄惨以至难以接受。光线在空气中漂浮,连方才小羽从电话中隔空传来的声音也似一种久远的回荡,我们永远不愿接受的现实却时刻逼迫我们屈服,心在摇摆不定的克制中疲惫绞悴。我不愿相信一个原本身强力壮的亲人会离开的这么突然,更不愿相信在失而复得的亲情中我再次被抛弃。以父亲名义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七叔怎么舍得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开?
深夜,我拨通领导电话推去一周内所有任务并定好回去的车票。无论如何,在还未亲眼看到现实之前不管是怎样不可扭转的局面我都心存一丝希望,希望弟弟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七叔仍旧在田间顶着烈日汗流浃背的劳作,偶尔也会抬头看看自己田地中逐日长高的麦苗,黝黑的面庞看不出任何神色,漆黑的双眸闪闪发光,每每那时,他总会朝着微风吹动麦苗层层起浪的方向默然点头,良久再次弯下腰去劳作。他的一生艰辛,可不管经历多少别人所不能承受的磨难依旧毫无怨言。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勤恳、忠厚的人却被上天安排如此不公的宿命。
我三年没有回过家乡,大学毕业便离开农村去大城市找工作,一切没有安定下来之前只想寻找出路,离开那日,七叔将我送到车站,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水央,我是粗人,这些年我们的生活你心里有数,现在你出息了,我高兴。以后你每年托人给我报个平安便可,但是今天离开这里就永远不要回来,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我失去了很多,不想你也和我一样,出去努力打拼,好好过日子。”我从未想过七叔会对我说那样决绝的话,让我永远不要回去。那会我只是想等我努力几年,一旦有所作为便回去接七叔来看看他眼中渴望二不可即的城市却不想我预料好的一切最终竟输给了时间。
1991春年,年仅三岁的我便遭受丧父之痛,我的父亲死于矿难,那时由于经济落后,人们思想不及现在成熟反而有些迂腐落后,政府对这种突发事件不以为然,仅仅给予遇难者家属微薄的资金安抚。在当时落后的年代,超生超育实属寻常,奶奶共生了八个儿子,有四个死于文化大革命时期的饥荒。最后出生的小儿子也因无力抚养刚出生便被奶奶放在水桶中活活淹死。我无法相信一位母亲可以如此狠心杀害自己的孩子,我想更多的是来自那个时代灾难的逼迫,太多母亲陷入失子的悲伤以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活活被饿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与痛心。最终只剩下排行老二的父亲以及三叔和七叔。我母亲是很多年前被人贩子从四川骗到这块穷山僻壤机缘巧合下嫁给父亲。婚后两人关系并不融洽,时常吵闹。父亲去世后不到两日,我母亲便抛下这个家远走他乡。多年后已明世事的我并不恨她,只是觉得从头到尾她欠我一个解释,我没有再去寻找过她,天下之大,我却自私的想让她愧疚一辈子。
父亲死后三叔已有家室,奶奶年世过高,我母亲那方的亲戚似乎从未与我挂上勾过,因为她嫁给父亲后的几年从未与四川家人有过联系。这种情形下七叔挺身而出接下抚养我的重担,事后七叔四处奔波将我的户口迁到他的名下。那年祸事极多,七叔为人憨厚、老实,为了不让家里气氛尴尬,便包办邻庄崔家三儿子的婚事,做了媒人,这才让死寂的家中有了些许回缓。
小时候我最爱每年插秧的季节,每每那时七叔总会挑起扁担,后箩筐装满秧苗,前箩筐放着我在田埂上来回跑。田地里插秧的大婶们总在那会直起腰板,抬起混满泥浆的手臂笑呵呵的说:“瞧,她七叔又带水央出来晃悠了。”七叔一辈子没娶过老婆,有人说他太穷,有人说除了他穷以外还外加了我这个丢不掉的担子,自然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可不管别人说的多么难听,但凡谁家有事,第一个出头的准是一贯默默无闻的七叔。
五岁那年,隔壁和我同龄的陈晓军背起他妈亲手为他缝制的唐老鸭书包,站在一群小孩中央炫耀,当晚回家我便哭着向七叔要妈妈,七叔安慰不了我,便连夜将我送到奶奶独住的小屋中,直到奶奶安抚我睡着才叹了口气,低头走出家门,身影消失在一望无垠的夜色里。第二天七叔接我回家,我刚进家门便看见一只在地面上匍匐前进的小狗,一时间竟忘记所有不快,猛的跑上前去将它抱在怀里。每个孩童都会用单纯的快乐去忘记悲伤,何况那时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难过,我只记得七叔曾无数次带给我欣喜和快乐。我抬头看向他时,他本就黝黑、沧桑的面容因为高兴而扭曲,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复杂的言语表达,只会用笑和沉郁来回复外界带给他的幸福或是酸楚。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七叔都会帮助隔壁陈家做些大大小小的琐事,尤其是农忙那段时间,陈伯伯因为工事腿部受伤,农事几乎都是七叔独挑大梁。事后陈伯伯对七叔极为感激,本想送些好的补养品给他,却不料七叔面色瞬间红到耳根,很不好意思的低头说道:“我什么都不要,就想你家春琴能给我们水央也做个唐老鸭书包,那孩子为这事闹腾了好久。”陈伯伯听完大笑不止,连说:“好…。。好,这种小事早说就是了,春琴平时也没啥事。”听罢七叔的脸却更红。
我把七叔领回来的小狗起名小水,因为七叔总爱拿我开玩笑说小水长得像我,以至于在我还不懂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真的觉得小水长得和我很像。七叔常常要出去忙农事,我胆小,他便让小水陪我,小水长的很快,我七岁时它便长的和我一般高并且每天同我形影不离。有一次七叔带我去邻庄办事,小水也跟随在后,走到一户人家门外却和一条忽然冲出来的大狼狗撕咬的不可开交,我眼看着小水被那条大狼狗咬住脖子,已有血迹渗出嗷嗷直叫,眼泪直流不顾一切的冲上去却被大狼狗一口咬中大腿,哭叫中却见七叔拿着一根很粗的木棍冲上前来恶狠狠的一棒子打在那条狼狗脑袋上,狼狗呜咽一声倒地死去。为这事七叔和那户人家闹得不可开交,人家以七叔打死爱犬为由不肯赔偿我医药费,七叔一怒之下和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打了起来,虽最终被人劝解却仍然头破血流。打狂犬疫苗时我哭得厉害,七叔头部缠着绷带,满脸自责,眼中似有盈盈水色,他拉着我的小手说:“水央,七叔没能照顾好你。”不知为何看着七叔面部沉痛的表情我心里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这个人,明明那么年轻,为何看起来这般苍老,有那么一瞬,我总觉得他就是我的爸爸。
也是那年,七叔将我送进邻村的小学读书,那天早晨我背起七叔送给我的唐老鸭书包,兴奋之情难以言表,从未意识到需要告别彼时与七叔、小水形影不离,相互依赖的习惯。那天我吵着要去学校却见七叔蹲坐在门外的小木椅上低头在手指间抠着什么,我走上前去,七叔抬起头伸过手来说:“水央,七叔手指甲上有个断甲拔不出来,你有小指甲,帮七叔拔一下。”我撇嘴看了一眼七叔,因为他拖延时间而不满,所以拔的时候格外卖力,七叔的指甲因为常年忙碌农活已经变形,像是厚重的老茧干燥风霜,有些甚至被蛀空。心间藏有一股小小的怨气,恶狠狠扯出那片断甲时瞬间连随血液迸射出模糊的肉缝。看着流淌不止的鲜血染红七叔的食指顺着手腕滴落,我愣在原地。七叔显然也被吓到赶忙止血,我却抑制不住惊吓哇哇哭了起来,七叔忙不及止血便跑到我跟前故意将有血的手藏到身后笑着说:“水央不哭,不哭,七叔不疼。”那时我不懂,世界上怎会有这样一位无私的男人,他和你并没有直接血肉相连的关系,却将你疼进骨子里并视为生命一般珍惜、呵护。
上学的第一天前所未有的陌生将我湮没,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只有对陌生环境、人物一无所知的恐慌,我想念七叔和小水因而整整一天哭腾不休,老师无奈之下让人通知七叔来学校接我回去。后来七叔告诉我,那天他正在帮人家挖通水沟,听到王大爷带回来的话二话不说便扔了手中的铁锹踩着满鞋底泥巴朝学校方向跑去,每次说到那里,七叔总会乐呵呵的笑,那种笑会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仿佛他的一生从未经历过大喜大悲而是一切安好,岁月无忧。
等我习惯了学校生活后,开始接受一些童年中仅有的朋友。七叔每日都会送我去学校,遇上下雨天道路泥泞,他便一直背着我,看着旁人家长总是骑着自行车载自己的孩子去学校,我便心生抱怨。七叔总会笑着安慰我:“因为只有每天背着我们水央走路,才可以待的更久一些啊。”那时,我总会转头看着跟在七叔身后的小水,它每每看到我转过头去看它便会激动的摇起尾巴,晃动身体,我想它应该也是同七叔一样愿意和我相处更长的时间才一直陪伴着我们。小水似乎通达人性,等我再长大一些可以独立来往于学校间时,七叔常因为农事不能急时去接我,可每次在离家中途的石岗坡上都会有小水蹲坐的身影,无论刮风下雨它都会在傍晚的时候像雕塑一般蹲在那里朝我归来的方向眺望,看到我出现时便兴奋的摇着尾巴汪汪直叫奔向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成了七叔的替代一直在熟悉的路途中接我回家。
我十二岁那年,七叔三十八岁,小水七岁,我在一点一点的长大,却不曾想过七叔和小水都在慢慢苍老。小水的毛色已经褪去过很多次,体型看起来早已是成年犬类模样。小水每年褪毛期间七叔都不允许它进家,说是犬类毛物太脏,又因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所以更要格外注意。看着小水在门外徘徊七叔又会不忍心的多送些食物给它,我知道,这几年的相伴让小水成了我们这个残缺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和七叔从未将它当做一般动物来看,反而因为它的存在我们的生活才不至于太过乏味。
小水和三婶家的爱犬八哥关系极为要好,八哥比小水大两岁,体型也较小水大一些并且也是村中最为凶悍的猎犬却和小水似是兄弟一般。小水和村下几条狼狗关系并不融洽,每次遇见便会猛烈厮打,因此七叔去村下时总会阻止小水跟着。我得以见证小水和八哥感情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我去村下找朋友玩耍,一路上勘察小水是否也跟着过来,未见到它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玩耍时那两条狼狗也安稳的躺在周围睡觉,其实它们生性并不恶劣,也挺讨人喜欢却不知为何独独与小水为敌。玩闹间不知何时小水忽然奔到我的身旁,跳跃着身体汪汪叫了几声,我心底一颤,惶恐至极,果不其然那两条狼狗似是听到小水的挑衅般猛的睁开眼睛扑了上来,三条狗厮打在一起,空旷的场地掀起一阵烟尘。看着小水被两条狼狗咬住腿部死死不放我慌乱的不知所措,赶忙寻找石头朝那两条狗身体砸去却又砸不中,听到小水悲凉痛苦的叫声越发心痛,只能哭着叫喊七叔、七叔。关键时刻忽然视线中闯入一个健壮的黑影,是八哥,八哥本身就在其他狗眼中具有威慑力不一会就将那两条狼狗打退却依旧不依不饶的咬着对方的脖子,毛色均被染红,我有所不忍便吓退八哥,小水看了我一眼便夹着尾巴一瘸一拐朝家的方向跑去。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无论世事有过多少变更,也无论是人、是畜,在我们受伤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地方都是能够给予我们疗伤处所的家。小水是,七叔是,我亦是。
之后的一个星期小水始终没能再站起来,腿部伤口发炎,殷虹的伤口看的我揪心不已,它躺在一旁每每看到我和七叔走过便停止舔舐伤口抬起脑袋小幅度摇摇尾巴。小水的眼睛永远漆黑发亮如同七叔的双眸,那会蹲在它对面的我却好似看到它眼眶中莹润的泪水,心间突然涌起一阵难以平复的酸涩,良久,我笑着抚了抚它的脑袋眼中却不自觉滚出几滴泪珠。小水的痛永远和七叔的痛一样埋在心里不会说出来,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不能说,一个不愿说。
七叔四十岁生日那天同往日一样再平凡不过,那时我已去镇上读初中碰巧赶上周末回来,那天晚上七叔炖了排骨汤。吃饭前在厨房里忙碌,见他满脸喜色道:“水央,七叔活了半辈子也没过上像样的生日,今天总算是赶上了。”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间一阵悲凉,他没有叫上奶奶和三叔一家,兴许如他所言,他们从未记得过他在哪天出生,似乎一切在旁人而言都无关紧要。那晚七叔喝了白酒,些许是有了醉意,他自顾自的和我说起他的过去,小水躺在我的脚边一声不吭,我们都在听一个久远的故事,说故事的人似乎无关痛痒,却字字皆悲。也是那时起我才知道七叔前四十年确实没有过过像样的生日,十岁生日那天爷爷奶奶因为粮食问题而打架闹气,二十岁生日时爷爷病危全家一度陷入慌乱没人记得他的存在,三十岁生日那天在山里赶完工事兴高采烈的回家揭开锅盖发现连饭粒也没剩下。七叔少的那根脚趾就是那日愤怒赶回山中走路没有留意不慎摔下山坡跌断的。他说了很多,一边笑,一边哭,又一边喝酒,他问我:“水央,人怎么能这样活着呢?”那会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内心的煎熬和悲苦,只是看到他哭时也就跟着哭,事后我将他扶到床上,自己却坐在院中抱着小水又哭了很久。
我去镇上读书以后便不常见到小水和七叔,唯有每次周末回来踩着黄昏的光线跑向七叔劳作的田地时,七叔照常穿着那件略显破败的灰白大褂,满脸汗水的劳作,时不时抬起手腕擦拭融入眼眶中的汗珠,又继续弯下腰去。小水则躺在一旁草丛中悉心陪伴,如果世上真的有守护神存在那小水便是我和七叔的守护神,在我们最为孤单的时候唯一不会离开的便是它,它曾替代忙碌的七叔陪伴我而今又在我忙碌的时候寸步不离的陪伴七叔,它同我们的感情已不单单可以用言语去表达,再或者说若是当初说它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如今定可说它是我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次都是小水第一时间发现我,它总会激动的汪汪叫上几声似是提醒劳碌的七叔之后便摇晃着身体朝我奔来。这几年,小水又苍老了许多,动作也不再像当年那般灵巧,如同老化的机器般在一步步衰退。小学的时候小水时常会跟我去学校,我极力赶它回去怕它沿途发生意外,熟料它跳进与我相隔的水塘一直游到对岸,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小水竟然会游泳。等到它九岁大时即便我将它带到水边它也不会沾水,我想大概是它也老了,体力不像当年那般容得消耗。可看着眼前小水朝我奔来在风中、草中穿梭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没变过。我们总希望时光能停留在我们所以为的最美年华里,可现实总在不断的提醒我们一切都在变,那一刻我开始害怕失去,害怕岁月在他们身上所留下任何苍老的印记,我以为只要时光不让他们老去,他们便可以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夕阳的光辉投射在七叔的侧脸上,仿佛油画中永远伫立在一方眺望孩子归乡的老父亲,看着他欣喜的表情来不及擦去脖颈间的汗液便朝我招手:“是我们水央回来啦。”
初中之后我顺利考上县一中,这些年家中虽是贫困,但七叔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我,上了高中后身上的担子越发沉重,他却仍旧笑嘻嘻的对我说:“你成绩好,我吃再多苦也高兴。”高一那年奶奶已病入膏肓,三婶十分嫌弃生活不能自理的奶奶,三叔也不能做主,一切重担便被七叔包揽。我曾问他,以往奶奶那般待他不公难到心中就不曾有过憎恨?七叔却傻傻的笑着,许久才回道:“恨是恨过,可是再怎么说她都是生我养我的人,有多少恨可以斩断母根呢?”奶奶在那年冬天去世,七叔只让我在送葬时请了一天假回去,之后便让我返回学校上课,那天的他同我分明只有一个月没有相见却像是隔了好几年,看着他疲惫憔悴的面容我方才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印象中他从未这般苍老过。
高二的某天下午,老师忽然给我捎来口信说家里出事了,具体也说不清。我心间慌乱至极,生怕是七叔有什么不测,赶回家中看到大门紧锁,门口围满了邻居议论纷纷,七叔坐在一块石头上懊恼的撑着脑袋,面容焦虑,小水则躺在一旁。看见我回来,七叔极为恼怒,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三叔把我叫了回来,为此七叔差点又和三叔争执起来。从居民议论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十几年前七叔给崔家说的那门婚事,四天前崔成名和妻子大闹一场半夜想不开拿起刀杀了妻子然后自杀,这样大的命案在当时是罕见的,事发后崔成名老婆的妈妈便来到我们家哭闹,骂七叔自己命不好就算了还作孽。老太太将自己关在我们家两天把七叔锁在门外,又哭又闹。这几日七叔眼角的皱纹越发深刻,皮肤像是松弛的朽木般耷拉。我既气愤又无奈,三婶悄悄让我去沈庄找老太太家人,说是再这样闹腾下去又得出人命。走到离沈庄的邻庄时发现小水一直跟在我身后险些又与其他人家的狗厮打起来,我心里本就愤怒于是没做思考便拿起一个石块朝小水身体砸了过去,见它痛苦的叫了几声便转身跑开,熟料这时七叔却追了过来。他终究还是没能让我去成并且狠狠的训骂我一顿,我委屈至极连夜跑回学校。后来那件事不了了之,可我深知那个老太太的话伤到了七叔,七叔一贯用沉默来回应外界带给他的创伤,他唯一给予反驳的那次打架却也是为了我。
一切风波结束之后我却再没有见到过小水,七叔说自从上次在去沈庄的路上被我赶走后小水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人说似乎被狗贩子带走了。七叔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迟缓,沉默之际他点燃一支烟,而我则蹲在一旁哭的稀里哗啦,不时拉起他的衣袖悲愤欲绝道:“七叔,你去找它呀,外一别人打它怎么办……小水不会叫疼的,可它狠怕疼……七叔,我们去找它吧,它现在一定很想回家……”七叔自然没有带我去找它,而小水从此就这般在我们生活中悄无声息的退场,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更难过并且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我们之间最后的道别方式竟然是我拿起砖块砸了它的身体赶它离开。我想,那会它一定很难过。后来我总在看到八哥孤单的身影时想起它并且时常暗自落泪,在之后的几年里除了我和七叔,八哥也一定很想念它。
高中毕业后我顺利考上北京一所高校。拿到通知书那晚七叔特别高兴,夜间透过他房门的缝隙我却看见他发愁的躺在床上闭目不语,我知道是昂贵的学费问题,印象中七叔从来没有这般忧愁过又或者他从来只对我微笑却总在某个深夜里暗自难过苦恼,这一切他都自己扛着不让我知晓。第二天我说:“七叔,我不想上学了。”熟料他立马青筋暴起,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现在想来那一刻他的心一定很痛,他从未打过我,那是他第一次打我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打我。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说:“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却在最后关头要放弃,我是白养你了!”整整一天我一直在哭,刚开始是为了那狠心的一巴掌而愤懑、委屈,最后却演变成为自己哭、为七叔哭也为离开我们很久的小水哭。
我还是去了学校,七叔东拼西凑才将学费交满又给了我足够的生活费。去学校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水央,你去了学校不要与人家攀比,也不要自卑,我命穷了一辈子也就认了,但你千万不要学我,你还小要有志气,有骨气!”去了北京后我更少回家,又限于来回车费太贵一年最多回去两次,七叔总会定时给我寄来钱物。我在校成绩优异每年都可以拿到奖学金,时常寄些回去让七叔买些补养品,他却不舍得,总是细心存好每次等我回去看他时又极力塞给我。那段时间没有我和小水的陪伴我无法想象他是怎样走过来的。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家中发现又多了位新成员,七叔笑着告诉我是年初时人家送的,说是怕七叔一个人孤单。我问他:“有名字吗?”七叔低头傻笑了很久,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叫它水央。”
那晚我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一想到七叔说话时的模样鼻子便开始发酸。他给予我的恩情是我即便终此一生也无法偿还的。再后来我出去找工作他送我上车前让我离开那个地方再也不要回去,我自然不可能不回去,我以为他可以等我很久,至少等到我事业成功,可是现在他甚至来不及等我回去看他最后一眼。
我回去那日天气有些阴郁,小羽告诉我七叔的尸体还放在电死他的那户人家门口,三婶要求打官司获取赔偿,不管对方给予什么样的答复依旧不依不饶闹得天翻地覆。看见七叔的尸体时已经分辨不出他的模样,浑身上下如焦炭般漆黑散发出一种烧焦溃烂的异味。不知为何那会我一滴眼泪也没流下,只是冷冷的对三婶说了句:“他已经这么惨了,你还要折腾多久?”三婶仍旧闹着要人家赔命钱不让我把七叔的尸体带回去下葬,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愤怒到了极点不然也不会有勇气揪住她的衣领骂道:“你他妈忘了他半辈子,却在他死了之后也不放过他贪图他用生命换来的钱,你还要不要脸?”之后便任由她在地面上哭着打滚变相骂着我和七叔。这个女人我从来不想理会,我连恨她都觉得是在浪费感情。七叔下葬后我以落户子女的身份不再追究那户人家的责任,也没再要求任何索赔,这世上已有太多无法了结的恩怨、旧债,我相信若换做出事的人是我,七叔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因为面对命运的残酷时我们从来都是宁愿选择宽恕也不要生活在永恒的怨恨中,再年轻的生命也担待不起那样的催耗,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忘记悲伤好好活着。
处理安顿好家中一切事务后我便打算离开这里,七叔说的对,这不是一个好地方,他用一辈子向我证明了这句话并不虚假。将要离开的那天我去找陈伯伯问他这几年七叔有没有和他说过什么,他指着拴在门旁的那条白犬平静的说:“他总会告诉它,他在想念和它同名的水央。”听罢我鼻子一阵酸涨继而缓缓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轻轻抚了抚它的茸毛淡淡问了句:“水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家?”水央仰起脑袋像当年的小水一样舔舐我的手腕。泪水瞬间在眼眶中打滚,这些年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在七叔尚在人世时唤他一声爸爸,而今他已离开,这些我不能同他说的话只能独自烂在心底。陈伯伯在我走前忽然泪流满面,拉起我的手满脸愧疚的说:“水央,对不起,那天若不是我让他速度快一些顺便也帮我家搬运几袋农肥,他也不会出事。你知道,我的腿早就落下病根,这几年都是他帮我们家做事。”我在原地楞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看着低头啜泣的陈伯伯强抑着心间的难过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七叔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
带水央离开前我们最后去了一次七叔的坟地,阴森空旷的荒地中七叔和他的亲人一同长眠在那里,我在他旁边又请人堆了一个稍小的坟墓,是给小水的。我不知道这些年小水流落到了哪里又或者它早已不在这世上,可我总想给它留一处可安身的家,若它能找到便一定会回来,七叔的身边唯有它作伴才不会孤单。看着他们坟墓相互依偎的模样我会心一笑:这个世界值得我们依赖的人、物,无论走了多远的路,去了什么地方,都会以另一种生命独有的形式活在我们心中,他们一直站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同样思念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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