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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9345  更新时间:15-01-17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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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夜步玲珑

    一、

    秦珑曾经设想,假若龙族为她这种人立传,那么只会用一句话来概括她: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是叛臣,可是韩洛,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叛臣,以前是,以后也会是。但凡你有不忍心实施的残忍计划,就由我来替你下手;你碍于颜面不能除去的绊脚石,就由我来替你杀掉;你想要得到却无可奈何的东西,由我来替你完成。

    你是龙族众人交口称赞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太子,所以你理所当然的瞧不起我这条吐着信子的毒龙,或者是毒蛇,尽管这条毒蛇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

    秦珑蜷在角落里,许久不曾流泪的眼角晶光闪烁,恍然回首,才发觉她在韩洛身边,已有百年之久,久到他已经不需要她,亦能独当一面了。

    百年前,正值阳春三月,桃李纷飞,她那不成器的大哥想要考取功名加官进爵,却又胸无点墨。父亲就想了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由秦珑女扮男装上了龙族男子才能上的考场。秦珑当时以读书万卷,小小年纪写出来的诗词歌赋便可以与当时文采上颇负盛名的讲学士胡煜唱和。此番出马,定是轻轻松松蟾宫折桂,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欢庆,识破秦家诡计的韩洛便款款的敲响了秦府的大门。

    这篇策论写得颇对本宫胃口,敢问大长老,究竟是何人所写?

    父亲自是不敢隐瞒,便将她指给了韩洛看。

    秦珑无所谓的抬头,就看见韩洛宽袍广袖,嘴角噙着一丝温醇的笑意。

    从来没有与一个陌生男人这样对视过,于是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大小姐难得一见的脸红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眼,便以注定这一生纠葛不断,将她拖下永不能赎的阿鼻地狱。

    韩洛看中秦珑的才华,但龙族千年来的规矩,女子不能入朝议事。按韩洛的意思,他是想将这李代桃僵之事,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次日,秦珑称病咳血。

    五日后,一代传奇龙女秦珑,溘然病逝,不少昔日仰慕她的文人友士纷纷痛心疾首写了挽联送去秦家追悼。没人留意到,太子韩洛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伴读,眉目清秀,水灵可爱,名唤秦陇。

    从那一天起,秦陇正式成为了韩洛的心腹。韩洛手把手地教给她朝廷政事,整日整夜的与她分析朝堂上的势力勾结,他将秦陇介绍给各路长老,刻意为她铺平将来的锦绣前程。

    她也确实天资聪颖,不必多说,一点即透。几十岁岁的年纪在龙族也还是个小女孩儿,本来正应该是天真烂漫,游湖歌舞的时候,秦陇却埋头在阴谋权术之中,在歧路上越陷越深,无可自拔。

    她记得韩洛握着她的手说:秦陇,我需要你在朝廷上帮助我。

    秦陇回答:是,太子殿下。

    二、

    千年之后,锦官城的老一辈们,或许都不记得千年前龙族究竟是谁做主,但必然会记得千年前那场精彩绝伦的夺桂之争。

    千年以前,名满天下的讲学士胡煜,终于拗不过族长之命,参加了当年的选贤会。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胡煜的第一是铁板钉钉的一件事,没想到那一年又杀出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黑马--太子伴读,秦陇。

    两人的文章文辞精妙,针砭时弊一针见血,胡煜的文笔恣肆飞扬气势惊人,而秦陇则是冷静谨慎娓娓道来。当年考官有二十四名,其中十二人支持秦陇,另外十二人则是胡煜的手下,两派争执不下。到最后这场状元之争闹到了老帝帝面前,帝帝见才心喜,便在寒雪殿上出了琴棋书画四道考题,请两位才子比上一比。

    这便是后世口中津津乐道的折桂之争。这两人连斗了四天四夜,琴棋书三局都堪堪平手,直到最后一局作画,胡煜一路被秦陇打压,也收起了小觑之心。他提笔泼墨,只见画纸上晕着一个黑点,黑点之下寥寥两笔,粗疏的勾出线条。

    若是你说得出我画的这是什么,我便将状元双手奉上!胡煜的手一张,将那张画纸出其不意的掷向秦陇。

    不少人伸着脖子,谁都看得出那画境由笔生,法随意转,妙琼巅峰,古意盎然。无双公子,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可是却没人说得出他画的是什么。

    只有秦陇再呆愣了一秒后眨了眨眼睛,朗声道:画的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众人看去,果然,那一个小点儿,可不就是落日孤鸿?那长长的曲线回折,可不就是大漠的滚滚黄沙?

    这么多人中,只有秦陇一语道破这张画的真谛。这时已经有人在小声感慨,这哪里还是状元之争,分明就是在寒雪殿上,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

    可是秦陇不是冲着知音来的,她是冲着状元之位来的。

    胡煜深深地看了秦陇一眼,当场认负。

    四天四夜的争斗,至此画上句号。秦陇的身体也由于这四天的殚精竭虑而逼近极限,她踉跄着走出宫门,下意识地想要寻找韩洛,明晃晃的阳光一打,她脚下一软,几欲摔倒。

    这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

    秦陇定了定神,低声对那人说了声谢谢。等她反应过来,才发觉那个身影正是胡煜。

    后来秦陇才知道,韩洛在这场比试中,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出现。

    自此胡煜闭门谢客,而秦陇扶摇直上,炙手可热。

    老龙帝日渐病笃,二帝子三帝子蠢蠢欲动,也有人想去拉拢新科状元秦陇,秦陇来者不拒。

    他们转送给秦陇的明珠千斛,美人舞姬,秦陇一一瞧去,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笔笔的人情来往,都记在账上,然后等某一天,将人证物证都送到老帝帝面前。

    最先扯出的是二帝子卖官之案。三帝子洋洋得意,以为终究是自己拉拢到了秦珑,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自己就因为强占宗庙田地被打入天牢。

    从此,世人都传言状元秦陇,是个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小人。

    可就是这么个让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小人,却始终盛宠不衰。老帝帝信任他,信任到将自己的二帝子三帝子一个个送进了天牢,那时间秦陇掌管龙族铁狱,后世称他为一代酷吏,凡是落进他手中的人,他总有法子慢慢逼供,将他需要的那些话从你口中掏出来。

    好容易盼到仁厚宽容的太子继位,一时间弹劾秦陇的折子如潮水般涌上新帝的案头,可新帝也只是意思意思,将秦陇的官职降了降,手中的实权却半点没动。

    朕还需要你。韩洛这样对秦陇说:二弟三弟他们早年网罗的党羽众多,如今都趁着父帝新丧这段时间蠢蠢欲动,唉

    秦陇回答:喏。

    隔日,二帝子三帝子暴死狱中。

    据说是铁狱新近逮捕了一名逃犯头子,惹来同伙劫狱,劫狱之时刀剑无眼,二帝子和三帝子以帝子之尊,惨死于匪徒刀下。

    新帝为此龙颜震怒,在朝上公然斥责秦陇看管不力。朝中大臣精神大振,纷纷要求罢免秦陇官职。新帝宽厚,却只是命秦陇将功折罪,领兵去剿灭那一群逃犯。

    秦陇将整个山头的人灭了口,那个逃犯原本就是被她买通的,临死的时候都想不通雇主为什么要杀他。那双圆睁的眼睛,像是在怒斥,又像是在问天。

    他怀里的小女孩怯怯的哭道:哥哥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陇挥了挥手,手下人会意,在四处点起火来,她拂袖而去,将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哭声一同留在了大火里。

    无知的人怎么可能在韩洛的天罗地网中活下来呢?就算她放她一命,以韩洛滴水不漏的性子,这个小女孩迟早有一日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秦陇觉得那个良知尚存的自己正在一点点的死去,有恶毒之花从她腐烂的身体里长出来。

    三、

    秦陇曾自嘲般的设想,假若史书要为她这种人立传,那么只会用两个字来概括她:

    奸臣。

    她是韩洛用来劈开面前阻碍的刀,但是事实上秦陇并不喜欢双手沾满鲜血的感觉。每天晚上一闭眼,她就能听到铁狱中回荡着犯人的惨叫,和对自己尖锐的诅咒。

    一次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之后,她开始畏惧入眠。

    那些妻妾成群的大臣们大概不会想到,大权在握的奸臣秦陇,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蜷在角落里,睁着眼睛等候黎明的来临,她不敢睡下,因为她怕。

    第二天太阳升起,她踏出房门,又变回了那个满手鲜血、冷酷坚硬的奸臣。

    韩洛曾忧心朝中的老臣把持朝政。这个在秦陇手中却不是什么难题,老臣家大业大,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子弟就算没有,派人去用酒色名利勾引一下,也就有了。而且,越是清廉大臣家的子弟,越容易勾引。

    他们的父祖权势滔天,可是他们自己却没有享受过声色犬马,这种人堕落起来,比纨绔子弟还要快。

    家中子弟触犯禁令,按律连坐,父辈需得自咎辞职。韩洛百般挽留着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们,可是自有秦陇在朝廷上咄咄相逼,她言辞锋利指桑骂槐,将那些老臣一个个气得颤颤巍巍,扭头便走。

    老臣甩袖而去,他的学生门徒大哗,各路言官们也自然站在重臣的这一边。在万人唾骂声里秦陇沉默着回身,却看到韩洛手握玉玺高高在上,却吝啬得不肯分给自己半个眼神。

    秦陇忽然觉得自己既狼狈,又可笑。

    在这狼狈与可笑里,她还不得不跪下去,等待着韩洛的下一个吩咐,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喏。

    这天下朝,韩洛漫不经心地告诉跪着的秦陇:算来朕的服丧期也满了,该立后了。

    你觉得,梁幼彤怎么样?

    仿佛一桶冰水照头泼了下来,秦陇的心脏被狠狠勒紧,紧得人喘不过气来。

    长老千金梁幼彤,一字并肩众位长老的千金。韩洛有一次带秦陇入宫赴宴,宴会上梁幼彤一曲龙傲九天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老龙帝在那一夜开玩笑道:此女风华,未来可母仪天下。

    秦陇看到有渴慕的火焰从韩洛的眼中燃烧了起来。

    回去之后,韩洛对二帝子三帝子的势力侵蚀开始加快,他下达给秦陇的每一条命令再没有了过去的韬光养晦,那一刻秦陇就知道,韩洛的欲望与野心,完全被梁幼彤这个美人点燃了起来。

    她不动声色,依然会跪下对韩洛说喏,可是在韩洛看不见的地方,她也细密的下着自己的一盘棋。

    这盘棋的收官是在与无双公子的殿试比拼时,当时秦陇险胜,站在老帝帝身边官袍加身。而胡煜孑然一身,面对龙帝那般的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他竟不为所动。

    龙帝满脸惋惜,惋惜之余又更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情。

    秦陇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人,于是言笑晏晏的对老龙帝建议:不若将长老千金许配给无双公子以作补偿,才子佳人,可不正是一对?

    龙帝赐婚,这下容不得胡煜再拒绝。

    那天晚上秦陇姗姗归来,推门就见到韩洛喝得酩酊大醉。她想了想,毫无愧疚的取了一盆冷水来,泼了韩洛一身。

    韩洛略微清醒了一些,紧跟着便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冷笑:韩洛,我没想到胸怀天下的你,居然有朝一日也会如小儿女一般为情所困,借酒消愁。

    也就是那一日韩洛才真正发现,那个惊才绝艳的秦珑,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变成了一条择人而啮的毒蛇。

    四、

    长老千金最终没有下嫁胡煜,但不是因为韩洛明目张胆的反对,而是因为胡煜的托词。

    他借口说双亲亡故,秦陇亲自上门,提醒他说三年孝期已满,胡煜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孔圣人曾为双亲披麻戴孝,孤身守孝十年。许某不才,也欲效仿圣贤。

    秦陇暗暗地咬碎一口银牙:再等十年韩洛继位,这位长老千金不当上龙后娘娘,我就跟你胡煜姓!

    现在韩洛随口说出这个吩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秦陇。这一刻秦陇终于明白,韩洛要梁幼彤,不择手段也好为人唾骂也罢,他宁可违背先帝赐婚的旨意,也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

    秦陇听见自己死水一般的声音,回答的是:是。

    饶是她之前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到底也还是没能从梁幼彤手中将韩洛抢过来。

    韩洛啊韩洛,你到底还是抛下了我一个人,在这条黑暗肮脏的道路上,蹒跚而行。

    可是这条路实在太孤单,每走一步就像是行走在刀尖之上。韩洛,我不想放开你,因为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自己什么时候就会从这条路上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次日,秦陇领了旨,敲开了许家大门。

    莫须有的通敌罪名,胡煜全家落得个满门抄斩,谁能想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女子的一笑倾城?

    胡煜双亲先后亡故,就算是满门抄斩,实际上重头戏也就只有他一个人。这次新帝的圣旨下得很快,甚至有的大臣们是次日才知道,他们仁慈的圣上,直接将一杯毒酒送到了胡煜的牢狱之中。

    三日后,新帝匆匆迎娶了长老千金,龙后册封仪式上,还是秦陇亲自盯着史官在史书上记下了梁幼彤的大名。

    她回到家中,正看见某个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披着一袭旧袍,在看水塘里的鱼。

    这尾红白鲤养得真好,是你养的?胡煜听到脚步声近,头也不回地问道。

    秦陇淡淡说道:你不问我为何救你一命?

    胡煜放下手中干粮,慢慢地向着秦陇走过来。

    秦陇不退不让。

    胡煜来到她的面前,轻轻伸出手,将秦陇束发的木簪拔了下来。

    一头生漆也似的头发瀑布般垂落在秦陇的腰际,衬的这个女子眉目如画,清丽绝伦。

    胡煜看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你那天对我说你是女子我还不信,可笑我一生自负,到最后竟是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秦陇微微一笑:败在秦珑的手上,也并未见得有多么丢人。

    也是,胡煜放开秦陇,退后几步:十年前多少才子折服在秦珑的石榴裙下,只是谁能想到如今新帝身边的红人秦陇,就是当年那个才华绝代的秦大小姐?

    秦陇从胡煜手中接过木簪,将自己的长发再度束起来:如今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想抢回长老千金?

    秦陇本以为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梁幼彤的诱惑,可是胡煜却摇了摇头。

    她脸色一变:那样美的女子,你竟不动心?

    胡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窈窕淑女,君子

    他的声音很小,后面几个字又刻意模糊,所以秦陇并未听清。她皱眉道:若你是担心韩洛。不要紧,一切有我。

    胡煜忽地问道:你为何要这般热心,助我夺回长老千金?

    秦陇干脆地回答:因为我要韩洛。

    胡煜这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说:容我考虑。

    秦陇目送他回房,忽然,这个大才子回头对她喊道:若是你每天坚持来劝我,说不定我会早点做出决定!

    五、

    虽然胡煜的这个要求提的莫名其妙,但秦陇还是依言,每天去苦口婆心念叨胡煜一个时辰。

    开始她的话题总是会被胡煜带歪,他们聊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甚至风水扶乩。胡煜眼界广阔,所说的很多事情都是秦陇闻所未闻的,以至于等她被胡煜客气的送出门外,她才惊觉自己竟又在这里耗费了一天的时间。

    后来秦陇学乖了,每次来拜访胡煜都是紧抿着嘴,不管对方如何天花乱坠,我自岿然不动。胡煜叹气,只能取出棋盘道:我们下一盘棋吧?你赢了,我便一切都听你的。

    论棋力,秦陇和胡煜本该不相上下,可是她最近正在为韩洛和梁幼彤焦躁。以她的本事,虽然做不到将梁幼彤暗杀,但想瞒过韩洛将人偷出宫来却不算难事,可是要将梁幼彤从深宫中带出来,就必须得到她本人的配合。

    秦陇也曾私自去见过梁幼彤,见过面才知道这位大家闺秀在家中一直敬仰胡煜的才名,若是胡煜肯出马,只怕这位大小姐能立时抛下韩洛,效仿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

    秦陇只顾着盘算该怎么劝动胡煜,冷不防胡煜落下一子,谦虚道:承让,在下两目半,险胜。

    秦陇呆滞片刻,怒道:不算,再来一盘!

    黑白交错声中,闲敲棋子灯花落,不知不觉已夜半。

    又是一局终了,胡煜依然险胜,他放下棋子,笑道:总是这样低着头下棋,我脖子都酸了。

    说着,他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法华经来:你每次晚上离开,都是一个人。女孩子家走夜路不安全,不如今日在我这里过一晚吧。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我为你讲经。

    秦陇半信半疑:大师,你还懂经?

    上次见你,就觉得一个女孩儿,戾气太深恐怕嫁不出去。胡煜笑道:所以特意向隔壁白马寺的主持现学现卖的。

    秦陇听说佛祖讲经之时,口吐莲花,九天震动。但她没想到胡煜说起经来,竟然也这般引人入胜。

    秦陇曾经问他:像我这样双手沾满血腥的奸臣,佛也会收容我吗?

    胡煜将一只手放在她冰凉的手上,温言道:若是你有心事郁结,不妨说来一听。

    秦陇真的一五一十地说了,那些事那些人在她心里埋藏了太久,若是没有遇上胡煜,恐怕她只能将自己的那些心事通通带进棺材,再随着尸身一起腐朽。

    她幼时自恃才名,在家里只顾着扑在经史子集上,没有人教她道德礼仪。至于到了太子韩洛身边,韩洛更是一心将她往泥泞中领,直到这一天秦陇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走过的道路上满是唾骂、鲜血和尸骸。

    她依然每天都到胡煜这里来,唯有在这里她才能得到一夕安眠。有的时候就算没什么事,秦陇也会过来,与胡煜说几句话。仿佛这样做了,她罪孽深重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安抚。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秦陇想,现在,我是真的信了。

    当她因为韩洛的任务连日在外奔波时,渐渐发现自己每天醒来第一个想到的竟是胡煜。她会怀念在胡煜同他下棋,听他讲经的时光。偶尔他还会为她做可口的饭菜,与她一起水墨山河。

    原来孤独了这么多年的自己,也会有依赖别人的时候。

    原来自己还是期盼,这种简单平静,远离朝政远离利害关系的生活。

    秦陇终于放开了手中的权力,紧接着辞去了铁狱卿的职位。反正韩洛也已经有了林家的支持,不再需要她这个奸臣了。

    秦陇的势力在土崩瓦解,墙倒众人推的情势之下,有胆大的顽童甚至向秦陇家中投掷石块。某一日秦陇顶着碎鸡蛋出现在胡煜面前,她苦笑着解释道:路上被人砸的,来不及换衣服了。我现在才知道坏人一旦想要变好,就会立刻被打翻在地,紧跟着踩上无数只脚。

    胡煜沉默着给秦陇烧了热水,让她先换上自己的衣服。秦陇擦头发时,忽然听见胡煜说:珑珑,我们逃吧。

    逃出这里,逃出京师,逃到一个没有韩洛也没有梁幼彤的地方。

    秦陇的手顿了一顿,想起了朝廷上韩洛那张冷酷的脸。

    然后她微微地笑了,扬声道:好啊。

    这条路实在太冷清,而我终于不再一个人踽踽独行。

    六、

    韩洛没有想到,秦陇竟会微笑着来见自己。

    从她奉命剿灭那伙逃犯开始,秦陇就好像把自己磨成了一把尖锐冷漠的刀,刀柄依然是握在韩洛的手里。韩洛想,对了,他一开始期望的,可不就是这个?

    可是那天秦陇私下约了自己见面,他应邀赴约,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女子长裙及地,嘴角勾起一个新月的弧度,宛若千百年后,故人白发重逢。

    她有多久没对自己笑过了?

    韩洛忽然就觉得心里被轻轻地刺痛了一下。

    在听了秦陇的话之后,他觉得那根刺更深了:你要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秦陇安然道:一代明君,万人敬仰,千载流芳你要我做什么呢?

    江山美人尽在他手,就连最难安抚的林老王爷都被他以姻亲的形势争取到手,帝位已经稳固,他确实没必要操心一个小小奸臣的去留。

    可韩洛神使鬼差地开口,竟是挽留:为什么要走?朝中仍有一些动荡,朕需要

    秦陇摇了摇头:你需要权力,需要财富,需要军队。这些林家都可以为你做到。

    你不需要我,放我走。

    她竟然真的要走!陪了自己十年艰难岁月的人说走就走,韩洛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莫名之火便升了上来:这件事,明日上朝再议。

    分手时他问她:秦陇,你为什么要走?

    韩洛是真心疑惑的,他已经习惯了只要他回头,秦陇必定在原地等他吩咐。也许在外人看来他们一个是明君一个是奸臣,然而只有韩洛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黑夜里,他与她的影子曾经依偎得那么亲密。

    秦陇并未回答。

    韩洛知道秦陇不想说的事,是问不出来的。所以他只是回头召集了一下自己的暗卫,而后,暗卫在御书房向他上报了胡煜的存在。

    御书房里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韩洛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明灭不定。

    第二天秦陇进宫,被御林军当场擒获,关进天牢,圣旨上给她的罪名是窝藏朝廷钦犯。

    朝廷钦犯胡煜也被投了进来,就锁在她的对面。两个人同时沦为阶下囚,可是胡煜只是笑笑,浑没有将这牢狱的环境放在心中,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来对秦陇晃晃,说道:上一次那卷经还没有讲完,这一次还要不要听?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卷经藏进袖子里的。

    秦陇表示:我猜你当时参加科举时,一定是做了夹带。

    是是是,所以名至实归的新科状元,只会有珑珑一个。胡煜笑道,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秦陇的头顶,伸到半空才发觉两个人分隔在不同的牢房之中。就在这时,对面的秦陇从缝隙中伸出手来,握住了胡煜的那只手。

    她慢慢地说道:对不起。

    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永远都不要对我说抱歉这种话。胡煜低声道:应该说,如果不是我,他未必会迁怒到你的头上来。

    迁怒?秦陇不解,像韩洛那样绝对冷酷和理智的人,除非是梁幼彤,否则有谁可以让他龙颜震怒?

    你会懂的。胡煜放开秦陇的手,示意秦陇:有人来了。

    来的人是狱卒。他大概也听说过秦陇在朝廷上的名声,满脸都写着对这个奸臣的厌恶,不情不愿地告诉秦陇:龙帝指名要见你。

    七、

    秦陇被人从侧门带入时,正看到韩洛在御书房里批着奏章,一身便服。

    回想当时韩洛推开秦家的大门,就穿着这样简单的衣服,他对自己浅浅一笑,于是江南三月,灼灼花开。

    可是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后来的韩洛吝啬得连一个正眼都没有施舍过秦陇,以至于那记忆中的笑容都模糊得如雾里看花,让人怀疑那一笑是否真的存在过。

    韩洛头也不抬,问道:两湖水患,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理?

    秦陇静静的提醒道:陛下,秦陇已经辞官了。

    啪的一声,韩洛扔掉了自己手中的毛笔。

    韩洛,让我走吧。以往韩洛的怒火会让秦陇不知所措到想要流泪,因为怕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够好。可是现在秦陇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韩洛,我终究是厌倦了。

    我厌倦了陪你玩这种奸臣的游戏;我厌倦了戴上冷漠奸邪的面具;我厌倦了当你韩洛一个人的走狗;我厌倦了一个人在黑暗中走着摇摇摆摆的钢丝唯恐自己会摔下去没有人会接住我,我厌倦了你。

    秦陇回身向外走去,也不管身后韩洛如何。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推倒了桌椅,从背后牢牢地抓住了秦陇的手腕。

    韩洛的声音听起来惶急到近乎错乱:留下吧秦陇,留下来陪我在这座帝宫里过一辈子吧。

    秦陇一根一根的掰开韩洛的指头,没有回头,语调却陡然苍老:其实之前,我觉得就那么过一辈子,也无可不可。但是我终究明白之前我所做所想都是错的,在胡煜出现之后。爱一个人就是,你爱上了他以后,你就会发现你以前做的一切都错了。

    韩洛有些茫然地想,是这样吗?

    他已经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完全超出了他自己的控制。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一把最锋利的刀,他握着这把刀就可以劈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切荆棘。可是有时他也希望这把刀不是那么冰冷,最好她能对自己笑一笑。

    就像提起胡煜时,她笑的那样。

    我是不是做错了?

    八、

    你知道吗,秦陇重新回到天牢时,她听见胡煜的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我在天牢里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我赌如果你选择了韩洛,我便就此离开;但如果你回来了,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放开你。

    状元之争的时候我松开了一次手,然后我看着你将自己逼到了一个那样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所以当你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胡煜忽然一笑:你不是疑惑,我重新见你的第一面,对你念的是什么诗吗?

    我说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缓缓地张开手,掌心托着两颗小小的丹药:我那时就已经预测到也许会有今天的局面。所幸胡家还是剩了点忠心侍卫的,我让他们准备了这个。

    这是七日迷,我已经布置好了内应,他会把我们送出去。

    珑珑,我们逃吧。逃开龙族逃开帝权,逃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外桃源。咫尺天涯的地方,他对她温柔地张开怀抱。

    就像是一开始,他对泥泞中的她伸出唯一救赎的手,于是孤独的黑暗中有光明劈面而来,她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对着那道光扑过去,想着终究有一个人能与她执手,就那么一路白头。

    秦陇牢牢握住胡煜的手,不知不觉泪如泉涌。

    九、

    五年之后,凉风自乱葬岗上习习刮过。这里刚下过一场新雨,更显出坟场的森冷。

    龙帝,该回去了。身后的心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您出宫的时间这外头到底比不得宫里安全

    韩洛一声咳嗽,心腹立刻闭嘴。

    他不明白为什么龙帝每年清明节必要出宫,只是为了来探望这样一座坟墓。

    坟墓的碑上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在五年前,这两个人都是名冠天下的人物。以至于当天牢中传出他们两人的死讯时,龙帝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政务。带着侍卫奔赴了这里。

    后来的事情心腹也听人说过,龙帝盯着这块碑看了好久,忽然就令人掘坟开棺,棺材内只有一套女子的衣裙,看样子那两个人是假死逃脱。

    唉,自从五年前秦大人辞去铁狱卿职位之后,铁狱对犯人的看管都松懈成什么样子了啊。

    心腹一面感慨,一面小心觑着帝帝愈来愈阴沉的脸色,试探道:龙帝若是不喜,大可以命人将这里推平

    不,就让这墓立在这里吧。韩洛简短地打断他:你别拐弯抹角地提醒着朕了,朕这就回去。

    韩洛离去的时候又重新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坟墓,墓上已经长出青青的小草。那个曾经完全属于过他的秦珑,就以这样的形式,永远埋葬在他的心里。

    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帝,依然是每天山呼万岁,朝野称臣。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目光仍会不自觉地在众人中寻找,寻找那张清秀的面庞;没有人知道他会走着走着忽然转身,疑心背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喏;没有人知道他见到那块墓碑时,浑身上下都浸透了一场虚空大梦般的荒凉。

    百年如梦,梦一繁花,龙的生命再长又如何,那个女子还是没有选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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