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38 更新时间:14-06-06 15:47
遇茶记是浣花溪北岸一个小小的茶肆,再北上二百里,就到了泽被蜀地,光耀古今的都江堰;往西去不远,有条直通川南的驿路;南下八百里,正是崇山峻岭,万壑纵横的迷易所在;而向东远望,则依次杜甫草堂,青羊宫,及至锦官一城。
遇茶记的掌柜,是个驼背老者。也没个正经姓名,人都唤他作弯老儿。奢崇明叛乱之前,遇茶记着实生意兴隆了一阵。南来北往的商旅过客,络绎不绝。等进了崇祯年,便只剩惨淡经营。尤其到了冬天,更是艰难。时不时还得靠砍柴进城卖了,维持生计。
那余知墨进来时,茶肆中破天荒早有两人在座。他扫了一眼,并没有昨夜的车夫。只见一瘦一胖,俱是文生公子打扮。瘦的长相俊俏,身段风流,怪的是手里捏着把清凉折扇。天气微寒时节,看起来十分别扭。胖的则更出奇,戴着个桃木鬼脸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眸子,倒是颇为犀利。
余知墨便捡个空位坐下,弯老儿过来上茶。茶具还干净,就是稍嫌破旧。余知墨并不在意,走了许久,着实渴了。慢饮几口,猛然顿住。想起在云中楼宴请冒辟疆时,出手打了兵痞裘三儿的少年,怎地好像眼前这个瘦削的公子?他忍不住偷看了几眼,不想被逮个正着。
“竹河先生,何必鬼鬼祟祟,窥那村姑洗澡似的?不如过来一叙。”
余知墨大吃一惊,没料到折扇少年竟识得自己。转念一想,心下释然。云中楼大掌柜曾有过锦衣卫之说,看来确凿无疑。当下也不客气,端着茶碗,移步过来。
“小生骆雨寒,这位是蜀王府的荣毅郡王殿下。算起来,你们还是亲戚。”
余知墨没等坐下,再吃一惊,忙仔细去看那戴着桃木鬼脸面具的胖子。却听骆雨寒又道:“三王子,竹河先生乃是云妃娘娘的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不必说了。”
胖公子当然是朱平欄。他先前同狗腿子分离,又在城里转了一圈儿,并未听到“我来也”落网的消息。只知道官府在五柳巷折腾到天亮,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知府吴志衍怒不可遏,斥责北大营的护卫军官玩忽职守,放跑了匪徒。北大营一个胡把总,则辩称“我来也”是假扮知府衙门的差役逃脱,反咬一口,还真揪出个倒霉鬼,为了五十两银子,跟人换了衣帽。如此,两边相互攻讦,谁也不肯认输。闹到巡按陈良谟处,各打五十大板,责令继续追凶,便不了了之。
朱平欄确定所约之人无事,也不再闲逛,耍了个小伎俩,甩掉身后跟着的王府侍卫。出了西门,匆匆赶到遇茶记。之所以临时改了地方,实在因着心里没底,不敢轻易信人。要知河神庙边上的密林,能藏十万精兵,更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好场所。而遇茶记虽强不到哪儿去,但多少有些往来人马。再加上朱平欄反客为主,“我来也”果真心怀不轨,便须顾忌暗中是否另有埋伏。
原打算唱他一出空城计,没料到城头早有弹琴的。骆雨寒不知何为,早早在遇茶记里守着。朱平欄灵机一动,戴上桃木鬼脸面具,装作路过歇脚的行人。没想到骆雨寒大模大样凑上桌,山南海北一通胡诌。本以为不过是个自来熟,等到余知墨现身,两边接话,才明白非比寻常。又听了骆雨寒有意无意的挑拨之语,也不及仔细琢磨是怎地泄露了身份,赶紧呵呵傻笑,冲着余知墨道:“舅子。”
余知墨更没料到眼前这胖子,居然是自己日夜诅咒那个荣毅郡王,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忙拱了拱手,道了句“久仰”,也不知到底是冲谁说的。
骆雨寒笑嘻嘻拉着余知墨坐下,道:“出门没看黄历,真真奇了,居然在这僻静地方,接连遇着二位。”
余知墨跟着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上次在云中楼,多亏骆公子仗义相救,否则后果堪忧,知墨在此谢过了。”
骆雨寒摆了摆手,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再说老弟并非为了竹河先生出头,而是怕那泼皮伤了雪梨园的苏九婉苏妹妹,所以你别客气,咱们两不相干。”
“这……”
余知墨面色微滞,下面的话便无法出口,略想一想,干脆低头喝茶去了。骆雨寒又道:“听人说,竹河先生想要常有仁的脑袋,甚至不惜悬红雇凶,可是真的?”
“那……”
余知墨叹了口气,他刚刚正想借机询问,若是锦衣卫肯帮上一帮,比之什么“你来也”“他来也”之类,强过太多。可话都给骆雨寒一个人说了,也摸不清这人究竟怀了什么心思,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雨寒劝竹河先生三思而后行。须知常有仁乃是下任苏州知府,恶意谋害朝廷钦命官员,按大明律,罪当株连九族。”
“舅子。”
朱平欄不合时宜,又叫了一声,余知墨皱了皱眉。
“衣裳,脏了。”
朱平欄指了指,余知墨低头看看,果然袍袖下边,印着个黑黢黢的小手痕迹。他就势在桌上蹭了蹭,模糊了一片。
“竹河先生见过河神庙那些小乞儿了?他们一群围上来,要钱要饭,趁着不注意,或是偷了你的银子去,或是捡你身上干净处,狠掐几把……最是惹人厌恶的。”
骆雨寒说着,顿了顿,忽然问道:“竹河先生莫非在河神庙约了什么人?不会是为了常有仁的事情吧?还是那句话,千万别惹祸上身,玩火自焚。”
“是又怎地!”余知墨甩了甩袖子,终于忍不住,道:“知墨昨夜寻得一位侠义之士,要为民除害,去割了常有仁的狗头。如何?锦衣卫可是闲得慌,想来凑个热闹?”
“这话也怪了。常有仁纵然作恶多端,自有三法司查管。你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来的生杀予夺之权?锦衣卫本不屑理会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竹河先生既然主动投案,雨寒只好成人之美了。”
骆雨寒微微笑着,从腰间摸出一对鎏金的细索手铐,就要给余知墨戴上。余知墨霍然起身,怒目而视,叫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仅凭三言两句,便要动手拿人,是何规矩?况且余某功名在身,别说是你,就算骆养性大驾亲临,也不能——”
“不能如何?”骆雨寒展开手中的折扇,那上面却换了图案。先时的《芙蓉楼送辛渐》,变成了《凉州词》。他摇了两下,道:“若家父果真到此,竹河先生怕就没这么硬气了。”
“余某最多有些书生气罢了,至少未曾误国。反观某卫,从太祖始,毛骧造‘胡惟庸株连案’,蒋瓛发‘蓝玉案’,纪纲冻死解缙,卢忠贪‘金刀案’,钱宁和江彬两个跳梁小丑相斗,田尔耕认了好大一个干爹……”
余知墨慷慨陈词,颇有些大义凛然。骆雨寒眯着眼,笑道:“幸好家祖和家父没犯下什么大过,不然非被竹河先生的尖牙利嘴,凌迟处死了。”
余知墨冷笑道:“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暂被浮云蔽日,也是有的。所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们祖孙三代,也不必得意。”
骆雨寒闻听这话,终于沉了脸,手里的折扇紧晃了几下。朱平欄则微张着嘴,再叫了一声:“舅子。”
余知墨喘了口气,瞪着眼问道:“谁是你舅子!”
朱平欄往地上瞟了瞟,道:“掉了,一张。”
余知墨颇不耐烦地看时,原来是袖笼中那张马夫给的纸条。他忙伸手去捡,谁料被骆雨寒抢先一步,抓了起来。
“‘明日上午,西门外河神庙’,这字迹用墨,似乎在哪里见过——”骆雨寒把纸条递到朱平欄跟前,问道:“三王子应该更加熟悉……”
朱平欄早瞧清楚,那纸条所写,与蜀王府里影壁墙上留的“我来也”三字,同出一辙。
“难道‘我来也’先约了余知墨?不知所为何事。莫非真和什么常有仁相关?而骆雨寒,竟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之子!他又来遇茶记作甚?方才所见,仿佛有意为难。这姓余的也真是猖狂大胆,口无遮拦。念在他是云丝染表哥,少不得要帮衬一把……”
朱平欄暗自盘算,突然夺过骆雨寒手中的纸条,用两指夹住,往茶碗里泡了下水,又放在唇边,叨念了几句“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样的咒语,随后在茶水里连蘸了三次,直到那纸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才猛地甩出去,大喝一声:“定!”
接着两眼翻白,浑身颤抖,口吐白沫。折腾了好半天,总算停住。但见他拍案而起,厉声道:“崔珏在此,尔等休得造次!”
骆雨寒本欲质问夺取纸条的事情,却给朱平欄古的怪言行惊呆。余知墨也吓了一跳,颤声问道:“崔……崔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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