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189 更新时间:14-12-31 23:39
冬季小城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尘埃和声音蛰伏在地下,静悄悄地等待来年的春天。
在隆冬,出门偶遇阳光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我和林夏挽着手走在小学母校里。动作敏捷的麻雀落在干枯的草地上,在我们脚步将至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飞走,像是沿途溅起的灰色水花。我看着操场正中的那棵大榕树,它居然仍旧挺拔地屹立在这里,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就负责每日清扫树下的落叶,当时觉得绕着大树扫一圈,就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它似乎不再像过去那般遮天蔽日。我当然知道,是我长大了。
“林夏,”我说:“后天我要出差。”
“哦,”她漫不经心:“去哪儿?”
“北京。”
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多穿点儿衣服。”
我们信任彼此,所以心照不宣。
其实,我向来不喜欢出差这种事,我缺乏一颗热爱旅游的心。在假期,我宁愿呆在家里看电影,世界上的东西大同小异,只是看待事物的视角不同罢了。而一部电影,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所以,我一般会尽力推掉出差这种需要舟车劳顿的任务,或是让给其他有雅兴的同事。可是这次不同,当我听到是去北方的时候,我的心微微地颤了一下,我想看看多年未见的白雪,而我也心知肚明,白雪在我的潜意识里象征的是谁。
形式般地完成了出差任务,之后,我来到久违邯郸城,来到那所承载了我四年青春年华的大学。那不安分的四年时间,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坎坷的一段。
我不为别的,只想去看看那颗梧桐。
时隔多年之后,我再一次站在梧桐树下。恍如隔世,也只有这个词能够形容我此时的心情。
身边经过的同学,他们踏着的是青春的脚步,绽放的是青春的笑容,在他们的衬托之下,仿佛身后的背景也染上了青春缤纷的色彩。四五年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现在,我扶着树干,就像是扶着一道穿越时间的门扉,我已是青春彼岸的人了。
我抚摸粗糙树皮,仿佛是抚摸着岁月的痕迹。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见到雪。但是,我遇见了顾思齐。
就在一家餐馆,从红色沙发椅的间隙里,我看到了邻桌的思齐。当时,我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可毕竟多年未见,我也不敢确定。于是,我的思绪完全脱离了桌上的饭菜,我的筷子静止了一般夹在半空中。我像是一个偷窥者,定神地看着她熟悉的眉眼。
就在我即将过去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旁边的男子和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夹起面前的菜,送到小女孩的碗里。那是她的女儿?那么那个男子应该是她的丈夫?
于是,我站起一半的身体又颓唐地坐了下来。我意识到时过境迁,我们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庭。我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过去。
最后,我还是过去了。
我走到他们桌前,思齐抬头看到我,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好久不见,”我说。
“你……”她语无伦次。
然后,她回过头对面前的男子说道:“老同学,我去和他叙叙旧。”
“去吧。”说完,他对我礼貌地一笑,猜测到了七八分。
“好久不见。”思齐坐在我面前,像是补上一句回答似的。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是镇定的:“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到了这个年纪,我已经不大想这些问题。”她笑:“我要说好的话,你信吗?我要说不好,又会使你难受。”
“那你是过得好,还是不好?”我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还是没变,”她说:“你看看我,四肢健全,再看看我身后,我有一个家庭,至少我有了归宿。我不能说自己不好。”
“那是你女儿?”我说:“很可爱。”
“谢谢,”她叹一口气,“可惜不是我亲生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老公前妻生的。”她说:“我没有生育能力,因为那场车祸。”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愧疚像一支利箭一样梗在心口。
“我老公他前妻已经过世了,”她说:“难产,只留下了孩子。”
我惨笑:“接二连三的事情,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被咱们碰到的?”
“也许,”她说:“这看似偶然的一切其实早就注定了。注定了在那个发现自己失去失去生育能力的下午,我会一个人跑进酒吧,然后碰到他,就是我现在的老公。那时候我无法接受无法生育的事实,随便抓住一个人,就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他刚失去妻子,也喝得酩酊大醉。”
“然后你们就?”
“不,”她冷笑:“没你想的那么狗血,我们成了朋友。然后我家里……总之,我需要钱,他有钱。他答应借我钱,可是我没要。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嫁给他,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可以就此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顺便解决家里的事情。”她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反正我是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思齐,”我说:“你知道的,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家里有什么事情我们也可以一起解决。如果当初你告诉我的话,就不是现在这个结局。”
“可是,”她说:“难道现在的结局不好吗?”
我无言以对,“可能这就是生活,永远都不够完美。”我突然想到她失踪前几天的事情,“所以,那时候你是故意跟我提分手的是吧?当时你家里已经出事了,你也已经认识了你现在的丈夫。”
“他叫宋寒明。”她说:“是的,当时我是强迫自己和你分手,可是我的演技不够好,时间拖得越长,我就露馅儿了。”她轻笑。
这些往事,不管曾经多么撕心裂肺,日久年深,同样被时间稀释,只留下淡淡的余味,自嘲地一笑而过。
“可是,”我说:“你最后还是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总要有个人做决定。”她说:“我不后悔。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你还记得你车祸那天,你误会是在和我牵手的那个女生吗?”我说:“我和她结婚了。”
她睁大了眼睛,“我没想到这点。”
“很不可思议吧?”我说:“你似乎弄假成真。”
其实,在很多回想起思齐的时刻,我都在想,她似乎还站在那个街口,笃定地认为那天我和林夏是在牵手,所以她固执地离开了,成全了我们。
“不,不,”她笑道:“你们要是没有在一起,那我才是白白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
“谢谢,”我掌一下自己的嘴,“是对不起才对,还有抱歉,总之,我的错。”
“都过去了,”她说:“没有谁对谁错,要说错那也是我当初太小心眼了。”
“好,”我说:“那咱么结束这个问题。”
“到此为止,”她叹口气:“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你住在邯郸吗?告诉我你的手机号,”我掏出手机,“再联系。”
“算了,反正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她说:“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吧。”
“那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抿抿嘴唇。
“谢谢你,”她红了眼眶:“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拜托,这种关头就别再掉眼泪了,俗气。”我说:“那也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戴紧了帽子,目送思齐一家乘上汽车。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思齐。
我和思齐的结局,曾经在我脑中被构思过千遍万遍。可我再也想不到是这样的,从她突然的失踪开始,我和思齐的戏份就不见了,舞台上站着一个泰然自若的老头儿,什么也不做,只顾数着时间。演员不满,嚷嚷着想要上场,可是闹完了,定睛一看,那老头已经不在了,身旁的人也都已消失不见,物是人非,他们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时间,自己根本就没有再次登场的必要。
我躺在火车卧铺上撑着头望着窗外,北方的树木光秃秃的,清一色地蒙上一层化不尽的薄冰。然而渐渐到了南方,外面尽是起伏的山峦,树木重新焕发绿意,仿佛短短几个时辰,就经历了四季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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